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已经给过她太多感动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他几句话就感动得流泪,然而事实却是他总能找到她心里最脆弱的那个点,只要说几句话便能让她溃不成军。
这个人太懂得她了。
她又哭起来了,窝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他便笑着给她擦眼泪,然后轻轻地亲吻她,他们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好像自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不容置喙。
沈西泠没办法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了,眼前这个人值得她付出她的一切,甚至即便如此也远远不够,那么她又怎么能吝啬于拿出自己的勇气呢?
他说得对——他们不能再妥协取舍了,要理所当然地,去追求最世俗的圆满。
……然而即便沈西泠提前给自己鼓了很久的劲儿,但当她走下马车、站在齐氏本家的大门前时,这些勇气还是一股脑儿消散了,她重新变得慌慌张张的,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她拉着齐婴的袖子说:“要……要不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她这模样把齐婴逗笑了,他叹了口气,说她:“你十年前都不怕,难道现在还不如小时候?”
他说的是她十年前头回来本家时候的事,说起来眼下也的确和那时候差不多——她同样要来拜会他的父母,他也同样还是陪着她。
不过他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沈西泠皱起眉,理不直气也壮:“谁说我小时候就不怕?我那时候特别怕,只不过我没告诉你。”
齐婴无言,说:“那你现在也别告诉我。”
沈西泠不答应:“那不行,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害怕。”
……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可惜如今小齐大人已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板起脸来训斥她了,她也知道他爱她、会无止尽地迁就她,所以越来越由着性子做事。
她继续在门外踌躇了一阵,随后又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挨早了,于是自己想通了,便又深吸口气提起了精神,同齐婴一起踏进了本家的大门。
在那扇高大的朱门开启之前,沈西泠原以为这里也会和风荷苑一样,同她记忆里的样子如出一辙,未料当她同齐婴一起步入府宅之后,才发现这里更迭良多。
犹记当年她初来本家时只觉侯门如海,更见厅堂楼阁嵘峥轩峻,树木山石蓊蔚葱郁,处处雕梁画栋庄严气派。当时她走入正堂要穿过重重的花厅游廊,又要绕过不知多少插屏软挡,往来仆役比风荷苑多出十倍不止,游廊假山之畔还挂着画眉鹦鹉之类供人赏玩逗趣儿的鸟雀,那时她才知道所谓“豪奢”二字究竟是怎样一番气象。
而现在……本家是肉眼可见的衰败了。
往来的仆役变少了许多,游廊一侧也再没有被养着的金贵鸟儿,雕梁画栋虽犹在,只是却看得出乏人养护,因而朱漆脱落、油彩黯淡,再没有当年那般鼎盛之家的气派。
沈西泠原本还想不通一切为何会如此,后来走着走着才想明白。
这五年来齐家败落了,朝廷之内只有齐婴一人为官,所得也仅仅是他的俸禄,齐家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他一个人怎么养?何况世人势利投机,在他家出事之后恐怕也都难免落井下石,原先往来多的高门想必都怕引火烧身因而断了来往,原先求他们办事的也必然都会退得八丈远,齐家孤掌难鸣,要败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满目衰败令沈西泠看得揪心,忍不住就牵住了齐婴的手。
齐婴一侧目便看见了小姑娘忧忧愁愁的眉目,她正仰头看着他,继而又对他说:“家里是不是没有银子了?我有银子,还有很多,可以都拿出来给家里用。”
她看向四周,补充道:“这里要好生修缮一番了,可不能让夫人她们瞧着伤情。”
她专注地看着四周、心中盘算规划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家里”。
她其实早已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齐婴淡淡一笑,心中的暖意长久地持续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起向本家正堂走去。
正堂之中,齐家人已经到齐了:齐璋、尧氏、齐云、韩若晖、齐宁、徽儿、泰儿、宁氏,以及齐乐和宁氏的女儿念儿。
念儿还在襁褓之中,想来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长逝,仍睁着一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兴高采烈地注视着抱着她的母亲,小嘴咧着,看上去高高兴兴的,还觉得母亲鬓间别的白簪花很漂亮呢。
