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丫头们都是长年在齐家伺候的,平素被人高看一眼还来不及,又哪里见过这等凶险场面?自然一个个抖如筛糠慌不择路,沉稳如水佩都吓得白了脸,被官兵锁拿住以后更慌了神地大喊:“你们是何人?凭什么抓我们?”
那些官兵才不理会,将人锁住以后便粗暴地推搡着她们走,子君吓得哭了起来,却还外强中干地补了一句:“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可是齐家的人,是在齐二公子跟前伺候的,你们如此这般行事,就不怕我家大人事后同你们算账么!”
齐家一向是奴婢们的倚仗,尤其齐二公子的名号更是好用得紧,平素她们在外无论碰上什么难事,只要将二公子的名声抬出来便没有解决不了的,哪料这天却出了变故,那来抓她们的官兵一听她们提起齐家、提起齐婴,不但不速速对她们恭敬起来,反而露出了嘲弄之色,对她们说:“算账?你家主人如今自身难保,有没有算账的机会还两说,哪来的工夫管你们?”
这一句话让风荷苑中人的心沉入谷底,而沈西苓则愈发感到……
……寒冷无极。
尚方狱。
这是沈西泠平生第二次踏入这个牢狱了,上一回来此时她的身边有母亲陪同,在这里头一回真正见到了沈家人,听着他们无休无止地辱骂着父亲,聒噪不已。
这回倒是安静了些许,因水佩她们都并未跟她关在一起,她独自被囚于一间牢房之中,与她为伴的仅有硕鼠,以及牢房中夏日里依然逼人的阴寒气。
除此以外与她打交道的便只有时不时来送饭食的牢头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她,难免让沈西泠想起当初在东南别院时杨东对她做的事,好在这些牢头只是以猥琐的眼光看一看她、其余也没做什么,但他们走出牢狱后聚众发出的淫丨笑声却仍让她深为恐惧。
这样的境遇自然很容易引人伤怀,但比起她自己的遭际,她更挂念齐婴。
她从未如此牵挂过一个人。
她不敢想象他此时境遇的艰难,一丁点也不敢,可是她又不由自主地一直在想,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想,魔怔了一般。她想他此时在做什么,他的家人怎样了,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是否洗脱了罪名,他是否已经官复原职,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会不会又犯胃心痛,他是不是很累,他是不是又一夜一夜地熬着……
她终日这样想,从牢房内狭小的窗子漏进第一丝光时开始想,一直想到日头全然沉落,牢房中只有一片黑暗。
她很快就瘦了一圈。
她原本就很纤细,如今更是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但她依然吃不下饭,并非因为嫌弃尚方狱中的饭食粗糙,只是吃不下。
她想见他,特别特别想,却并非因为她想像往日那样从他那里索取宠爱与安慰,而是……她想照顾他。
她想保护他。
沈西泠靠在尚方狱湿寒的墙壁上望着无声地流泪。
这满天的神佛啊,不论是谁都好,请让我穷尽我的一切,去保护他吧。
那或许就是她与他之间最难捱的一次分离了。
诚然这段日子并不是很久,从三月分别至今也不过两月而已,可每一个刹那都无穷无尽的漫长,让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像在被蚁虫啃咬。她有时实在在那间逼仄的牢房中苦痛得受不了了,便不得不翻来覆去地回想以前发生过的开心的事,结果却发现她那时想起来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甚至开初刚见到他时,他对她冷淡的样子也成为了她的珍宝。
只要与他有哪怕一点干系,就都很美好。
或许是她许愿想见到他的心太过诚挚,以至于终于打动了上苍,后来的某一天她总算离开了那间牢房。
来领她的是几个宫人,俱是一副板板正正面无表情的样子,牢头对他们点头哈腰,他们则一律不予回应,只是来领她。
为首的那个大太监对身边的小太监们抬了抬下巴,他们便走进牢房来一左一右架住了沈西泠,手劲很大,弄得她很疼,可是她那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只强撑着许久没有进食的身体问那些太监,他们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那大太监神情轻蔑,看着她的眼神又透着些可怜她的意思,施舍一般地答复她道:“去这世上顶顶金贵的地方,至于去做什么,你去了便晓得了。”
沈西泠不知他话里的意思,还欲再问,可那太监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只转身离开,悠悠然落下一句:“带走吧。”
他话音刚落她眼前便陡然一黑,原是身旁的小太监用黑布袋将她的头罩住了,沈西泠心跳如雷,一切却都不由自己掌控,只能被人带出牢狱领上马车,随后但听车轮辘辘之声,去往不知何处。
后来她总算知道了,那大太监口中说的“世上顶顶金贵的地方”,原来指的是梁宫大殿,天子与百官议政之处。
她认识的不少人都与这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不少联系,譬如齐婴,譬如她父亲,譬如左相与齐大公子,而今天她竟也来到了这里。
