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笑了笑,对白松说:“那好。”
那天深夜,沈西泠又随白松回了风荷苑,自然,这回她仍是被拦在了门外。
白松独自进去后,大门便关上了,过不多时那门房又探头出来对她说:“公子听闻你也来了,说事不过三,先前既已然帮了你两回,便再没有第三回 了,叫你回去吧。”
说完,因夜雪天寒,那门房也耐受不住,便匆匆将门关了、缩回屋里烤火去了,将沈西泠一个人关在了门外。
夜雪纷纷,那当真是建康城数十年也难遇的一场大雪,山中的石阶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寒风凛冽,几乎要冻掉人的手。沈西泠望着那扇紧紧合上的大门,想着此时此刻白松正在受刑,他是为了帮她才会如此,而说到底,她的事情本来跟他毫无关系,就算当时她在琅琊无家可归死在路边,其实也与他没什么相干,他大可以不必管她一走了之,可是他却带她南归、替她安葬了父母,此时又因此在受鞭刑之苦。
沈西泠抿了抿嘴,双膝跪在了风荷苑门前。
她既无法替白松挨鞭子,至少也要在此受些罪过才好心安。虽然其实她无论做什么,对白松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若什么都不做地就此离去,便会从此良心难安抱愧终生。她忽然也有点鄙薄自己了:你看沈西泠,说什么想报答人家,其实你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她在门前跪了许久许久,具体有多久倒是说不清,只是夜中门房换班,新来的门房打开门察看时见她仍跪在门前却吓了一跳,惊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前一班人不都说了让你走了吗?”
他又劝了几句,却见这女童恍若未闻,只脸色苍青地依然在地上长跪不起,那时积雪已经很厚,她跪的那处已然是个雪窝子。可她不听劝,门房便也没了法子,只又将门合上了。
大雪簌簌,铺天盖地地下着,山中青竹有些还稚嫩,被夜雪生生压断,耳中便因此时而可闻折枝声。沈西泠长跪的身影被风荷苑门前挂的那两盏十分明亮的灯笼映照得很长,可实际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团。雪落了她满身,寒意将她整个儿裹起来,她在无尽的寒冷和眩晕中疼痛不堪,可是却长久地跪在那里,直到终于力竭昏了过去。
她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眼前又浮现了忘室之中齐婴朝她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她有点解脱地想:那人没有看错,她的确是……
……畏生而已。
第17章 赵瑶(1)
新岁将至,旧年的官司便仿佛离得远了,百官休沐,以待除夕。
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江左的规矩是元正前后各三日假,算上初一,恰有七日的闲暇。虽离除夕还有几日,但各府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因今年建康雨雪丰沛,农家又素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这个除夕便格外地值得庆贺。
贵为江左第一世家的齐氏族中子弟无数,为官的更是有许多,单现任家主、当朝左相齐璋就有两个儿子在朝为官。从古而论,历朝多以右为贵,右相位尊于左相,但大梁位在江左,自然以左为尊位,右卑于左,而今大梁朝廷的第一权臣,便是左相齐璋。
齐璋有四个儿子。长子齐云今任尚书台右仆射,次子齐婴前段日子方升任枢密院副使,三子齐宁和四子齐乐则尚在读书。今年齐璋已过知天命之年,坊间传闻他有意将齐氏交由长子齐云掌管,倘当真如此,这位齐大公子的地位便可称得上是尊贵无极。
这日下朝归府途中齐云与齐婴同乘一车,问二弟道:“敬臣,今日怎么不见白松”
齐大公子字敬元,今年二十九岁,已经娶了韩家的嫡长女韩若晖为妻,性情温和守礼,在朝中名声甚好,待家人也无不尽心之处,前年膝下添了一个女儿,便更是慈眉善目起来,且不仅慈眉善目,还越发关怀起身边人的生活琐事,譬如今日见弟弟左右只跟了一个小童青竹,却不见往日素来在左右守卫的白松,便拉着二弟上了自己的马车,预备仔仔细细地问候一番。
齐婴今日着官服,眉间依稀有些倦色,听长兄问起,面无异色地答:“近日天寒,他出去办了趟差,回来后病了,今日告了假。”
齐云不觉有异,也没再细问,顺着齐婴的话说:“今冬确实是冷,又多雨雪,你总爱一个人去别第住,母亲在家中总念叨你。”
齐云与齐婴并非一母同胞,齐云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她去世后齐璋续弦,娶了齐婴的生母尧氏为妻。尧氏仁厚,对齐璋的其他子女也很和善,齐云与继母关系融洽。
齐婴道:“确是我的过错,只是官署中事多,我又刚调入枢密院办事,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常要晚归。若回家里,又怕母亲熬夜等我,这才在别第多住了些日子。”
齐云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这事也实在是难为你,我原以为父亲会安排你来尚书台帮我,未料竟是一纸圣谕调到了枢密院。如今南北之间不太平,那北魏的顾家又是咄咄逼人,咱们方历大败,你这差事实在不好当。”
庆华十三年,是南北大战方歇的一年。去年两国在石城大战,魏胜,大梁死伤近二十万,损失惨痛。正因有此一败,原枢密院正使被陛下摘了脑袋,他的副使张衡张大人坐了正职,于是空出了一个副使的位置,最后落在齐婴这里。
齐云又是一声长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此事我早觉不妥,你才刚行冠礼,枢密院副使这样的官职于你还是太重,何况这差事的干系又如此之大——我去与父亲说,等过了年,去和陛下讨一个恩旨,将你调到我身边做事,再不然去翰林院供职,总强过办这掉脑袋的差事。”
齐婴闻言欲言又止,默了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只答了一声“好”。
齐云见他不反对,也很是高兴,转而笑道:“对了,我昨日听母亲提起,说姑母今日要来,此时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姑母?”齐云挑了挑眉,“姑父不是在临川任太守么?郡守休沐也不得离职,姑母怎么会回了建康?”
