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一是韩家的小公子韩非池。
  朝中的官员无一人不知大将军与枢相不合,两人许多年前便因石城的战事结了梁子,如今齐家失势,大将军的喜色得色几乎就昭昭然挂在脸上,似乎根本懒得掩饰。韩家的主君虽然不是韩守邺,但大将军毕竟是韩家权势最隆之人,其立场最能影响族人,韩家的儿孙因他之故近来都与齐家人疏远了,却唯有这小公子是个异类——明晃晃来祭奠不说,还随披麻戴孝的齐家人一同跪在灵堂一侧,就凑在小齐大人一边,兼而还宽慰着他那已经哭成泪人的姐姐韩若晖。
  二是六公主萧子榆。
  齐家失势,两人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了变数。依百官的揣度,新帝恐怕已不想让胞妹下嫁给小齐大人了,只是扛不住这位公主十分痴情,竟是一副要与未婚夫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执拗模样,大庭广众之下便出宫来齐家祭拜,还笔直笔直地含着眼泪盯着小齐大人瞧,真乃不避嫌的当世典范。
  三就是刚从北魏南归不久的徐峥宁徐大人。
  这位大人如今的立场实在有些微妙。论理说,他这次潜伏北地是立了大功的,尤其还为大业献出了一条腿,更是显得劳苦功高,怎么说也应当加官晋爵被新帝赏识、一跃而成当朝新贵。只是这位大人一向同小齐大人走得很近,一副对其俯首帖耳的敬服模样,而今齐家失势他也不躲避,照旧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亲自前来祭拜,这便无异于自掘坟墓,让他此前的功勋一应付诸东流了。
  看客们围观完了热闹,又全了各自家族的面子尽完了仁义,自然便要赶紧功成身退,否则若留得久了,难免会被人怀疑是齐家一党,那可就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等。’”
 
 
第157章 山雨(4)
  留下与主人家叙旧的人寥寥不多,要么是原先与齐家走得极近、无论如今怎么避嫌都躲不掉干系的人家,要么本身就是庶族出身,既无家族倚仗、又在官场上没什么前程的散兵游勇,譬如裴俭裴小将军、新科状元李巍,以及其余若干当初蒙小齐大人提拔的寒门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十之数,围挤在本家的庭院之中,也算得一个体面了。
  而萧子榆便是瞅准这个机会屏退左右、留下单独与齐婴说上几句话的。
  她又是许久未见他了。
  明明他北上和议之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可朝夕之间却万事皆变,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涉案入狱,齐家立刻便呈风雨飘摇之态。
  敬臣哥哥应当很累吧……他瘦了很多,如今披麻戴孝更显得冷清,可仍然十分俊美,仍然令她万分迷恋。
  萧子榆仰头望着她,心中酸涩得无以言表,她知道无论廷尉查出什么结果齐家都免不了要遭难,因为她的皇兄已经横下心要铲除这个家族,甚至……他想杀了齐婴。
  一思及此她便不禁泪流满面,拉着齐婴的袖子急不可待地哀求:“敬臣哥哥,你与我成婚吧……”
  你与我成婚,便也是天家之婿,我以我的一切保你、与你生死与共,这样即便我保不住你的家族,起码也可以保住你。
  保住我最心爱的你。
  如此生死飘摇之际,萧子榆给出的这句话分量不可谓不重,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份乃至于性命挑战新帝的威严,试图在千钧重压之下救他的命。
  萧子榆见到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她爱慕多年的这个男子便对她露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眼神,柔和,且隐隐透着动容。
  他动容了……
  萧子榆的心在他的那个眼神中融化成糖水,同时又比她平生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强,仿佛可以立刻披坚执锐为他冲锋在前,放弃她的一切只为保他平安。
  她就是如此渴望得到这个人的爱。
  可她却又见他摇了摇头,对她说:“殿下,你我婚约还是就此作废吧。”
  他的神情清淡温柔,可是说出的话却宛若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令她立刻痛不欲生。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问他:“……你说什么?”
  他一身孝衣,负手立在她身前,即便落入如此困厄之境依然显得卓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他说:“我与家族皆在悬崖之畔,殿下伸手或许并不能解困,反倒会一并坠入深渊,那又是何必?”