大殿巍峨,如同一条盘龙静卧在金贵华美的御阶之上,朱门高大,比齐氏本家更加雄浑,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无论是谁,初次见到这等场面都难免会心生恐惧,可当沈西泠见到这一切时她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她只有一个念头:齐婴在里面。
他一定在里面。
她要去见他。
一想到他或许近在咫尺,她整个人便如同活过来了,血液都在身体里沸腾着,她几日不曾进食的瘦弱的身躯也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甚至步伐比一左一右架着她的宫人还要快些,令他们都十分诧异。
她被带入了大殿。
彼时大殿之中人满为患,天子与百官都在堂上,乌乌泱泱一大群人,如同佛典宝卷上所绘的西天胜景一般热闹,金光熠熠瑞气腾腾。她被小太监们推搡着跪倒在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了她,他们的目光或探究或戏谑、或猥丨亵或讥诮,真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可沈西泠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视线陡然变得非常狭窄。
她只能看到齐婴。
他就站在殿上,很靠前的位置,大约因他是正二品的高官,是以总是站得离天子很近,这便使得他离她的距离颇远。可她依然能看到他,即便那时他的身影被满堂的官员遮蔽得若隐若现,但她仍一眼就看到了他,清清楚楚。
他瘦了……
她太熟悉他了,仅仅一个背影就足够告诉她他的近况,他一定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很多辛苦,因此一向合身的朝服此刻才会显得空荡了许多。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她跪得离他很远,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何况那时满堂的人都回头看她了,却唯独只有他清清冷冷地站在原地,从头到尾都不曾回头看她,仿佛不知道她来了似的,因此她一直没能看到那双她所熟悉的、令她朝朝暮暮爱到失魂落魄的凤目。
她那一刻忽然有种感觉:他不会回头了。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可是那时的的确确就生出了这样的预感,很强烈,很笃定。她因此而感到了他的遥远,明明那时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她只要朝他奔过去就可以扑进他的怀里,可那小小的几步路又仿佛咫尺天涯,她望他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无论怎么都无法靠近。
她怅然若失,又张皇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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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对簿(2)
这时御阶之上传来一道声音,在雄阔的大殿上引起淡淡的回音:“陆爱卿说的便是此女?”
这道声音来得颇为突兀,令沈西泠稍稍回过了些神,她抬起头朝御阶之上看去,便见到了于龙椅之上安坐的新帝,萧子桁。
说起来她同这位陛下也曾有过两面之缘,一回是当年她初入风荷苑时,这位陛下曾假借他人之名诓骗她,另一回是在上元节那天,他曾邀她一道在街边小店吃了一碗元宵,还赠了一只狐狸灯给她。
沈西泠对这位陛下的印象并不深,唯一记得住的便是他当年那双染了些风流气的桃花眼,每每望向旁人时都带着笑意,颇为和善。如今阔别几年后再见,那双眼的模样自然如旧,也依然带着笑意和风流气,却再无什么和善之色了,居高临下地睨着,透着些矜高与逗弄,令人胆寒。
天子的那个神情以及朝堂上的冷肃之气让沈西泠的神志越发清明起来,她的视线也不再仅仅只能看到齐婴了,转而开始将大殿之上的情形收入眼底。
梁宫大殿两侧官分文武而立,而中间的空地上却跪着几个人,其中有好几位都是旧相识,譬如齐大公子与齐三公子。两位公子都是世家出身的矜贵之人,如今却衣衫褴褛跪在殿上,尤其大公子还满身伤痕,实在令人目不忍视,三公子则哭得满面是泪,脸色也是煞白的。
二人旁边还跪着另外几人,有几个作农户打扮,还有几个商贾,沈西泠从商多年,虽与这几人没有什么往来,却大抵知道他们都是做钱庄生意的,早便有多年经营了。
沈西泠之前看过尧氏差人送给齐婴的家书,早已知晓两位公子惹上的官司,如今看来那几个农户和钱庄掌柜便是事主了,他们这是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簿公堂,看这堂上的情形似乎已经进行了不短的争辩,也不知是否已经公论了。
可自己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她一个与此案全然无关的人为何会突然入狱、又突然被拉到朝堂之上?