齐云答:“姑父外任也有四年了,据说等过了年会有新的任命下来,届时便可调回建康。此事是父亲点了头的,姑母这次带瑶儿回来,也是为了先安顿好一切。”
齐婴问:“瑶儿也回来了?”
“母亲是如此说的,”齐云笑道,“算起来,瑶儿今年也当有十二岁了吧?她从建康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如今四年过去,想来模样儿当变了不少——我记得她小时候便最喜欢你,家中这么多弟弟妹妹,你似乎也最喜欢她。”
齐婴笑了笑,想起赵瑶小时候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般的模样,点了点头,说:“那丫头最会撒娇,姑父姑母也是偏疼她。”
齐云笑着称是,又说起近日他女儿徽儿闹的小笑话,讲着讲着慈父之情便再兜不住,一路说回了府门口。
回到府上,姑母果然已经到了,正在堂上同母亲说话。尧氏见齐云和齐婴回来了便问:“你们父亲呢?怎么不见他?”
尧氏今年四十有二,但瞧上去依然美丽端方,尤其一双凤目生得极美,齐婴的眼睛便生得像她。据说当年齐璋对尧氏一见钟情,即便尧氏出身并不显赫,只是小官家的女儿,但仍亲自求娶为正妻,婚后也一直恩爱有加。姑母年纪比尧氏小上一些,但瞧着却比尧氏苍老,很瘦,脖子细长,并不很美。她出身于齐氏,虽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当年便与祖母交好,是以出嫁时嫁给了前朝太傅之孙赵润。赵家如今虽大不如前,但毕竟出过一位太傅,也算找了好人家,这些年齐璋又一直提携,赵润如今官声不错,往后当还有升迁之机。
齐云和齐婴向母亲和姑母行过礼,齐云又答:“陛下召父亲商议政事,我们便先回来了,父亲说他晚些时候回来用午膳,请母亲放心。”
尧氏笑着点了点头。
姑母也跟两位侄儿打过招呼,待他二人入了座,又笑道:“瑶儿那丫头,路上便一直嚷嚷着想念哥哥们,方才下人们传话说你们回了,她却没出息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说着便朝堂上的屏风瞧过去。
堂上伺候的丫头们闻言皆是笑,尧氏也笑了,朝齐婴道:“瑶儿那孩子自打来了便一直问你是不是已经将她忘了,我说没有她却不信,如今你既然回……”
尧氏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俏丽的身影一股风似的从屏风后钻出来,直扑到尧氏怀里去,满脸通红地拉着尧氏的袖子说:“舅母你怎么这样说瑶儿的坏话,我往后……我往后再也不给你剥莲蓬了!”
那少女十二三岁年纪,一身绯裙,生得杏目琼鼻,既有孩童的天真,又有少女的娇俏,声音清脆宛如黄鹂,一双嫩白的小手拉着尧氏的袖子撒娇,甚是讨喜。
婢女们见状都是捂着嘴笑,赵齐氏见女儿这般没有体统立即便板起脸要训她,尧氏却疼赵瑶疼得紧,摆摆手同小姑说:“快别说孩子了,家里这几个被他们父亲教的一个个都太过板正,要我说都没什么好,像瑶儿这般才是讨人喜欢。”
赵瑶闻言,悄悄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又听她舅母笑着说:“不是说想念哥哥们吗?喏,去同他们打个招呼。”
赵瑶闻言小脸儿泛红,朝两位坐在香木椅上的两位哥哥瞧过去。
她虽自小跟齐家的几位表哥相熟,但毕竟四年没有见过,总是不如小时候那样熟稔了。她还在建康的时候齐大哥哥就已经是朝廷命官,不常带着她一起玩儿,齐二哥哥十四岁就成了少年榜眼,入仕也极早,其实也不大带着她,她同齐宁和齐乐最是相熟,只是她自小便最喜欢齐婴、素爱缠着他,当初父亲外任离开建康时,她还曾跑到齐家抱着他痛哭流涕。一别四载,这些丢人之事虽令她尴尬,但最怕的却是齐二哥哥已不记得当年同她的情谊……
赵瑶又偷偷瞧了齐婴一眼,悄悄红了脸,只觉得此刻身穿官服的二哥哥与小时候有许多不同,可是眉目却更加好看、气韵也更加成熟。赵瑶咬了咬嘴唇,走到两位哥哥近前行礼,乖乖巧巧地问好:“大哥哥,二哥哥。”
齐云虚扶她一下,笑道:“瑶儿确是长大了许多,真要是走在路上迎面碰见,大哥哥怕还真认不出你。”
“又是胡说,”尧氏笑着说了长子一句,“瑶儿一个闺秀,怎能轻易叫人在路上迎面碰见。”
齐云扶额向妹妹赔了不是,又听尧氏道:“但敬元说得也不错,瑶儿确实大变了模样,生得越□□亮了,我这做舅母的都不大能认得出了。”
赵瑶脸红红的,绞着手指看着还没同她说一句话的齐婴,抿了抿嘴,小声问:“那,那二哥哥,还能认得出瑶儿么?”
