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顾居寒平静地答,“你若想知道,我可以请人去他的别馆问问。”
沈西泠抿了抿嘴,说:“不用了……不用了。”
顿了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轻轻说:“只是,若你之后见到他……”
她不再说下去了。
顾居寒放下了筷子,沈西泠坐正身子看向他,他十分柔和地回望,说:“西泠,你不必这样,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替你上心的。”
沈西泠眨了眨眼,朝他笑笑,拿起筷子为他夹了些香椿。
她又问:“陛下和公主是何时成婚?”
“照理应当很快,”顾居寒吃下她给他添的菜,“但大梁公主身份尊贵,陛下很重视这次联姻,仪礼上估计会繁琐些。”
沈西泠沉吟片刻,说:“那……两个月?”
顾居寒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他如今已是大梁左丞,亲自送嫁已经不大和规矩,在大魏留两个月,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
沈西泠点点头,很淡地笑了笑,说:“也是,想来最多也就一个月吧。”
她又低头算了算,呢喃:“已经过去两天了……”
顾居寒“嗯”了一声,喝了一口凉茶,隐约朝隔壁的小间瞥了一眼,又给沈西泠夹了一块糕,笑说:“你答应要再吃一块糕的。”
沈西泠瞅了瞅他,又瞅了瞅那块糕,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却几乎没咬到馅,随后就拿着筷子在那块糕上戳来戳去。戳了半天,那糕已经被戳得不能吃了,沈西泠抬眼看了看顾居寒,抿了抿嘴,说:“我……我有点闷,想先回车上了,你慢慢吃,吃好了再出来。”
说完便将筷子搁下,带着她贴身的一双婢子极快地走了,留顾居寒看着她匆匆跑掉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怡楼的小厮上来为顾居寒添茶,年轻的燕国公极客气地道了谢,又屏退了左右。
他抿了一口茶,端坐在原处,微微提高了声音,说:“你来上京一次不容易,她如今是官眷,要见你更不容易,至于我请陛下办这场击鞠,其实也不容易——这么多不容易叠在一起,你今日又为何要称病不来?”
他身后的那个隔间儿,用极厚的帐子隔着,纸面的屏风掩着,只可见不很亮的烛火,不极仔细地去看,几乎不能瞧出那里还坐着人。
那端静默了许久,才听闻有人答复:“大庭广众,她藏不住事。”
顾居寒笑了笑,仍背对着那人,道:“这五年来你若能给她一封书信,想来她便不会如此藏不住事了。”
那端沉默。
顾居寒的手指摩擦着杯沿,心绪有些起伏:“你让韩非池捎话给我要我带她来怡楼、还不让她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可万一她不愿来,你便不见她了?”
“敬臣,”顾居寒长叹,“她很想念你。”
怡楼之中人声嘈杂,唯独那边一片静默,可过不多久又忽然传来一连串压抑着的咳嗽,又听那边另一个年轻男子连呼“公子”,片刻后才复归安静。
顾居寒有些惊讶,侧首问:“你真的病了?”
那人却没答,只说:“她瘦了些。”
顾居寒摩擦杯沿的手指顿了顿,低下头,说:“自打传出你要来上京的消息她便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
那边的人似乎在叹息:“你不能太纵着她。”
“我管不了她,”顾居寒把茶杯放下,“你要是不放心,就亲自来管。”
那头又沉默了。
顾居寒叹了口气,问:“你真的不打算见她?”
那人说:“今日见过了,何必要再见。”
“可是只你见了她,她却还没见过你——你比我更熟悉她的性子,你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人沉吟,声音极平静:“温若,我不能再见她。”
顾居寒觉得今日他要将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他想起这些年沈西泠妆奁下收着的一封又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想起她听闻那人要来上京时忽而明媚起来的眉目,想起她近日暗自雀跃却又茶饭不思的模样,就觉得有许多话要规劝那个此时坐在他身后一帘之隔的人。
可是他知道,他劝不动他,就像他劝不动沈西泠。
顾居寒起了身,说:“也罢,这是你的事,见或者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她还在外面等我,我得走了。”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与他道别。
他还了礼,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仍是背对着那人,淡淡地问:“敬臣,今日你不见她,是怕她藏不住事,还是怕你自己藏不住事?”