说来可笑,沈西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牢狱里,可是心里兜兜转转总是挂念着齐婴,竟从未抽出过一时半刻想想她自己,甚至连自己入狱的因由都没有仔细推想过,直到此时才开始思索起来。
当年沈家出事时,她和母亲入狱是连坐之罪,但如今齐家的案子尚未有公论,自然就没有连坐的说法了,那她究竟因何会出现在此地?
沈西泠那时思绪杂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眼前千头万绪让她一时理不清楚,便怔愣在了原地。
而天子话音一落,便有一位其貌不扬、身材佝偻的大人跨出了一步,向天子拜曰:“回禀陛下,正是此女。”
新帝闻言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似的,以手支额、神态慵懒地坐在朝堂之上,俯视着沈西泠道:“朕对此女也有些印象,当年依稀还在枢相的别第见过几面,据说是……”
他语气顿了顿,以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似乎想不起来了似的,随后才作恍然之状,接道:“……据说是方毓凯方大人的遗孤,枢相念原先方大人救命的恩情这才将她收养了下来——陆爱卿今日将她提上堂来,又是为了哪般缘故啊?”
天子口中的这位陆爱卿不是别人,正是廷尉的陆征陆大人,与齐家也算颇有渊源,当初杨东的案子也是过了他的手的。当时他对小齐大人何等俯首帖耳、何等惟命是从,不料如今风向一变,他也立刻跟着倒戈相向,当着朝堂百官的面与陛下唱起了双簧,此刻神情十分谨笃,躬身答道:“此前臣受命彻查右仆射与齐三公子放债敛田之案,为不负陛下天恩,臣便彻查了齐氏宗族中人背后的各桩渊源,不料竟另查出了些弯绕,臣念案情重大,不敢私自定夺,遂欲今日于朝堂之上请陛下圣裁。”
天子挑了挑眉,似乎颇为疑惑,问:“究竟是何案情,竟让陆爱卿如此为难?”
陆征一拜到底,眼中厉光一闪,劈手指向沈西泠,大声道:“回陛下!此女并非方毓凯方大人遗孤!”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沈西泠也倏然瞪大了眼睛!
这……
她根本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桩事!
方筠……她假借这个身份在世上躲躲闪闪地过活多年,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为何这事却会在眼下这个当口如此突然地被人牵扯出来!
她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便抬头向齐婴看去,那个一直妥善地保护她照顾她的人,她想知道他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可他仍然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苍然而疏远,隐没在众多官员的身影之后,仿佛对方才陆征的指控无知无觉。
天子闻言却有反应,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继而又眉头紧锁,对陆征道:“陆爱卿查案尽心原是好事,但枢相乃国之肱骨,名声脸面关乎国体,你若以无稽之谈坏他声誉,可莫怪朕反治你之罪!”
天子神情肃穆十分认真,一副当真不信陆征所言的模样,围观的百官却见一向望风而动、谨小慎微的陆征陆大人一改往日怯懦,竟是一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架势,朗声道:“陛下,臣有证人,可否命其上殿?”
天子皱眉,沉吟片刻,言:“准。”
陆征似早有准备,陛下刚一点头,他便立刻折身朝候在大殿门口的宫人招了招手,那宫人会意匆匆而去,不消片刻便带了一个人上殿。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回身看去,纷纷引颈张望着要看看这所谓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沈西泠心跳如雷,亦不由自主地随着回过了头。
但见大殿之外行来一个瘦弱的女子,似乎不良于行,步履有些蹒跚,又面生得紧。
沈西泠根本不认识她,却见她徐徐跪在她身侧敬拜天子,大殿一时之间安静极了,即便掉一根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便在这样的静默里,百官皆闻那女子说:“民女方筠,叩见陛下。”
……方筠。
五年前大梁于石城大败,原枢密院正使被天子斩首,齐婴继副使之位。高魏获悉,当年便遣杀手行刺,当时刚刚调任到枢密院不久的方毓凯方大人于那场刺杀中为上官挡剑而亡,一剑穿心,当场毙命。
方大人出身寒门,家中老母及妻女皆远在巴郡,老母年事已高不堪舟车,其妻因方毓凯身死之事痛不欲生,在自己与女儿的饭食之中下了□□,其妻当场殒命,其女方筠因药下得不足勉强被救了回来,却成了活死人。
方筠……方筠……她明明……怎么会……
沈西泠看着自己身侧这个瘦削苍白到明显病态的女子,一时之间甚至不仅是震惊,而是……毛骨悚然。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竟还活着。
她完全懵了。
而陆征的声音则越发响亮,他从怀中掏出文书若干,将它们交给苏平转呈陛下,又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说:“陛下明鉴,此女才是真正的方筠,户籍文书皆在,臣亦派人远赴巴郡细细查过出身,确是方毓凯方大人独女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