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神主看着手掌上样式简洁戒指,骤然出声。
两名常在他身边伺候神官应声上前,垂眸听令。
“此役,我伤重,此后万年,无暇顾及六界诸事诸务,战后古城收尾、封赏,皆引星主南柚定夺,两圣子、十神使辅之。”
“见她,如见我。”
他言出即神谕,手印落在诏令上时,声音还在继续:“她若问起来,便说我伤重,沉睡在圣湖沉棺中,这万载光阴,邪族和六界,劳她替我操心。”这时候,他还想着,她是个耐不住寂寞性子,寻些给她做,时间会好打发一些。
夜深,城墙上亮起火把被风吹得一明一暗,长风呼啸声入耳,南柚跟态度极为高傲的九月没什么话说,便守在南边,跟朱厌、金乌两人说话。
“真想不到,我们右右的真命天子,会是神主他老人家。”朱厌粗神经,很快接受了这个事情,现在说起来,声音里只剩直白的乐呵。
几次之后,南柚实在听不得那个“老人家”,眼皮连着跳了两三之后,扭头问金乌:“前辈擅卜算,此战成败,可能稍得一二提示?”
金乌摇头,哎地一声,看向远处黑漆漆城池:“我若是能有那样的本事,直接跟着去封印邪祖倒实在些。”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任何异动,在这样沉闷的寂静与等待中,都显得格外突兀。
于是,从远而近兵甲碰撞,激昂愤恨的怪叫,纷乱无序的脚步声,便是无处藏匿,分毫毕现。
留在古城中镇守一百二十三位领域境知能力惊人,几乎是在听到动静那一刹那,就都身子触电一般弹了起来。
九月蹙着眉尖,几步走过来,盯着沉沉黑雾中为首几人,语气有些急:“除却郜隼,剩余两人,唤什么,实力如何?”
南柚讶异,按理说,邪族的高层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彼此应该再熟悉不过,这些她都理不明白的人,她更不会知道。
可她抬眸,定睛一看,还真认识。
“左边那个叫须测,右边那个叫元仑,跟郜隼的实力差不多,三个都不好对付,挺难缠。”南柚。
不出一炷香时间,邪族大军就已经横在了古城前,城门下。
仇敌相见,该说,想说,彼此都不知说了多少遍,这个时候,放狠话无疑是最没有意义。
邪族为首三人一声令,后面的邪族便蜂拥而上,浪潮似的堆叠,在身体触到古城的巨石时,嘭的一声炸开来,身首分离,脑浆迸裂。
“自爆。”九月看着这一幕,声音里寒意几乎溢出来,南柚接着:“古城上有针对邪族的禁制,他们靠近不了,索性自爆,来磨损古墙——他们人多,而且不欲与我们死磕,只要古墙损坏一角,他们便能乘势而起,奔往六界。”
那之后,六界就没有安生之日了。
可大多数时候,人嘴上如何清醒,迫于形式,其实也是有心无力,无法过多干涉。
就比如此时。
南柚和九月才出手,就被郜隼和元仑齐齐出手挡住了。
南柚虽也是领域境大圆满,但正如孚祗所说,实战经验不足,更别提她所对那名元仑邪族,修为还隐隐在她之上。
一来二去,很快不敌。
元仑有些诧异,旋即大笑,声音张狂:“我原以为能跟九月圣女一同守城的,怎么也得是苍蓝那样的修为,结果是个才到领域境,根基不稳的小啰啰。”
而此时,咔嚓一声巨响,城墙一角碎开。
元仑嘴角弯出讥笑弧度:“看来是天助我族。”
九月面若冰霜,被郜隼死死拖着,根本腾不开手去管面的情形,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远处,十几不弱的息打头,飞快地朝这边奔驰而来。
“他们回来了。”九月侧身探出一掌,清喝:“将邪族拦住!”
元仑眼神阴鸷,他放弃与南柚纠缠,仰天长啸,手掌往自己胸膛处重重一拍,三血箭便射入当邪族大军里,不见踪影,而后,郜隼和须测齐齐令:“给我冲!”
六界那么大,想找到几只刻意隐匿气息的邪族,多难啊。
千年,万年,万万年,邪族生命力顽强,有那么多新鲜血肉供养,未必不能再出一个邪祖。
就如同当年,邪祖也不过是六界一只叛逃大妖,还是成了候,差一点彻底吞并六界。
远处人还在竭力奔赴,而古墙已毁,第一波数百名邪魔甚至已经踏过了墙,迈入古城中,眼看着就要彻底消失踪影。
而就在此刻,南柚定定地立与城墙上,发丝被风吹得高高荡起,双眸禁闭,周身势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速度攀升。
古老而厚重威仪渐渐吸引混乱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金色的玄奥纹路在她额心处缓缓显现,像是虚空中,有人执着画笔恭谨描画。
郜隼和九月过了一招后,各自退开,云仑捂着胸口,兀自惊疑不定,他们感应着那股几乎能将他们脊梁骨压弯,并且还在不断增强的威压,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南柚睁开眼,容貌并未有多大不同,然由里及内势已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说从前南柚温婉,含蓄,和,那么如今她,便是黑夜中酌得人眼也睁不开曜日,是身处至高位,不曾落凡尘神灵。
她足尖眼看要落到泥泞不平的黑地中,一段红色的绸缎托起了她的身子,妖异鲜艳的颜色格外引人注目,整片战场安静得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而此刻,苍蓝及十位神使也赶了过来。
南柚一步踏出,纤细身子轻飘飘落到了邪族的阵营中,她满不在乎一瞥,好看杏眸落在元仑身上,声音很轻,带着些空灵的意味:“想往六界跑?”
