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白松有些不忍听。
  她似乎想了想,终于还是又伸手摸了摸那扇薄薄的门板,很轻很轻地说:“虽然你可能并不大想知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过得很好,听说你也过得很好……”
  她顿了顿,随后露出一个悲伤又满足的笑:“……或许这样就很好。”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去。
  她走的时候神态颇为平稳,但脚下却不甚有章法,白松耳力卓绝,直到她拐过转角连身影都瞧不见,还依稀能听见她凌乱的步伐声,只是过不多久,就被门内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咳嗽声遮盖。
  他忽然觉得有些闷。
  又过去许久,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青竹从房中出来。白松问:“如何?”
  青竹答:“吃过药,刚刚睡下了。”
  白松点点头,青竹下去了,这时他听见门内传来极低而极深的一声梦呓。
  很模糊,他不得不侧耳凝神去听。
  “文文……”
  ——是那人只在梦中才会有的低语。
 
 
第11章 病了
  顾居寒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末刻。
  他是骑马回来的,并没有坐车,是以隔了府门很远就看到她身边的丫头挽朱正两眼红通通地站在国公府门前,见他回来了立刻便迎上来,抹着眼泪对他说:“将军可回来了,夫人那儿……将军快去瞧瞧吧!”
  顾居寒见状一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立刻翻身下马,问也没来得及问,便一路直奔她房中而去。
  还没进门,便见到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站在门外,连紫领着几个小丫头还在外面苦劝,见到他回来了都是眼前一亮。
  顾居寒匆匆而来,气息尚有些不平,问连紫:“她怎么了?”
  连紫也是满面愁容,颇为难地对他摇了摇头,说:“不知,只是夫人从御史中丞府上回来便如此这般不见人了,将军快去劝劝吧。”
  顾居寒问:“她用过晚饭没有?”
  连紫答:“尚不曾用过。”
  “叫人给她熬些粥来,”顾居寒吩咐道,“先放火上温着,一会儿我叫你们的时候再端进去。”
  连紫如蒙大赦,喜道:“是。”
  她抬头时,将军已经进了房门。
  顾居寒进门的时候,当先闻到酒气。
  夜色低迷,她却并未点很明亮的灯,显得昏昏沉沉的。他从屏风后转进里间去,见到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席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是很小的一团,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身边是被她折腾得零零乱乱的酒壶和酒杯。
  顾居寒叹了一口气。
  他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地点亮,又将她身边散落的酒壶和酒杯收拾好,随后便在她身边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口。
  成婚五年,他很少进她的屋子,进也多是在白天,或者在她生病卧床的时候。她一向是个爱洁的人,无论他什么时候进来,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即便今日她心情如此之坏也没有乱摔东西,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应完好。
  他想起五年前她刚刚嫁给他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她对他表面上看起来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实则心里十分戒备,她从来不是一个容易交心的人,后来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她才慢慢对他放松警惕,渐渐开始同他讲几句真心话。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就是因为齐敬臣,那是她嫁进国公府门的第三个月。
  他此前见过的沈西泠一直是端庄美丽的,而且还显得有些冷情,一双美丽的妙目安安静静地瞧着人不说话,眉心的红痣本应有妩媚之态,生在她额间却显得悠远。但那一次她醉了酒,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她还哭着问他,她这一生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齐敬臣了。
  他忘记他那个时候是怎么答复她的了,只是还记得那时她的样子,虽然哭得极狼狈,但同时也极惹人怜爱,就算是这天底下最狠心的人,也要被她那个可怜可爱的模样闹得心软,将她如珠如宝地搂在怀里,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忍心让这样的她,第二次哭成这样。
  虽然挽朱和连紫都并未对他说今日发生了何事,但他其实早已猜到大致发生了什么,毕竟除了那个人,他还没见过有什么其他的人事能让她伤心至此——齐敬臣,又惹她伤心了吧。
  顾居寒侧过头看着她,她仍闭着眼,美丽的青丝散着,显得她更加柔弱,他轻声对她说:“我是想由着你的,但是地上凉,你这样会生病——我抱你去榻上坐着成不成?”
