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感觉到她的情绪,同时也感受到他们之间奇妙的羁绊,一时心中柔软到无以复加,近来在朝堂之上心中不自觉蒙上的尘垢不自觉便消弭了,重新清明干净起来。
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也搂住她,温情无限。
两人一同静了一会儿,而沈西泠心中的忧虑却还没有消散,她抬起头看着他,眉头微蹙,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并不贪求如今的权势,也没有称帝之心,你是真心想要好好培养那个孩子,有朝一日还政于他……可他却未必这么想,朝廷百官和天下百姓也未必会相信。”
沈西泠或许就是这世上最明白齐婴的人了,她知道他有出离之心,与其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其实更喜欢闲云野鹤昼寝垂钓的日子,可如今江左局势未稳,幼帝又不足以主政,以他的心性,是一定会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的。
可是……
“你的苦心或许会被糟蹋,这倒也还在其次,”沈西泠叹息着,“我最怕的是三人成虎,最终要招致大祸。”
她靠在他怀里,有些低迷地说:“二哥哥……我真的不想再经历那一切了。”
她很害怕。
的确,沈西泠如今虽然不过才二十一岁,可是眼见的兴衰变迁已经太多,她经历过那么多离乱坎坷,如今好不容易要过上安宁平顺的日子了,真是怎么也不想再被卷进过去的噩梦。
齐婴当然知道她的惶恐,他搂着她,在她肩上轻轻地拍着,说:“我知道你怕的是什么,这一次一切都会好好的。”
“你说的都对,”他低头看着她,神情也很认真,“那个孩子我会尽心教导,但是如果终归磨不掉他身上的戾气,我也不会勉强。”
他这后半句话的意思很深邃。
“不会勉强”,这话听上去十分平淡,但仔细推敲起来似乎又有些杀伐之意——他是不是在说,如果萧亦昭生出歹念,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他退位?
沈西泠拿不准,但她知道了他心中对那个孩子是有防范的,这便让她有些安心。
她宽心了,脸上的笑容便多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你有数就好。”
顿了顿,她又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重新仰头看向齐婴,脸色很严肃,说:“不对,光有数也不行,你还要好好休息,不能整日操劳——在清渊找的那个大夫都说了,说你一定要戒劳戒忧,不能再终日伏案费心,这话是一定要听的!”
她来了精神,从他怀里脱出身来,坐直了看他,继续叭叭地说道:“你去淆山以后我也没闲着,给你找了好几个大夫,有江北的也有江左的,估摸着过几日也就能到了,等他们来了你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给你看诊,遵医嘱,不能胡来。”
她喋喋不休,齐婴也不插嘴,就看着她听她说,与其说是在听她的告诫,还不如说是在欣赏她说话时生动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
沈西泠发觉了他的走神,不禁生气地推了他一下,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齐婴握住她的手,好脾气地应答:“听了。”
沈西泠不信,反问:“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齐婴答:“戒劳戒忧,遵听医嘱。”
沈西泠听他说对了,这才稍感满意。
然而她还没满意多久,就又听到齐婴说:“然而近来还有一桩事,大约是免不了要费些心力的。”
沈西泠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人后脚就跟自己说起了政事,难免有些生了气。齐婴见她如此也不禁笑了,亦坐直了些,轻轻牵着她细白的小手说:“就这么一桩事罢了,而且说起来我具体能做的也不多,兴许还要借你的力。”
这话倒是勾起了沈西泠的兴致,她顾不上生气了,只问:“是什么事?”
