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那句疑问齐婴却没答,他只是朝那辆马车指了指,对她说:“坐上那辆马车去琅琊,那是你母亲的故家,你们去了那里,你父亲便能安心了。”
沈西泠从未听母亲提过娘家之事,此时也无心追究,只拉扯住他的袖子,继续追问父亲的境况,他低头望了她一眼,仍未答,又说:“驾车的人名叫白松、是我的亲随,他会亲自送你们去琅琊安顿。若有所需,皆可遣他去办。”
他话音刚落,沈西泠便见到方才站在那辆马车边的人影开始朝他们这边走来,近了一看才知道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黑衣,身量极高,双手抱剑,左眉中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
那人走过来时皱着眉,因为眉间的那道伤疤而显得有些凶煞,二话不说便将她从车桁上抱下来,拉着她将她带往另一辆马车。沈西泠拼命挣扎不愿随他走,她还有很多话要问齐婴,但白松的力道很大,她却不过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女童,被他拉扯得毫无还手之力。她一边被他拽走,一边频频回过头看向齐婴,那个男子还站在原地,衣衫单薄地立在雪中,也正朝她看来。
她忽然惊惶起来,大声地问他:“我父亲……我还能再见到父亲吗?”
隔得渐远,她开始看不清齐婴的神情,不晓得他那时是不是在可怜她,只听到他沉静而显淡漠的声音穿风过雪落入她耳里。他说:“你父亲为救你们付出了许多代价,若你不想他的心血荒废,便要记得你只是你母亲的女儿,从不曾有过什么父亲。”
他的话刚刚说完她便被白松塞进了北去的马车。
建康城那场十数年不遇的大雪、以及那场大雪中她第一次见到的男子,便突兀地,从她眼前消失了。
第14章 琅琊
从建康前往琅琊,一路上那女童都很安静。
白松很少同她说话,他原本就性情冷漠,不大耐烦在这样的大冷天跑这么一趟,路上除非必要,他从未与她搭话。
这个女童倒是懂事,大约也晓得他不耐烦,便从不多麻烦他。只除了刚从建康离开时求他为她母亲找一个大夫,其余便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她也不哭,白松每次进车内给她们送饭食的时候都只见到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车角,公子给她的裘衣被她盖在她依然昏迷的母亲身上,她只用一只手扯着那件裘衣的衣角。她很为她的母亲心焦,自己也生了病,虽然大夫看过以后好了一些,但她看上去还是很憔悴。可纵然她如此不适,每回他进来送饭食的时候她还是会文文静静地对他说一句“有劳”,即便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她也没有因此而废礼。
白松那时已经知道她是计相的私生女,原本略有鄙薄之意,但后来又想沈氏不愧世家之名,确将儿女教养得……还不错。
他们本可以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到琅琊,直到那一夜,她母亲病逝。
白松其实并不很意外,当初他在建康城外的深林里第一回 见到她母亲的时候便觉得她命不久矣,后来那大夫也暗示过他这个意思,但他考虑了一番最终并没有告诉沈西泠,一来他怕麻烦,唯恐这小孩儿知晓了后会哭闹,二来他也有些怜悯她,她既然无能为力,又何必让她早早伤心。
她母亲病逝的那一夜,她终于是哭了。
那一夜他们连夜赶路,白松坐在车外听着官道上阵阵的马蹄声,却遮掩不住他身后那女童绝望的悲鸣。白松那时候其实晓得,他就算给她找来宫里的太医也于事无补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为她找了大夫,而大夫终于来的时候,她母亲的尸身已经冷了。
白松平生其实见过许多惨烈的场面,他是齐婴的私臣,在他身边见多了生死之事,比沈西泠际遇更不幸的人他并非没有见过,但他从来没有动过恻隐之心。就偏偏是沈西泠让他觉得怜悯,也许是因为那一年她才十一岁,也许是因为她文文静静说“有劳”时的眼神很是干净,也许并没有什么原因,他只是脑子坏了,所以才想帮她。
他为她的母亲寻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她母亲入棺的那天,她已经不再哭了。她脸色病态的苍白,伏在母亲的棺木旁神色呆滞,哭得红肿的眼睛毫无神采,白松甚至觉得她其实也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皮囊还留在这里罢了。
他想了想,在她身边蹲下,第一次主动跟她说了一句话:“马上就到琅琊了,等到了家,便让你的亲人为你母亲办一场丧事。”
她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好半晌都没有什么反应,白松难得的有耐心,又等了很久才听那女童抱着棺木呢喃:“我的……亲人?”
她撑起瘦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问:“我还有亲人么?”