  她自然没有答话,好像已经睡着了,但当他把她抱起来时,看到她眼角有眼泪滑落,便晓得她还醒着。
  顾居寒把她轻轻抱到榻上,她睁开了眼,笔直笔直地看着他,神色显得朦胧。顾居寒帮她顺了顺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让她能坐得更舒服些,然后问她:“所以,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表情有些木木的,好像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便又问了一遍:“你见到他了吗?”
  她这次听懂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一滴眼泪却非常突兀地从眼眶中滑落出来。她没有伸手去擦,只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见到他。”
  顾居寒轻轻地帮她把眼泪擦掉,又问:“为什么没有见到呢?”
  她好像又听不懂了,沉默着不说话,但顾居寒知道她其实听懂了,因为她的眼中乍然浮现出浓稠的哀色。
  他等了很久,等她慢慢地平静下来,然后才听到她说:“因为他不想见我。”
  她笑了笑,好像终于承认了似的,声音很轻地又重复了一次:“因为,就算我那样求他,他也还是不想见我。”
  顾居寒觉得她像是要破碎了。
  他很想安慰她,就像五年前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他劝她,他让她不要灰心,一生那么长,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可现在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为什么?”沈西泠的眼中好像有一场江左的烟雨,“为什么他不愿意见我呢?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他们坐得很近,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酒香,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抱进怀里,但他想了想,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克制而谨慎地答:“也许……”
  也许什么?顾居寒无法再接下去。
  沈西泠轻轻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非常美丽,笑中带泪的时候尤其美得惊心动魄,但也令人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伸出手朝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顾居寒忍耐着对她的心疼,尽量笑着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三回,”沈西泠歪着头,泪中带笑,“有三回,我都差点要见到他了。”
  顾居寒有点惊讶:“三回?”
  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开始掰着手指数给他听:“第一回 在怡楼,第二回在路上,第三次就是今天。”
  顾居寒真的惊讶了。
  沈西泠又笑起来,看着他说:“你这么惊讶,是因为你以为怡楼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但那里总归是我的产业,后来掌柜的跟我说了那天坐在咱们隔壁的人的样子,我又想起那天你给我带的蛋羹,便晓得是他了。”
  顾居寒说不出话。
  她还在笑:“还有前两天我和婧琪她们一道出门,回的时候我特意让车夫从梁国使臣所居的别馆门口走,恰巧碰上他——他坐在马车里,我看不见他,但我晓得那就是他的马车——你信么,我就是晓得。”
  顾居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随着她说:“嗯,我信。”
  她笑得眼泪又跌出眼眶:“三回,三回了,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更努力了,可我还是没能见到他。”
  “我之前以为是我运气不好,可是温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见不到他,只是因为,他不想见我。”
  她终于彻底哭起来:“他一点也不想见我。”
  顾居寒忍了又忍,这回没有忍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窝在他怀里哭,明明已经那样悲伤了,可还是收敛着悲声,并未放声大哭,就像她虽然那样伤心了,可依然不会借着摔东西发脾气——她这人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总有些令人心疼的懂事和克制。
  顾居寒抱着她,既像她的朋友又像她的兄长,感到她纤瘦的身体在他怀里哭到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身体有些热,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对她说:“也许他有苦衷……”
  沈西泠被他抱着,却感到自己像一个无根的浮萍,顾居寒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是却又好像离她非常遥远。
  她在他怀里用力地摇头:“不是的,你不晓得,他那个人,本来就是那样狠心的……”
  顾居寒摸着她的头发,心想,他怎么会不晓得齐敬臣的为人呢?
  他二人一南一北为敌多年,正因是敌人,故而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朝堂,他们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极透彻。世人称齐敬臣是世家公子、是少年榜眼,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真的晓得他。他却知道,齐敬臣除了是他自己,更是江左世家领袖、是大梁枢相公卿,是在战场上与他生死博弈、翻手为云而覆手为雨的执刀之人。时人曾言大梁齐婴“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像他这样执掌一国军政的乱世权臣,又怎么会不狠心呢?