齐婴指的是与北魏之间的关系。
当初他离开上京时曾和魏太子高靖见过一面,他还将一个卷轴留给了对方,其中只讲了一件事:倘若未来大梁由他主政,那么便会尽力促成两国通商。
通商之事其实两国都盼了很久,南北作物差异良多,至于其他行当也有互通有无的需要,可惜多年以来两国征战不断彼此仇视,朝廷便将通商的路子一应封禁了,一来是国仇使然,二来也是为了防止敌国影响自己的钱货命脉。
而如今南北之间既然要共谋大同,那么通商之事也就刻不容缓了,许多的壁垒亟待打破、许多的道路需要沟通,真正是百废待兴。
齐婴和高靖已经有了这样的共识,而如今大梁的内政也已有了要稳定下去的趋势,既然如此,那么复兴之业也是时候着手筹措了。
离乱将止,他们这些掌权之人,总要想方设法让天下黎民过上安稳富庶的日子才好。
然而两国朝廷之间虽然可以一纸政令开埠通商,真正的商贾们却很可能存有观望之心、不敢动作。两国毕竟隔阂已久,商道中人为了躲避风险或许仍会选择在一国之内经商买卖,如此一来通商久不见成效,恐也会被两国朝廷视作鸡肋,这绝不是齐婴和高靖想要看到的。
而沈西泠原本就是商道中人,她多年经营,手下有南北商贾无数,背后更有沈家残存的势力加持,倘若有她从中斡旋调度,想来很多事情都会事半功倍。
沈西泠一听他说这个,心中也是万分高兴。
她经商起家,又在江南江北都生活过很长时间,对两地风土人情俱十分熟悉,更知晓两国商业发展的具体境况。她早就希望打破壁垒相互通商了,这样不仅商贾们能从中得利,更重要的是百姓也能以更低的价钱买入货品,不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好事。
她很高兴,很快就应承了下来,兴致勃勃地与齐婴说起了此事的安排。
齐婴笑了笑,又说:“商道中事我了解不多,具体的也要再和尚书台磋商,现在李巍升任了右仆射,过段日子我叫他来家里一趟,我们一同说一说吧。”
李巍这个名字沈西泠颇为熟悉,知道是齐婴第一次主考春闱时亲手点的状元,这些年齐婴一直深陷困境,难得这个李巍没有另投他人也没有落井下石,这让沈西泠对他的印象十分不错——而且仔细想想,当年齐婴头一回去她的怡楼时,身边也带着这位李大人呢。
她兴致盎然地点头答应了,却没意识到齐婴对她的变化。
以前他从不会主动跟她提起政事的,即便她百般追问他也会避而不谈,或者只是简单说几句打发她。如今就不同了,他开始相信她了,知道她有能力帮助他、并且也不再把依赖她当成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他们在真真正正变得平等。
这些变化都来得太自然了,两个人其实都没有明确的意识,然而这样的变化却润物细无声地滋润在他们心底,让他们彼此都觉得更加熨帖。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西泠想起了什么,神情有少许的犹豫。
齐婴发现了,问:“怎么?”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说:“就是……登基大典,魏国可曾派了使臣来恭贺?”
齐婴一愣,才明白她想问的是顾居寒。
他看她神情如此别扭,似乎还有些尴尬,不由感到有些好笑,说:“温若没有亲自来,若你有什么话或者东西要给他,可以另找人代劳。”
沈西泠应了一声,微微低下头、不说话了。
齐婴叹了口气,又把人搂进怀里,沈西泠听到他说:“文文,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只一句话,便让她心头一松。
她的确是想问顾居寒有没有来,也的确想再见他一面,但并不是出于什么男女私情,只是她自觉亏欠了他很多,因此总想要找机会补偿他。
她想把那本当初用来威胁他的账册亲手交给他,一来是为表达对他的感激,二来也是一个承诺——两国通商任重道远,如果一切都倾向于她这边太多,那么两国的合作反而无法走得长远,遑论阴谋权术只可得逞一时,又怎能长久?她愿意用那些账册来为两国通商换取一个好的开始。
沈西泠靠在齐婴怀里,把这念头同他说了,他也很赞赏,还夸了她,说她有章法且不小气,都把她夸得脸红了。
她想了想,又说:“大魏重农,贬抑商道,若要与大梁达成真正平等的通商恐怕还需要走一段不短的路,初始几年,兴许我们还要让利几分。”
齐婴点了点头,也早就想到了这里。
他们两国如今需要追求长久的和平,但并不意味着大争之世已经过去。大梁可以在通商这件事上让,但是让的分寸却需要仔细把握,并且必然要在其他的地方把这里的让渡拿回来。
这是政治,这是家国,容不得他们掺杂私情。
沈西泠也明白这个道理,未来的几年她或许会帮助大魏发展商业,但她更加不会忘记自己的立场——她能够报答顾居寒的很有限,可是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她会一直把对他的感念放在心里,只要有机会她就报答一点,日积月累,总能表达出她的真心。
她把这桩心事放下了,于是更感到轻松开怀,只是齐婴又变得沉默了起来,沈西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便问他:“怎么了?”
