“见,镇国公特意来谢恩,自然是要见的。”闻瞻的眼神不断往屏风后飘忽,这才摆手让太医为他查看伤口,又道:“就让他来这儿见朕吧。”
“这……”传话太监有些为难,“皇上,外臣是不得进后宫的。”
闻瞻眼神一凛,也不应答,那太监在外等得心急,正欲再开口,就见李施举起浮尘甩在他肩上,低声斥道:“糊涂东西,皇上说能见,就是能见,还不快请镇国公过来。”
传话太监一愣,抬手拍一把额头,连道“奴才糊涂”,立即讪笑着弯腰跑了出去。
江载清随着引路太监从正和殿往后宫而去,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再次出言询问:“公公,皇上既还在后宫之中,那老臣自是不宜去拜见,要不劳公公去知会一声,老臣改日再来拜见可好?”
那太监冲他笑笑,好言相劝:“镇国公不必惊慌,皇上亲自开口让您去,您可不能推辞,毕竟都是皇上下令见咱们,哪有咱们开口说改日的道理。”
“是,公公说的对。”江载清笑着点头,额间自有一股周正之气。
他一路心有思量,直到慢慢近了玉鸾宫,仍在斟酌他一个外臣,踏进后宫实在是不合礼仪,最后还是李施出门来迎他,才将人请进殿内。
踏过门槛,他立即弓腰垂头,不敢张望四周,只能顺着李施的指引,跪地行礼高呼:“微臣给皇上请安。”
闻瞻抿唇笑的随和,又抬手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
江载清这才瞧见皇上颈间似乎受了重伤,流的到处都是血,太医正伸手给他擦拭伤口,他心下一惊,早忘了来时想好的一堆谢恩的话,惶惶然问道:“皇上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哪个贼人胆敢对皇上下手。”
“倒不是贼人,只是一不小心被豢养的俊鸟儿啄伤了而已。”闻瞻面色如初,说得极为平静。
“鸟兽虫鱼皆是玩物,最易引人沦落,皇上切不可沉湎于其中,爱鹤失众才是。”江载清又端起“言官”姿态,沟壑纵横的面上满是严肃,字字句句说得诚恳认真。
但看他对自己的伤势好像并不在意,又淳淳道:“皇上龙体关乎江山社稷,只有您大安才是国之大幸、百姓之大幸,皇上理应珍重才是。”
新即位的皇帝哪哪都好,既不像先帝那样沉湎淫逸,在处理朝堂之事上更是游刃有余,但就是不大爱惜自己,对旁的事也不太用心。
对于朝臣来说,这样冷静自持的帝王固然是好,但有时候,太没有人情味儿的皇帝,更加难以控制。
“镇国公所说有理,朕自当爱惜身子。”闻瞻面上应得极为爽快,实则十分不以为然。
身为臣子,只有进言劝谏的权利,没有硬逼着皇帝听从的本事,皇上肯点头应个好,便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江载清深谙其中道理,也不再为此事多说。
转而撩袍再次跪拜于地上,缓缓道:“微臣今日来,是想谢皇上恩典,允小女在宫中暂住,又着太医专门诊病,微臣万分感激,自知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只盼着能为皇上在前朝尽忠,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那日允卿卿留宫的圣旨到的时候,他一时惊愕,不知皇上何以如此好心,给这样大的恩典,后来又听将军府传信来,说卫将军突然被派往塞外,他这才后知后觉,皇上这或许是在敲打他,让他知道不该与将军府结亲。
而他今日来,说是谢恩,也有表一表忠心之意,与将军府结亲是他多力谋划才成,万万不会轻易放弃,但他想告诉皇帝,此举只为幼女着想,也是为更好的辅佐皇帝,绝无其它。
话罢,江载清以头叩地,久久没有起来,闻瞻抬手止住太医的动作,起身弯腰将他搀起,轻声道:“镇国公忠心,朕一向知晓,你想为朕解忧,朕自然也顾及着你的烦忧,所以才会留江家小姐在宫中。”
“是。”江载清暗低下头,听不出他话中究竟何意,只能再次行礼,“微臣谢过皇上。”
闻瞻退回圈椅上,漫不经心的扫过屏风后的那小小一团,似做无意的询问:“镇国公适才问哪个贼人胆敢对朕动手,朕想问问,若真有贼人,做出此举该当何罪?”
江载清思索片刻,也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略沉了沉心,才答:“自……自然是诛灭九族之罪。”
“这样啊,那朕的性命可真是宝贵。”闻瞻唇角又勾起浅淡的笑容来,长睫微微弯曲下垂,落下一片阴影,只是这笑有些浮于表面,让人觉不出一丝欢快。
江载清不知如何应答,垂首略显拘束的干笑了半天,也没敢多问一句。
闻瞻的伤口并不太深,但那太医听到适才他的问话,又顾及到龙体贵重,有意用细布缠束一番,却被他拦下。
太医有些不放心,还欲相劝,闻瞻微微昂首,有些不耐的朝着李施招了招手,笑道:“送两位大人出去。”
李施得命客客气气的去送人,闻瞻则再次起身走到屏风前,不紧不慢的开口:“听见镇国公的话了吗?诛灭九族之罪,你担得起吗?”