白松听说她母亲是琅琊人士,母家在当地也算殷实,想来还有亲族在,于是对她点了点头,又说:“入土为安,赶快上路吧。”
听到“入土为安”这四个字的时候,沈西泠的眼神有些摇晃,白松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又等了很久,看到她点了点头。
沈西泠母亲的娘家姓韦,的确在琅琊,在当地的确算殷实,也的确还有亲族在,但沈西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都已经不在人世,如今的韦氏是她的大舅舅掌家,此外她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母。
她是独自一个人进韦家的,白松驾车把她送到门口后就离开了。她孑然一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府宅,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副她母亲的棺椁,以及一件那人留给她的长裘。
当她带着母亲的棺椁跪在这些素昧谋面的亲人面前时,这一路上她对“亲人”二字的一些幻想便开始慢慢消褪了,因为舅舅和舅母们看着她的脸色绝算不上好,看向她母亲棺椁的眼神中更看不出什么悲色。
她那时候心里其实很害怕,她虽然出身卑微,小时候的日子又过得颇艰辛,但是母亲很爱护她,父亲虽然不常能见到,但也很疼爱她,除了家中清贫以外,她也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她其实很不喜欢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孤身一人面对一切,她想念母亲、想念父亲,可是她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而父亲也不知能否再见到。
她跪在堂下,请求各位舅舅舅母帮她为母亲下葬。
她的大舅母生了一副富态面相,慈眉善目地对她说:“好丫头,快起来,到舅母身边来。”
沈西泠依言起身走到大舅母身边,她便颇亲昵地拉着沈西泠的手。沈西泠不认得她,被她这样亲昵地拉着手心中有些不自在,但那时候她还是很感激她,于是只温顺地站在这位舅母身边。
她大舅母又继续说:“为小姑下葬原是应当应分之事,至于收养了你,也不过是府中多添一双筷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初小姑私奔之事惹得公公不快,已说了再不认她,如今他老人家虽已仙逝,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总不好违逆了逝者的意思。”
她二舅母闻言笑了笑,接口道:“小姑的事儿,我和弟妹入门晚,倒知晓得不多。只是听闻她原是许给琅琊太守家的公子,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后来却又逃了婚与人私奔了?”
二舅舅听言冷哼了一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脏污了门楣的东西!”
她三舅舅又跟着说:“她不与太守之子成婚,先前还以为是另寻着了什么好前程,后来才晓得是在给人家作外室,连个正经的妾都不算!几年前尧哥儿想去建康某个差事,听说大哥还亲自写过信给她,她却放着自家侄儿的事儿都不管。如今死了,倒想起咱们这帮亲戚来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三舅母摆了摆手中的绢帕,拧着细眉说:“我这做嫂子的,原不该这么说小姑,只是这事儿她办得未免忒不地道,如今死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死了?若是染了什么腌臜的病,可就更不合适葬在咱们家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让沈西泠听不明白的话。她虽听不懂,但也晓得他们在辱骂母亲,就像当年父亲的那位夫人一样,他们的神情很像。她的母亲虽然吃了许多苦、有许多的不如意,但沈西泠晓得她一直是很快活的,她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她,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笑意盈盈眼神缱绻。
她很想大声地反驳他们,就像上次那位夫人来辱骂母亲时她做的那样,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她这样做了,他们就更不会为母亲落葬,她的母亲就无法入土为安。因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惨白地跪在大舅母的脚边,恳求她:“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舅舅舅母来养活,只求你们高抬贵手,为我安葬了母亲,我愿为奴为婢伺候舅舅舅母报答你们的恩情,求求你们,葬了母亲吧……”
她的大舅舅神色威严,一直端坐在堂上,其余的舅舅舅母七嘴八舌说了那么多句,他都不曾说话。她大舅母似乎也敬畏夫君,听了她的恳求后并未说什么,只是偷瞧大舅舅的脸色,见他神情冷淡隐约还有些厌恶,便晓得了他的意思,转而对沈西泠说:“丫头,不是舅母心狠,实在是你那母亲令人不齿,她已不再是韦家的人,自然便不能葬在韦家。”
她将沈西泠紧紧抓着她裙裾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慈眉善目地笑着对她说:“你也不要怨怪我们,要怪,便怪你自己的命数吧。”