说完,他走了出去。
沈西泠在马车上等了很久顾居寒才出来,他上马车的时候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她一时觉得头大如斗,甚至显得很丧气地对他说:“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她生得美,即便是这等丧气的神情也显得娇憨,顾居寒看得失笑,在马车中坐定才对她说:“不是什么别的,蛋羹而已。”
他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一碗小小的蛋羹。颜色十分好看,中间撒着点点的葱末,还冒着热气。
沈西泠心里一动。她小时候就爱吃蛋羹,尤其在吃过甜食之后。
她瞧了顾居寒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蛋羹从食盒里取了出来。
顾居寒笑了笑,想起方才他下楼时那人遣身边的仆从递来这个食盒时的样子,再看看她此时小口小口吃蛋羹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有些百味杂陈。
他问沈西泠:“如何,好吃么?”
沈西泠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又问他:“怎么会想到给我带蛋羹?”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答:“到楼下看见别人桌上有,想着你或许喜欢。”
沈西泠笑:“将军如今是猜得越发准了。”
顾居寒又咳嗽了一下,应了两声,便对车外随侍的仆役说:“回府吧。”
燕国公府离怡楼并不很远,占地极大,又处在上京城一等一的地角,乃顾氏世代经营封赏所得,入夜时灯火通明,将一方天幕都映得极明亮,宛若一只伏虎,盘踞在上京的心脏。
顾居寒扶着沈西泠下车的时候,她见得这般华府高门,便禁不住感到阵阵心慌,又隐隐想起她所熟知的其他那许多气派的府宅,其中一个已经轰然覆灭,另一个,大约也正步履维艰。
他们一起踏进府门,月色正好,他们一起在庭院中散步。
第4章 望园
燕国公府极大,老国公辞世之后顾居寒袭爵,家族繁盛,叔伯兄弟也多,皆同府而居。即便府中人丁众多,顾居寒和沈西泠夫妇二人居住的院落仍然极宽敞。因顾氏一门是将门,故其虽为豪奢之家,但涉及园艺雕琢诸事仍不够精巧,再则大魏民风粗犷,更不比江左之地的世家高门来得讲究。
五年前沈西泠进门时,顾居寒的院子便甚是简朴,她入门后,顾居寒怕她无聊,便将修园之事交给了她。沈西泠便辟了一块极阔的土地修了一座望园,按照江左的讲究布置亭台水榭、草木虫鱼,五年来陆陆续续增增补补,已经很成气候,如今在上京城中颇有些名声。
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园中的一方池塘,池边有亭,水中植莲,四周则植青竹,是一方极幽极静且极风雅的小天地。
这个时节莲花还未开,使小池显得有些寂寞,但池中的鱼儿却活泼,为此地添了许多生气,沈西泠和顾居寒行至小亭,从婢子手里拿过装饵食的小陶罐,便在亭中斜倚着栏杆喂鱼。
喂鱼这种事,图的是个意趣,饵食一撒,鱼儿们争相簇拥而来,池中便成红艳艳的一团,这才得趣,只是望园这方池塘里的鱼太有福气,日日被府中的仆役喂得饱腹,故而当男女主人此时再来喂的时候,它们便不大买账了。
沈西泠喂了半天,只见鱼儿们兴致缺缺,她便也意兴阑珊起来,顾居寒瞧了她一眼,失笑:“小孩子脾气,还要生鱼儿的气?”
沈西泠抿了抿嘴,将鱼食递还给左右的婢子,在亭中栏杆边的位子上坐下,不说话了。
顾居寒笑着摇摇头,也让人将他的鱼食罐子撤了,屏退左右后在沈西泠身边坐下,说:“真不高兴了?大不了我让他们明天不喂鱼了,你明天再来喂好不好?”
这话将沈西泠逗笑了,说:“我哪儿就气性这么大了,你分明晓得我不是因为这个。”
顾居寒也笑,心想,这是你这半个月一来第一回 笑。
沈西泠侧过身子,半趴在围栏上看池塘中浅浅的涟漪,轻轻地说:“温若你说,他会不会其实……存心不想见我?”
“怎会?”顾居寒答得很快,“他是染了风寒,你别多想。”
沈西泠勉强地笑了笑。
顾居寒最看不得她这个模样,郁郁寡欢、像是要哭。虽然她生得美、无论什么模样也美,像此刻这般忧忧愁愁的模样更美,但是他其实更喜欢她活泼些、欢喜些。
他说:“还有机会,你别灰心。”
沈西泠伏在栏杆上恹恹地,说:“他是使臣,我是官眷,哪有那么容易?你别哄我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居寒伸手帮她把一缕掉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你忘了马上就是浴佛节了?”