第19章 转机 皇上届时会出宫两日
床榻上一时静默无声,江知宜以此种姿态见到父亲,只觉心酸难堪,一时还未缓过神来。
适才父亲同皇上说,不宜爱鹤失众的那句话还在她心头萦绕,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她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父亲知晓了皇帝口中的俊鸟儿就是自己,该是何种心情?
他心心念念、花费心力誓要爱护的女儿,此时已沦为他人的掌中雀,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却不敢露面问一声“父亲安”,而他跪拜谢恩的人,却是将他的女儿拉入无边深渊之人,想来着实是荒唐可笑。
“瞧瞧,镇国公府又加了一条罪责。”闻瞻已经越过屏风缓步走过去,抬腿跨上床榻,眯眸盯着缩在角落的人,言语之间满是玩味:“适才对朕动手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江知宜垂头不答,指节微微发白,攥紧了身·下锦被。
什么诛灭九族之罪,只要皇帝想,还愁没有罪名安到他们镇国公府身上?与她伤不伤人又有何关系?
动手之前,来不及想后果,已经动完手,也谈不上什么后悔,她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见她不应,闻瞻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稍稍上前,将人一把捞进怀中,下颌轻轻放在她肩上,万分亲昵,“人有点脾性很好,也不至于无趣,但若是棱角太过,就没意思了。”
微光顺着梨花木窗棂照射进来,经过层层纱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刺目,只余下些温和来,此时正打在两人身上,使紧紧相偎的身影多了些不真实的意味。
江知宜仰头看他,一双润泽的美目含有不肯弯折的倔强,“我就是这样没意思的人,皇上何必还留着我?”
她逆来顺受的条件是镇国公府顺遂安康,若不成,那她势必也不会坐以待毙。
“朕瞧着你有意思的很。”闻瞻轻抚她的脸,手指缓缓略过她的眉眼、鼻梁和朱唇,沾上阵阵冷意,而后落在下颌上,稍作停留,方道:“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种种,都是能让朕讨厌的。”
“既然讨厌,皇上为何不肯放过我?”江知宜心生厌恶,拢起远山眉,偏头躲开他的手。
她记得自己从前问过皇帝,为什么是她,皇帝曾说‘寻遍了整个京城,发现你的羽毛最漂亮’。
她当时只觉得皇帝对她,不过是像喜欢一件美丽的物什似的,随性而起的兴趣,过段日子便会悄然逝去,那她到时自然会重得自由。
可今日才明白,原来不是喜欢,而是讨厌,因为讨厌,才要威逼她留在宫中,对她百般折辱,让她受尽折磨。
“朕还没玩够呢,为何要放?”他开口反问,再次将她拥在怀中,这回加大了力气,似是不想再给她逃脱的机会,随后又道:“没意思不要紧,等朕折断了你的傲骨,自然就有意思了。”
他不算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对待想要驯服的人,倒是可以多倾注些心思。
说着,闻瞻抱着她走下床榻,准备往内殿后的浴殿而去,江知宜不肯离开,双手不停的捶打着他,叫嚷着说要见采黛。
不管如何,她这个没本事的主子,都得去看看因为她而遭难的可怜姑娘,顺便告诉她,下回儿再要寻主子,可要擦亮了眼睛。
“你的侍女早被人送回临华宫了,你在这儿见不着。”闻瞻将手束得更紧了些,十分不耐的皱了皱眉。
“她没有被你……”江知宜猛地抬头,还有些茫然,没品出他哪句话为真,哪句话是假。
“早同你说过她没事,若是你不信,朕把人拖回来重新处置了,让你亲眼看着,也不必再为这个撒泼耍混了。”闻瞻垂眸望了望自己的伤口,一时想不出找补的法子。
江知宜不再敢多言,心怀疑惑的盯着眼前人,还在思索他为何突然发此善心,就见他喉咙滚动,若无其事的开口:“看了朕这么久,可看清了那几个血窟窿?”
江知宜应声垂下目光,暗道这人实在夸张,不过是指甲扎出的血痕,怎么就称得上是血窟窿?