她十分局促,话音落下后便见齐婴抬眼朝她看过来,一时手指绞得更紧,明明是小时候就熟识的表哥,此时竟心跳如雷,却听她二哥哥似笑非笑答:“怎么认不出,当年不正是你将我那个独山玉貔貅弄碎了?”
他虽未笑,却提起她小时候的事,这话一说便显得亲近,赵瑶喜不自胜,又听赵齐氏说:“可不正是她造的孽!当初那玉貔貅还是四殿下最喜欢的手把件儿,却被这闯祸精给折腾碎了!说来真是对不住敬臣……”
第18章 赵瑶(2)
母亲一通数落还当着二哥哥的面,让赵瑶十分难堪、脸涨得更红,却听她二哥哥十分平淡地道:“陈年之事罢了,姑母不需介怀。”
他平静的态度和寡淡的语气,就跟当年她将那把件儿弄坏了以后他的样子一模一样,那时她的父亲母亲都在责备她,父亲还要打她,二哥哥却护着她,对她父亲说:“瑶儿还小,何况这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姑父不必如此动怒。”
淡漠,却护着她。
赵瑶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来。
这般小女儿情态自然落在众人眼中,赵齐氏没说什么,眼风却朝着自家嫂子扫过去,见尧氏只是神态慈爱地微笑,倒看不出什么更多的意思。这时又听到堂外一阵闹腾,听婢女回了话儿,才知道是齐宁和齐乐两位小公子下了学,听闻姑母和表妹来了,便立刻跑了来。
这两位公子不是尧氏亲生,是齐璋的两个侧室所出。齐璋与尧氏一贯夫妻和睦,且他乃世家主君,素来敬重妻子而不偏爱侧室,如此严正家风之下,其余的姬妾也都敬重主母不敢造次,尧氏又素来是菩萨性子,是以家里一团和气,齐宁、齐乐与尧氏的关系都很是融洽。
尧氏笑言:“这俩猴子,前几日听说他们表妹要来,便念叨着说今日不想去学塾,被他们父亲一顿好骂。今儿早上虽说是老实地去了,我估摸着却也没怎么正经听学——你瞧,这才刚下学,便这般急火火地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两位小公子边走进来边说:“母亲莫冤枉我们,今日的学可不曾瞎混!”
三公子齐宁,字敬安,今十六岁;四公子齐乐,字敬康,今十四岁。齐家人多好相貌,几位公子都是龙章凤姿,齐宁正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一双眼睛生得甚是明亮;齐乐年幼些,但长得高,小小年纪几乎却只比他三哥矮不到半头。
两人进得门来,向母亲、姑母和两位兄长问过好,又与表妹互相见过礼,齐乐笑呵呵地说:“小时候就因为瑶儿表妹比我高那么一点儿,三哥便挤兑我到如今,今日可叫我翻了身,我比妹妹高了!”
满堂的人闻言皆是笑,齐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对弟弟说:“你也就这点子出息,跟个小姑娘比身量?”
说完又笑着对赵瑶说:“小表妹你可来了,不然你四哥可真要望眼欲了穿——他听说你要来,一早儿叫人去挑了好几只蛐蛐儿,说要逗给你看。”
“正是正是,”齐乐兴致勃勃地接口,“三哥还挑了好几个馆子,都是你去临川之后才兴起来的,有几家口味绝妙,就等着你来带你去尝呢!”
他们小时候,齐云齐婴都已入仕,很少再带着他们一起玩儿,但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正与赵瑶年纪相仿,小时侯在一处玩得多,倒是更亲厚一些。
他俩这番热情招待虽然十分仗义,但落在长辈和兄长们耳中便显得不大中听,齐云皱了皱眉,训斥道:“胡闹!你们妹妹是大家闺秀,如何能跟你们俩胡混!再说你二人还敢跟人斗蛐蛐儿?上次父亲的话你们是都不记得了?”
齐宁和齐乐听闻长兄训斥便乖巧地闭了嘴,齐云苦口婆心,继续说:“我不是不让你们带着妹妹玩儿,只是你二人总要更上进些,想你们二哥,十三岁便是榜眼了!再看你们俩,还是这般孩子心性,也不怪父亲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