  他望着她,有些温柔,有些叹息,眼神深邃不可见底,似乎有些话要对她说。
  彼时萧子榆不知何故忽然有些慌乱,总觉得他就要说出什么她不愿耳闻的话了,立刻捂住了耳朵大声说:“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她捂住了耳朵,亦哭得更凶,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他也并不勉强她,只静默地站在她面前,不说话,也不为她拭泪,直到她颓然地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才听见他平铺直叙地对她说:“殿下,如可逾越君臣之分,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他以最不动声色的方式将匕首在她心上插得更深。
  “你我之间总夹杂着许多纷繁人事,未若幼时那样明净,殿下或许并未明白,其实你我终归是不可能的。”
  “若我家族无恙,我便自然奉命居枢密院之职以作国之屏障,无论先帝还是陛下都不会容我赋闲;而若齐家倾覆,我亦不可能独活于世,殿下更无法下嫁于罪臣,你我终归殊途。”
  他说的清清楚楚简明易懂,任谁都能听明白了——他们的婚事原本就是一场虚幻,根本不可能成真。
  可在萧子榆听来这番话却是天书——她根本不明白,明明她只是想要与心爱的男子成婚相守,明明她的父兄是江左的君主足可以给她任何东西,为什么偏偏,她无法跟他在一起?
  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更加容易懂了。
  “何况我对殿下并非男女之情。”
  他轻微地叹息,又仿佛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般,显得释然。
  “婚姻嫁娶何等容易,无非一场宴席礼仪,但此后漫漫余生却难以计日以度。殿下深情我万分感激却不敢受领,莫若婚约就此作废,他日殿下若寻得一心人,方知世上唯有两情相悦才最是令人心仪。”
  他这句话说得工整且板正,亦十分真诚,尤其说起“两情相悦”四个字的时候露出她前所未见的诚挚之色,同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眼中透着淡淡的思念。
  寡淡而缠绵。
  那是她从未有机会窥见的温柔。
  她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可却比不过他此时心中的那个幻影来得让他欢喜。
  何等残忍。
  何等狠心。
  萧子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为了他,她甘心承受皇兄的训斥和众人讥诮的眼神,而他给她的却永远都是拒绝,以往这些拒绝是无声的,她尚且可以装作没有看懂,可如今他却将一切说得如此清楚,让她避无可避。
  敬臣哥哥……你何以待我如此狠心?
  萧子榆自己擦干眼泪,与他相对无言,眼中透着冷寂,以及冷寂之后愈发根深蒂固的执拗。
  她仰起脸来看他,对他说:“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你是把我当妹妹还是当什么,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喜欢旁人,我只要与你成婚,我只要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真心?一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或许你现在不喜欢我,但改日便喜欢了……就譬如我,可能今天不喜欢一支钗,但改日便尤其爱了。”
  她不断自己给自己擦着眼泪,在他似乎又要开口说拒绝的话时大声打断了他,狠狠地告诉他:“我们一定要成婚!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的!”
  哪怕你不爱我,我也要跟你成婚,因为我一定要救你的命。
  他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既知晓她的深情,又明了她的用心,他为此动容并感激,可亦知道那都不是爱意。
  他已经有了真心爱的人,无法再报偿别的女子的爱意。
  萧子榆看出他还要再规劝自己,可她主意已定,不愿再由着他把那匕首在她心上插得更深,是以她平生第一次在他之前转身离去。
  匆匆地逃离,溃不成军。
  齐婴站在原地看着萧子榆跑远的背影,眼中的光影变得晦暗起来,更无奈已极。
  但他并非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多久,很快便回身侧首,转而看着花园假山后布满阴影的角落,淡声道:“大人请出来吧,我已久候多时了。”
  他话音落下,那假山的阴影后便走出了一个人。
  拖着右腿满身疮痍。
  徐峥宁。
  当夜子时,建康城中万籁俱寂。
  一人一骑奔向城门,那人身穿长长的黑色斗篷,面目隐匿不可见,马蹄之声在深夜里清晰可闻。
  城门的守卫见有人深夜出城自然要阻拦,却见马上之人勒马之后露出真容,正是枢密院的徐峥宁徐大人。
  他自怀中掏出枢密院的令牌,冷声道:“枢密院公干,开门。”
  枢密院……
  枢密院可不是一般的衙门,所牵涉的机要多不胜数不可枚举,万一耽误了大人办事那可担待不起。守城的士兵一见哪敢怠慢,当即便要遵命打开城门,却忽而闻得夜色中一声笑言:“徐大人南归不久,不是领了恩旨在家中静养么?如此深夜又是为了哪桩公干?”
  在场之人闻声皆回头看去,却见夜色之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若干甲士,皆凶光毕露威压逼人,为首那人身长面白、嘴角带笑,置身于如此杀气腾腾的情境仍一副悠然自得之态,乃是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专司监察的朱玮朱大人。
  徐峥宁望着他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此二位大人相识共事已有近二十年,在枢密院之内互为倚仗同生共死,一起历过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而像今夜这般彼此相对却是从未有过之事,委实当得一句新奇了。
  徐峥宁隔着蒙蒙夜雾看着同袍,沉声问:“你要拦我?”