  可是那个时候顾居寒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只能低声哄她:“我知道、我知道,他让你很难过……”
  她无力地伏在他怀里,瘦弱得令他心疼,他想起那天在怡楼时齐敬臣也说她“瘦了许多”,心中更是滋味难辨。
  这时他又听见她声音极浅地在叫他,他连忙应了,听她喃喃道:“我其实没想过他会不愿见我……我原本想,即便他只把我当成一个寻常的故人,多年不见也会与我打一声招呼……”
  “他如今这样,或许是怕我痴缠、给他添麻烦……温若,我晓得他不会再见我了,只是你下次见到他时,能否替我跟他说一声,我真的对他无所求,就只是,想见他一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已断断续续几不可闻。顾居寒心痛如绞,再叫她时她却不再说话了,声息变得浅薄、皮肤烫得惊人,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在他怀里昏迷了过去。
  她生病了。
  那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
  这场病来得十分突兀但是又好像理所应当,宫里来的太医说她是食少而心忧,日久则成疾,现下已经连着几日高热不退,时梦时醒。
  顾居寒因为她这场病连着两日没去朝会,始终留在她身边照顾她,这件事甚至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宫里也派了人前来问候。连紫和挽朱在一旁衣不解带地伺候,连紫整个人瘦了一圈,挽朱哭得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
  但沈西泠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的,她甚至不晓得自己病了,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十年前。
 
 
第12章 缘起(1)
  梁庆华十三年,江左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大梁三司使沈谦因涉贩卖私盐大案而遭查办入狱。
  大梁朝廷以户部、度支、盐铁转运三使合称三司,沈谦乃三司之长,位居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沈谦以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贩卖私盐,贪墨之资有百万之巨,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这沈谦不单贵为当朝计相,还兼为江左世家沈氏之家主。江左之地,素以世家门阀为贵,尤以齐、沈、傅、韩四姓为最,沈谦事发之后朝廷便下令严查沈氏一脉,却发现其满门皆牵涉其中,上下沆瀣一气、恣意敛财,在豫章、鄱阳、南康等郡大肆兼并土地,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只是,因其时沈氏乃仅次于齐氏的江左第二世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因而官官相护使百姓投告无门,此害已遗数十年之久。梁皇震怒,将沈氏满门下狱,沈谦夷三族,其余族人视涉案深浅分别处以革职、流放等罪,成为当年街头巷尾妇孺皆知的一桩大案。
  沈西泠的梦,就开始于庆华十三年的冬天。
  建康城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素来乃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之地,那一年的冬天却罕见的多雪,而父亲最后一次来看她和母亲的时候,正下着那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那段时间母亲又生了病。
  她是个美丽而柔弱的女人,只是常年缠绵病榻,沈西泠那时候小,不晓得母亲害了什么病,只晓得父亲每次见到母亲病中的模样都会露出悲伤的神色。但他素来是疼爱母亲的,不愿让她也忧虑,便每每都强作欢笑。母亲那时身子其实已经很弱,但她晓得父亲的心思,不愿他更加伤情,每回父亲回来,她都强撑病体与他叙话谈笑。
  那一年沈西泠十一岁。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年纪,好似仍如孩童一般懵懂无知,但又似乎隐隐约约懂了些事。譬如她小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疼爱母亲,每个月却仅仅来看她两三回,那时候却渐渐开始晓得,因为母亲是父亲的外宅。外宅这个新鲜词儿,还是两年前那位找上门来欺侮她母亲的夫人说的,她后来才知道那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父亲的妻子,她谩骂母亲是见不得光的外宅,又谩骂她是肮脏的私生女。
  弄懂了这件事以后,她便进而晓得了她为什么不能经常见到父亲,也晓得了为什么她不能同父亲其他的儿女一般与父亲住在一起,而要和母亲一起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院儿。她小时候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贫,母亲那时候身子还不是如此不好,有时会带她到街上走动,她们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当铺,母亲会将一些父亲送给她的首饰当了给她买书读、买糖吃,是以她一直以为父亲出身贫寒,直到那位夫人打上门来,她才晓得她父亲是大梁当朝计相,还是世家高门的一族之长。
  但她并不怨恨父亲,相反,她很爱他并且敬重他,并且她知道母亲对父亲也是如此。
  她父亲是个十分儒雅随和的人,生得高大且英俊,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建康城中有名的美男子,陛下的妹妹昭和公主当年还曾思慕父亲、想嫁给他为妻,只是后来她知道父亲那时已经娶了妻,因此才遗憾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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