况且这不过是皮外伤的疼痛,不及她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她尚且无处诉说委屈,他又有什么资格,愤愤不平的将此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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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宫内。
采黛细肩微颤,跪在冰凉的地上,手中死死地拉扯着愉太妃的裙角,嗓音喑哑、声泪俱下:“娘娘,您想办法救救小姐,救救小姐成不成?您若不救她,她或许真的活不成了。”
“采黛,你先起来。”愉太妃端坐在玫瑰椅上,伸手去扶她,但这姑娘的膝盖,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无论怎么扯,也扯不起来。
卿卿是她的亲侄女,她何尝不想把人救出来,但她若是有本事,也不会有今日暴露之事,什么都没做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不起,奴婢求娘娘想想法子,小姐她真的不能留在这儿了,再留在这儿,会被皇上折磨死。”采黛一边摇头,一边去抹脸上的泪水。
原本就红肿的脸,经眼泪一激,如钝刀划破肌肤般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依旧用力抹着,让自己不至狼狈的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愉太妃比她更想救小姐,也知道这并非易事,但她今日见过小姐那张绝望的脸,只觉得无论多么困难,也得尽力一试。
她真怕再拖下去,小姐以后会像今日似的,永远成为被人捏在手中的木偶,连挣扎都忘了。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实在无能为力,你……”愉太妃明白她的心情,不欲将话说重,略顿了顿,才道:“你容我再想想。”
采黛仰面看她,强迫自己压住哽咽,不敢出声扰她,只盼着她真能想出好法子。
良久之后,愉太妃猛然抬头,紧紧蹙着的秋眉稍稍舒展了些,隐隐有喜悦之色,又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记得,过几日就是宗庙之祭,皇上届时会出宫两日。”
第20章 反常 双手落在他颈上
自那日之后,江知宜再次大病一场,久积的压抑和煎熬在此时爆发,如一场积蓄已久的暴雨猛然而至,让她接连卧床四五日,仍未见好转。
送药宫女已经换了人,是她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会儿正跪在榻前,一勺一勺的往她嘴里喂药,她咳嗽不止,每喝一口都要歇息片刻,以致小小的一碗汤药,直到快凉了才算是喂完。
喝完汤药还不算完,还需要就着热水饮下些集灵膏,她自幼进药无数,对多喝些东西并无什么可抗拒之感,痛痛快快的仰头喝尽,复又倚回床榻上。
那宫女全程不曾与她对视,倒是不停的往外殿张望,似是在畏惧什么,待喂完药之后,急匆匆行礼退了出去。
江知宜并不在意,怏怏的举起帕子拭了拭嘴,偏头朝着外殿瞥了一眼,瞧见闻瞻坐在榆木黑漆描金案前,手中拿着奏折,低头正看得认真,他这副姿态是少见的平和。
案上的鎏金烛台散下微弱的光,将他垂头的影子投在窗前的油纸上,又被窗柩分割成方方正正的几块,就着“沙沙”作响的廊下风,显得有些不真实。
自几日之前,他好像就把这儿当成了他的正和殿,时常将奏折和政事挪到此处,就坐在外殿的案前一一处理,除非必要,基本不曾再回去过,江知宜开始还以为他又有了折磨她的新主意,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不知是顾及到她的病重,还是近来有什么烦忧之事,他并未像之前一样,端着冷漠狠绝的面容,处处咄咄逼人,出口便是折辱讥讽,而是一反常态,露出了难得的温和。
他白日忙碌自己的政事,晚上就默默躺到她身侧,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不曾再碰过她,若不是这殿内殿外依旧在盯着她的人,她差点认为他已经心生厌烦,自己或将重获自由,然而一切都不过是妄想!
有关闻瞻的一切,只要不影响到她的,江知宜都不大感兴趣,况且他现在的作为无疑是对她有益的,于是她潦草的瞧过一眼之后,便拉上帘帐,轻轻合上眼,准备小憩一番。
可还没等她沉下心,便听闻瞻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多少有些突兀,“汤药还是趁热喝为好。”
江知宜眼都不曾睁开,只是顺从的应了声“是”,再不多言。
殿内又恢复寂静,适才的声音仿佛只是一阵略过的风,吹过即散。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宜已经沉沉睡去,外殿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她恍恍惚惚之间,感受到身旁多了一阵冷意,她知道是闻瞻,遂屈膝往床榻里面躲了躲,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但身旁人却伸手拦住她,十分自然的将她纳入怀中。
“朕后日要出宫到宗庙祭祀。”闻瞻紧紧贴着江知宜的后背,一手伸到她脖颈下,另一手抚在她腰肢上,声音里带着些低沉的哑,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是,我不会出玉鸾宫。”江知宜适时的做出承诺,截住了他后半句话。
闻瞻含糊不清的轻“嗯”一声,握了握她的手,又缓缓放开,好像在褒奖她的听话。
虽然只是轻轻一握,但江知宜还是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与身后的温度一样,正透过薄衫源源不断的传来,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她有意躲开一些,但他的手死死的扣在她腰上,不留一点儿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