  朱玮一笑答曰:“自然。”
  徐峥宁神情不动,语气却变得森然:“为何拦我?”
  朱玮笑意不减,向皇宫方向拱了拱手,答:“奉天子之命。”
  徐峥宁沉默了。
  朱玮苍白的肤色在暗夜之中显得阴气而鬼魅,他向徐峥宁靠近一步,语气捉摸不定:“今日齐家大办丧事往来者众,说来的确容易浑水摸鱼,但枢密院的本事你和枢相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难道还以为在花园中的密谈可以瞒过枢密院的眼么?”
  朱玮说着,眼风扫向徐峥宁斗篷之下隐匿的东西,缓缓向他伸手,说:“东西给我。”
  他的语气变得冷酷了,但眼神之中也仍有淡淡的怜悯,似乎还念着与徐峥宁多年的情分,对他说:“把枢相给你的东西交出来,这件事便与你无关,陛下那里我自有交代,不会把你牵扯进去。”
  徐峥宁闻言一笑,却只字未言,只缓缓伸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朱玮的眼神更冷了,那丝常年挂在嘴角的笑已全然消失不见。
  他紧紧盯着徐峥宁,冷笑:“你要与枢密院动手?就凭你如今的废人之身?”
  他轻蔑地看向徐峥宁的右腿。
  徐峥宁对此言似无知无觉,仍面目肃冷,只答:“闲话莫说,既要抓我,那便动手。”
  朱玮见他冥顽不灵,狠狠一摔袖子,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喝问:“徐峥宁,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天子之臣大梁之臣,还是那位上官的私臣?难道就因为他以五州之地换了你一命,你便要摒弃章法做他的鹰犬不成!”
  “我再说最后一次,”朱玮的声音已经冷到不能再冷,“东西给我,今日这事便当不曾发生。”
  这似乎是最后的通牒,也似乎是老友之间最后的宽宥。
  徐峥宁不是不明白朱玮的好意,他有意放他,只是……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似乎原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仍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不必再劝了,”他仍孤身执剑,望着朱玮神情淡淡,甚至还带了些许释然的笑,“动手吧。”
  朱玮闻言眉头皱得愈发紧,随后眼中冷酷之色褪去,亦只剩无边叹息。
  他最后看了徐峥宁一眼,继而缓缓回身,向自己身后的众甲士轻轻挥了挥手。
  霎时刀光剑影厮杀之声骤起,将这夜雾之中的建康城衬得如同深渊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面
 
 
第158章 对薄(1)
  自三月南归后,沈西泠便一直没再见过齐婴。
  他们那夜在城门口分开的时候他说过会很快回风荷苑看她,但她一直等一直等、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她寄给他的书信也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他就像是忽然消失了,而她明明知道他就在建康、就在本家。
  得不到他的音信让沈西泠异常惶恐不安,但她毕竟跟小时候很不同了,不是只有他给予回信才能知道风荷苑以外的消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门路,很快便知道齐家如今陷入了怎样的境地,甚至也知道齐婴被夺权,如今几乎是被软禁在了本家。
  惊闻此讯的沈西泠恐惧到难以自持。
  她或许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种恐惧,因为如此朝夕瞬变的光景四年多以前便已然在她身上发生过一回了,那场浩劫夺走了她父亲母亲的生命,同时也让她流离失所。
  她无法想象这一切会落在齐婴身上。
  她为此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拼命地思索她应当如何做才能帮上他,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找不到哪怕一条路子——她拥有的仅仅只是一点财富,而在无边的权力面前那什么都不是。
  ……她仍然是那样羸弱不堪、百无一用。
  时光在这样的等待中一天一天过得缓慢极了,水佩她们想劝她开怀些,但这当然是没用的,何况即便是丫头们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息,整个风荷苑都沉郁了起来。
  唯一毫无变化的大概就是荷塘中的新荷了。
  它们正值花期,从淤泥中脱出身来开得潋滟又清净,微风徐来芬芳无比,只可惜如此胜景今年却无人赏玩,倒是显得寂寞了许多。
  而到四月末,风荷苑忽然来了许许多多穿甲佩刀的官兵,要缉拿沈西泠入狱。
  这样的场面更是同她儿时的记忆如出一辙了——同样是家族倾覆的大祸、同样是被官兵忽然闯入、同样是要入狱,不同的似乎只是从当年那个破落的小院换到了风荷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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