他看向她,却没有立刻答复,沉默了好一阵后才有开口的意思。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眼中的情感沉甸甸的,而神情又是罕见的温柔。
他对她说
“文文,我们成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迫在婚后挂机的小齐大人
PS:大家蹲的一些内容可能会放番外里,正文我还是要冲一波80w内、10号前完结的…flag不能倒!
第214章 喜悲(1)
当沈西泠随同齐婴一起坐在从风荷苑前往齐氏本家的马车上时,她仍难免心中惶惶,甚至紧张得犯起小时候的毛病——手指绞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她又不禁回忆起前段日子齐婴对她说的话。
他说:“文文,我们成婚吧。”
仔细想想,这样的提议于他们如今的关系和处境而言是再恰当合理不过的了,可沈西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竟愣住了,口讷不能言语。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心中从没有考虑过和齐婴成婚的事。
她表现得太意外了,以至于让齐婴也不得不跟着产生了些许局促。小齐大人如今大权在握,可以任意支配一国朝堂,然而在面对沈西泠时却不能如此恣意,她表现出的惊讶让他一时有些摸不准她对婚事的态度,是故只有谨慎地再问她:“怎么,你……不愿么?”
沈西泠当然不是不愿意,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经历的波折实在太多了吧,是以如今她已经习惯了受苦,心中总隐隐觉得这才是常情,苦尽甘来一类的好事好像不应该落在她身上似的。
这念头太根深蒂固了,她自己甚至没有清楚的意识,此时只是颇为慌乱地对齐婴解释道:“嗯?哦……没有,我怎么会不愿?就只是……”
齐婴看着她,很温柔:“只是什么?”
他的温柔并没有让沈西泠放松,她仍然局促,想了好一会儿继续说:“只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也不必成婚……”
她话刚开了个头,就看见齐婴的眉头皱起来了,不禁又急切地解释说:“我是说成婚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那不过就是一个说法罢了,两人若无情,即便有了婚书也不能长久,可倘若情长,即便什么也没有也还是能够一直相守……”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齐婴,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不必拘泥于那些俗礼……”
当时齐婴听了她这番言论好半晌都没有答话,沈西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动气了,只有些逃避地垂下了头。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与眼前这个男子成婚难道不是她一直以来最渴望的事么?可她现在却很回避此事——也或许她回避的不是与他的婚事本身,而是这婚事背后的许多东西。
譬如吧,如果要成婚,她就要面对他的家人。五年前她曾让齐家雪上加霜,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在朝堂之上,当真正的方筠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父亲和长兄既惊又怒地回头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她至今都很愧疚,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何况如今她已是二嫁之身……虽然她和顾居寒之间清清白白的,但是别人又会怎么想呢?即便众人碍于齐婴的权势不敢在明面上有什么非议,可是背后呢?总少不了要嚼舌根……她实在不想被人议论,也不想让齐婴惹上这些是非……
与其面对这么多的麻烦,她真的宁愿不成婚了,他们就像以前一样在风荷苑中默默厮守不是也很好吗?何必非要那么折腾……
沈西泠垂着头无声叹气,这时却被齐婴轻轻搂进了怀里。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令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被他笼罩着,奇妙的安全感。
“文文,”她听见他说,“你还记得原来我们说过私奔的事么?”
她眨了眨眼,心想这她怎么会不记得。
当时山雨尚且未来,北伐之战也还没有开始,他身上担着那么多的干系,可还是愿意放下一切带她走。
她从没有忘记过他的这个决定,并时时刻刻为此深深动容。
她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又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地落进她耳中:“当时我就想与你成婚,并非因为我很在乎所谓夫妻的名分,而是我想倘若我们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让孩子再经受你小时候的苦难。”
他的语气安稳而柔和。
“我知道沈相很疼你,也爱重你的母亲,”他说,“可是他一定也很遗憾,最终没能有一个名分来安慰彼此。”
“你我当然可以不介怀世俗之见而孤僻地生活,但是我总想……给你最世俗的圆满。”
“三书六礼,宾朋满座,父母俱在,相守一生。”
“不必再有什么妥协取舍,只是理所当然地不再受苦,仅此而已。”
他的话总是这样的,点到为止、显得有些缥缈,有时会让人听不太懂,然而此时却仿佛扎在了沈西泠心底,她不但听懂了,而且深深地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