家中正活泼的孩子也就是徽儿和泰儿了,徽儿将满十一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安安稳稳的,至于弟弟泰儿就活泼些,他还只有五岁,正是爱跑爱跳狗都嫌的年纪,今日在这正堂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就要跑到门口张望一番,若望不见有人来便要撅着小嘴跑到祖母身边,拉着尧氏的衣角问:“祖母祖母,二叔叔和二婶婶怎么还不来呀?泰儿要看二婶婶!”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之间没有波折了,以后都是搞别人,大家放心~
第215章 喜悲(2)
尧氏还未及说话,泰儿便被他母亲训斥了,说:“泰儿过来,快别去闹祖母。”
泰儿一贯是服母亲管教的,一遇韩若晖训斥很快便老实起来,垂着小脑袋回到了母亲身边。
而韩若晖之所以叫他过去,也是因为顾惜婆婆的身体。
尧氏也苍老许多了,这五年她过得可不容易,既忧心着这个败落的家,又要照顾因为中风而不良于行的公公,心力交瘁得连鬓间的白发也多了起来,令人看了心疼。
泰儿是有些怕母亲的,因而在母亲身边待了没一会儿就又去了父亲身边。他父亲待他总是很宽容,虽然前些年他父亲总是离家说要去寺院静修、惹母亲哭了很多次,但这几年他已经不这么做了,因此更让泰儿安心。
他凑到父亲身边靠着,问他二叔叔什么时候才回来,他父亲温声答道:“快了,很快就回来了。”
这说法齐泰已经听得腻味了,便不满地撅起了小嘴,随后又百无聊赖地看向不说话的祖父和三叔叔。
他祖父前些年生了病,如今不能走动、往来只能依靠轮椅。听姐姐说,祖父原本就是个很严肃的长辈,但生病后就更加严肃沉默了,的确,在泰儿的印象里,这位不苟言笑的祖父甚至几乎没有抱过他。
而三叔叔也和祖父一样沉默,甚至比祖父更加不容易亲近。只是他并不是严肃,倒显得胆怯瑟缩,尤其在父亲面前格外闪躲,甚至到了走在路上远远看见父亲都要闪避的地步。泰儿一直觉得奇怪、不明白三叔叔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的父亲,有一回便禁不住问了父亲缘由,那时父亲的神情令他看不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说:“因为你三叔叔做错了事,而他……至今还不能原谅他自己。”
泰儿还太小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自己为难自己,明明父亲都不生气了、也没有人继续责备三叔叔,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束手束脚、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呢?他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还生了许多白发,比祖母的白发还要多呢。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事,索性便也不再去想了,只又巴巴儿地看向正堂的大门外,终于听见了些许动静。他高高兴兴地从父亲身边跑到门口张望,果然瞧见是二叔叔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仙女一般漂亮的人,想来、想来那就是传闻中的二婶婶了!
他很高兴,立刻扑上去抱住二叔叔撒欢儿,眼睛又禁不住一直盯着天仙一般的二婶婶瞧,既好奇又害羞。
啊,二婶婶真美啊。
泰儿正这样想着,又见二婶婶随着二叔叔一道上堂拜见了祖父和祖母,泰儿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时竟然哭了,还拉着二婶婶的手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天仙一般的二婶婶也跟着哭了,唤了祖母一声“夫人”,随即便低着头泣不成声,祖父和父亲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依泰儿看还有些悲伤难过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此,他说不清。
他看到二叔叔在安慰二婶婶和祖母,随即又听到祖父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落泪——走吧,一起吃顿家宴。”
那天的家宴一家人用得其乐融融。
孩子们都在笑闹,大人们一开始有些局促,后来也就慢慢自然起来。
尧氏一直在给沈西泠夹菜,夹着夹着又反复端详她,一边说她长大了、更漂亮了,一边又说她瘦了、要她多吃些饭菜。沈西泠盛情难却,倒是比平时齐婴在旁敦促她时吃得还要多一点。
男子们寡言一些,但沈西泠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善意。除了齐宁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以外,齐璋和齐云都对她很和气,当日在朝堂对簿之时的那些震怒之色已经都消退了,变成了宽厚和体恤。
而沈西泠知道,他们的态度是不会突然转变的,齐婴一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许多努力,才让他的家人们放下过往的种种,心无芥蒂地接纳她。
她已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家宴过后齐家来了人,是齐婴的学生李巍,来寻他商议政事的。
齐婴自任太傅之后其实很多政务都不再亲自料理了,只有一些极重要的会过手,李巍来找他商议的是此次水患过后的赈济问题,齐婴对此颇为重视,自然不会避而不见。