沈西泠被韦氏的家奴赶了出来,连同她母亲的棺椁一起。
琅琊的冬天很是寒冷,她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并未下雪,但天色阴霾、寒风凛冽。她紧紧裹着裘衣,站在母亲的棺木旁不知何去何从。
她太瘦小了,一个人根本抬不动那棺,可韦家的人却不愿意援手。她想,她应当将母亲埋了,可是琅琊虽是母亲的故乡,但她的亲人对她如此冷漠,想来她也不愿埋骨至此。母亲死前曾紧紧拉着她的手,马车虽一路驰往琅琊,可她的目光却始终看着建康的方向,她在建康其实并不曾过上多好的日子,但那个地方有父亲,想来母亲她,总归不想与父亲分离的吧。
沈西泠依偎在母亲冰冷的棺木旁,过了许久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上的长裘脱下,朝街市走去。
她去了当铺。
说来当铺这种地方倒与她极有缘份,她自幼便是这里的常客。琅琊与建康有许多不同,但两地的当铺倒是很相似,一样有许多被典出去的宝物,一样有许多面露悲色的人。
沈西泠将齐婴的长裘当了。
其实这东西并不是她的,她不该将它当了,只是这是她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得用它换了钱才能赁上一辆回建康的马车,将母亲带回父亲身边。也许她并不能见到父亲,也许她回去以后就会被那些穿甲佩刀的人抓起来,可是就算那样她也要将母亲带回去——那里才是她们的故乡。
当铺的伙计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她虽年纪小,但自幼就常随母亲典当物件儿,对当铺里的行情十分熟悉。那伙计估计看她年纪小,便有意压了价,其实她晓得那件裘衣十分名贵,不应只值二十两,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银子收了,转而去了车马行。
那时年关将近,车马行的伙计听说她要从琅琊去建康,觉得路途太过遥远,便没有接。她苦苦求了很久,又多给了许多酬劳,对方才答应下来,允诺她明早出发。
沈西泠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总算为母亲办成了一件事,而丝毫没有想到,她将所有银子都花掉了,今晚她要住在哪里、该吃什么。她只是觉得高兴。
当她满身疲惫地回去找母亲时,却在母亲的棺木旁看见了白松。
第15章 归返
白松那时嘴里叼着一根草、倚在路旁的树干上,见她回来了,将口中衔的草吐了,跟她打了个招呼。
沈西泠有些发愣,问:“你怎么在这儿?”
白松抱着剑朝她走过来,走到近前对她说:“我若不在这儿,你母亲的棺便要被人窃走了。”
江左虽是富庶之地,但如今南北战端频仍,实是个混乱不堪的世道。沈西泠到底年纪小,以为一副棺木并不会有什么闪失,却不知白松当时为她母亲买的棺木是上好的,就这么横在路上,很容易便会被丧心病狂之徒窃走,要么将棺拆了木料另作他用,要么直接转手卖了换些银两。
沈西泠沉默着低下头。
忽而肩头一沉,她侧头一看,才见白松将那件她今日当掉的长裘又披到了她身上。
沈西泠十分惊讶,抬头看向他:“这……”
白松冷哼了一声,说:“五花马千金裘,你以为这东西值多少钱?区区二十两就当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说:“谢……”
“不必谢我,”白松却十分冷淡地打断了她,“我只是看不得公子的东西流落到当铺里去,让人瞧了在背后说齐家的闲话。”
沈西泠也晓得自己将人家的东西当了很是不妥,只是没想到还会为人家引来这样的麻烦,一时十分愧疚脸热,连忙致歉,又解释道:“我并不……”
白松摆了摆手,又打断了她,继续神色冷淡地说:“那个车马行也是个黑店,看你一个女娃娃好欺,收了你的银钱明日也必定不会如约送你回建康——你这样糊涂,怎么安顿你母亲?”
沈西泠怔怔说不出话来。
白松低头看着她,见她眼中凄惶愧疚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又冷哼了一声。
她以为他把她送到韦氏门口就走了,其实他跟了她一天。倒不是他好管闲事,只是在他离开建康之前公子曾嘱托过他:“世道艰险,她一个小女孩儿恐应付不来,你送她到琅琊之后,待她安顿好后再离开。”
当他瞧见她果真被韦家人逐出门来以后,不禁感慨公子深谋远虑。
他看见她失魂落魄地在她母亲的棺椁旁枯坐了半日,而后去当了公子留给她的裘衣。她一个小女孩儿,出入当铺倒显得很熟稔,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他以为她要用那笔钱找个地方住下来,哪知道又看见她进了车马行,这才晓得她动了要回建康的心思。
愚蠢。
她大约以为她这一路北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实则这背后不知道有齐婴的多少打点,否则她和她母亲身为逃犯,就连出建康后的第一个关口都过不去。如今好不容易求得一个生路,她却竟然还想着要回去。
白松有些想骂她,但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能骂她的措辞,毕竟他心里其实也在想:此时,她还能去哪里呢?他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同她说,她的父亲被判了斩首之刑,算算日子正是前日行的刑,与她的母亲恰是在同一日离去的。
他应该同她说,可是那时候不知是怎么了,他竟然有些开不了口,只是问她:“你一定要回建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