沈西泠的眼睛亮了亮。
江左大梁佛道昌盛,这些年北魏也受其影响,于每年四月初八大办浴佛节。每逢此时,佛寺常有诵经法会,以各香浸水灌洗释迦之太子诞生像,善男信女亦多于此日行布施。但凡上京有名声的禅院,四月初八都有浴佛斋会,京中的玉佛寺乃皇室捐资所建,每年浴佛节陛下必躬亲而至。
陛下去了,想必大梁的公主就也要去;公主去了,那齐婴……
沈西泠的眼睛越发亮了亮。
“总算高兴了?”顾居寒取笑她。
沈西泠的眼睛弯起来,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又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指头数日子,这一数便数出整整二十一天来。
她的脸又有些垮。
顾居寒笑着开解她:“时日是长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强多了是不是?”
沈西泠点点头,又听他说:“你若实在觉得日子难熬便找点事情做,我听说过几天御史中丞家的钟夫人要办一个茶会,你不如去散散心?”
“不去,”沈西泠摇头,“她与平景侯夫人是手帕交,我才不去受挤兑。”
顾居寒皱了皱眉:“她今天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沈西泠笑起来,“左右就是那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你知道的,我这人很看得开的。”
顾居寒凝时她片刻,也随着她笑了笑。
沈西泠挑了挑眉,又伏到栏杆上去,侧过头不甚在意地对他说:“其实她们挤兑我,无非是因为她们自己当年想嫁给你,没有嫁成;如今想要让她们的亲戚嫁给你,也没有嫁成。她们喜欢你,所以嫉妒我。”
顾居寒揉了揉她的头发,笑言:“听起来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沈西泠弯弯眼睛,又叹了口气,说:“可惜了,她们不晓得你我不是真正的夫妻,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好姻缘。”
顾居寒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又坐直身子,瞅了瞅他,说:“其实薛沅挺好的,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坏,最好的是她待你真心,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
顾居寒沉默了一会儿,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沈西泠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今天皇后把我叫过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可我们的情况你也晓得,我寻思你确实应当有个正经的妻子,过两年再抱个可爱的孩子,我……”
“你什么?”顾居寒问。
沈西泠叹口气:“其实是不是薛沅倒无所谓,我只是怕我耽误了你正经的姻缘——我也就罢了,可你总不好就这么耽误一辈子吧。”
顾居寒背靠在小亭的栏杆上,显得悠闲又松弛,但他说的话却并不轻松。
他说:“我如今的处境你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单说朝堂上的你争我夺便能要了我的命,我又何必再连累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沈西泠望着他,心中也极无奈。
如今在这大魏朝堂之上,燕国公看似风光无两权倾朝野,实则在这暗流涌动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魏帝软弱,宠爱邹氏,国舅邹潜因此官运亨通,自八年前官拜宰相以来便在朝中结交朋党、铲除异己、扶持子侄、舞弊弄权,外戚之乱早已在大魏埋下祸根。
顾氏一门忠于皇室,老燕国公便与邹氏不和,到顾居寒这一代更是如此。这些年魏梁两国战事频仍,顾氏因此而得重用,若非如此,恐怕邹氏早已兵戈相向。
如今陛下膝下三子四女,长子高敬今年二十有七、乃邹氏嫡出,另外两位皇子一个九岁一个三岁,母族又皆位卑,皆难与高敬相争,而若高敬顺利登位,那顾氏……
沈西泠又叹了一口气。
顾居寒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所以西泠,这些话,你我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沈西泠犹疑,思量许久,点了点头。
顾居寒抬头望了望月色,站起身来对她说:“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咱们回吧?”
沈西泠倒不愿意早早回到屋里,免得在个静室里闷着心事又多起来,遂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吧,我再坐一会儿。”
顾居寒道了声好,又嘱咐她:“那你也早些回去,晚上风凉,别再闹出病。”
她点点头答应了,也嘱咐他莫忙得太晚耽误了休息,又听他说:“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晚膳在怡楼用得尽够,你也不必再叫人给我送夜宵。”
沈西泠说好,看他走出小亭,嘱咐她身边的婢子照看好她,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