他去书房之前沈西泠还有些不高兴,不是因为他要撇下自己,而是她总挂念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太操劳了。齐婴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走之前哄了她几句,说他一会儿就会了结政事,不会很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由他去了。
尧氏看着他二人恩爱,心中也很欢喜感慨,又拉了沈西泠回嘉禧堂,同她一道吃茶闲话。
嘉禧堂于沈西泠而言也不是陌生的地方了,遥记当初她头回来拜见尧氏就是在这里,此外还一并见了相爷,她假称自己是方筠,为了圆谎还现学现卖了一段巴蜀之地的童谣,如今想来真是汗颜。
尧氏见她神情感慨,自然知道她也想起了往事,两人在坐床上一同吃茶,茶香袅袅也勾起了尧氏的谈兴,她笑了笑,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年——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坐在那儿文文静静的,漂亮得不像话。”
沈西泠低着头有些害羞地笑,又给尧氏添茶。
尧氏看着她,帮她别了别额前的碎发,神态祥和,又说:“那会儿我就觉得敬臣待你不同,你们是有缘分的,就算中间波折一些,最后也还是要走到一起,这便是缘法——好,真好。”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好,语气柔和极了,看上去很美——她的确不再年轻了,这十年光阴对她很残酷,将她折磨得两鬓斑白,可她依然很美,美得不落凡俗,美得慈眉善目。
沈西泠望着尧氏,心中又再次想起她对自己的千般万般好:她在齐老夫人的荣瑞堂上对她的袒护,她让人送她去风荷苑、让她住进握瑜院,她亲自为她主持笄礼,她在她伤情的时候宽慰陪伴她……
竟像是母亲一般暖人。
沈西泠感激极了,也正因此更加为旧年的冤孽感到歉疚,她对尧氏说:“夫人,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连累了公子,也连累了……”
她还没说完,尧氏便摇头打断了她。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看起来倒像是比沈西泠更激动,说:“好孩子,那些陈年往事可不要再提了,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时也命也,没法子的。”
她拉过沈西泠的手,有些哽咽:“你谁也不欠,敬臣都回来说了,说这次在淆山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从不祈求他多么富贵、多么有权势,我只是想让他平安,文文,你救了他,便是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
她的眼泪终究是落下来了,引得沈西泠也跟着哭,她一边宽慰尧氏,一边又说淆山的事自己只是误打误撞,既算不得什么、也抵偿不了齐家对她泼天的恩情。
尧氏仍是摇头,哭了一会儿又破涕为笑,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又给沈西泠拭泪。
她像个慈母一般看着沈西泠,说:“好了,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
“你和敬臣这一路多有艰辛,往后都要好好的,不高兴的事情便都丢在脑后,一点也不要再记得才好。”
沈西泠憋着眼泪一直点头,尧氏便又夸了她两句“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沈西泠露了笑脸,说:“你们成婚是要挑个好日子的,依我看万不能马虎的办,最好去定山寺问问住持方丈,再去拜一拜佛祖菩萨,有了神明保佑那才最好,可算是万事皆宜了。”
一谈起婚事,沈西泠又不禁羞红了脸。
这回跟五年前不一样了,她真正有了待嫁的欢喜和紧张,此时仅仅是听人说起婚事她都悸动极了,心跳得好快。
“婚事我们都由长辈们做主,”她努力克制着欢喜,尽力得体自然地答,“至于去寺庙的事,公子一贯不信这些,还是不拖他一起了,我自己去便好……”
尧氏闻言摸了摸她的头发,先是夸她乖巧懂事,又笑着说:“敬臣原先是有些不信,但如今已变了许多,这些年还时常去栖霞寺礼佛,比我还虔诚呢。”
彼时沈西泠听言一愣,心想这倒真在她意料之外。
她越琢磨越觉得惊讶,以至于在入夜后随齐婴一同于本家的后园中散步时,她便忍不住同他求证了此事。
她走在他身边看着他问:“公子是真的信佛了?还常去栖霞寺?”
她着实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她看来信不信这个事情总有几分天注定的味道,遑论齐婴这个人本就是信自己多于信命,他原本那样不信的,怎么会在这几年间匆匆转了性?
她问得急切,而齐婴对此事倒像是不想多谈,凭她问了好几次都没有答复,后来还顾左右而言他,摘了一朵后园的扶桑花给她赏玩。
而这便反倒更让沈西泠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她拉着他的袖子左摇右晃、撒娇耍赖:“不行,今天我一定要知道,不知道就睡不着觉——二哥哥难道舍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么?”
她娇滴滴地痴缠,最知道怎么让他心疼服软,齐婴知道这小姑娘的心思,可是偏偏真的舍不得拂她的意,默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告诉了她因由。
那时后园之中月华如练,满园的花香馥郁芬芳,这个他们曾经共处并一起论过诗经的园子是那样熟悉和陌生,仿佛纠缠着许许多多的前尘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