她足尖落地的那一刻,邪族为首三人就都跪了来,她的息,对他们的压迫基本上已到了生不出半分抵抗之力程度。
邪界若不是生了这么个圣女,他们早就吞并六界了。
她生来镇他们,担了个圣女名衔,平时不管他们怎么闹,只要在自己地方疯,怎么都行,懒得管。可一旦要出去喝六界那些生灵的血肉,就不。
邪族是凶恶之族,同类尚且能生咽其肉,骨子里好斗,六界简直是他们的乐土,他们对这块地上生灵有着天生渴望,想要杀进去,想要征服,而圣女月落,是他们想法变成现实巨大阻碍。
可偏偏,邪族之人,不管多高深的修为,都无法在她面前说一个不字。
就连染上了邪族血脉,修为突破至与神主并肩地步邪祖,对她,都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想要攻打六界,还将人先哄出去。
饶是这样,也还是避免不了被封结果。
原以为她死了,便是邪族的新天地,谁曾料到,她竟有生于世一日。
三人皆以头点地,邪魔匍匐一片,被点名元仑连辩解勇都生不起。
“不说话?”南柚青葱一样的指尖点在他额间,声音当真好听得很:“屡次犯我戒令,当诛。”
她说得理所应当,指尖收回时,元仑也倒了去。
同时倒去的,还有那些已经冲进古城中邪族。
九月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半晌,总算明白苍蓝口中那两句“你当她真是邪祖送予公子取乐玩物?我们让着她,避着她,都是因为公子偏袒?”,是什么意思了。
南柚看向郜隼,眉尖微簇:“带着你人,去。”
“两界界壁,我会出手修补,有违我令者,不饶。”
郜隼脊背折了去,声音沙哑难辨:“领圣女命。”
起来的时候,几乎要咽下喉间的一股血。
不到半刻,邪族退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
南柚足尖一点,跃到古墙上,目光落在苍蓝脸上,如寒烟般的眉蹙了蹙。
苍蓝嘴角扯了,几乎挂不住笑。
“苍蓝,我人呢?”对视片刻后,南柚轻声问。
第143章 大结局(下)
古城墙上, 两相对望,略却夜风长啸,耳边只剩水滴石阶的冷清和寂静。
苍蓝以拳掩唇, 看了看古城的片乱象,道:“等会再与你细说。”
察觉到她陡然拢紧的眉心, 他苦笑了声:“他先回去了。”
南柚纤细的肩头微不可见往下拉了拉, 目光略过狼藉片的城墙,连绵起伏的火把长线,还有残败破落的战旗, 终是微颔首,略退半分:“你快些。”
她再次靠在这方城墙上, 看着每一个人来来往往, 竖战旗,为战死的同胞遮上眼, 蒙白布, 修补城墙角漏洞,时间在眼前仿佛被拉成了根极长的线,她站在外面,陷在局里。
她阖上眼, 那些纷杂的轮回记忆,便化作了长长的卷轴,花开,是一幕,花落,是一幕。
兔缺乌沉,鹤归华表,光阴真成了手中虚握的沙, 颗颗从指缝间漏下去。
她不是个能吃苦的人,入了轮回,也还是一样的性子,怕冷,怕累,怕委屈。
可轮回路上,有道身影伴她左右,同苦,同悲,同生死,次,两次,次次如此。
身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南柚拢了拢耳边的乌发,侧目,杏眸被夜风吹得半眯着,“切收拾妥当了?”
苍蓝看向不远处的天边,那里黑气蒸腾肆虐,日光和昼夜皆被隔开。
“其余的都差不多了,只是界壁还需时间修复。”
南柚目光挑剔,将他从头至尾扫了圈,声线悠悠:“都多少过了,你的修为,怎么还跟蚂蚁爬似的。”
苍蓝胸膛像是被射了箭,他吸着凉气笑,心道扎心窝的话语,也真算是久违了,“都受了伤呢,修补界壁,恐怕还得你出手。”
“麻烦。”南柚说完,青葱一般细嫩的食指点了点眉心,道:“修完界壁,我先去神山。”
苍蓝不敢让她先回,怕等下找不到闭关的人,她将神山给炸开。
他捂着腮帮,含糊其辞:“起吧,修完界壁也没什么了,星沉闭关前不放心,特意叮嘱让我看着你。”
南柚嘴角往上翘了翘,“他不是不用星沉个名么?”
“你何苦拿这话刺他。”苍蓝道:“别人不知他是怎样的性情,你我还不知?贯嘴硬,口是心非,若让他将心里的想法如实说出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南柚提了提裙摆,倏而问:“次身入轮回,天道必谴,你可知,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是一桩不能言说的秘密。
苍蓝摊了摊手掌,眼睑垂下,“他怎会让我们察觉到。”
“不过,不论过程怎样,至少结果,是他所祈愿的那样。”
南柚盯着天边隐隐现出轮廓的月影,猛地握了握手掌,再转过身来时,突然又变了张脸:“给你两个时辰,赶紧收拾好,天亮之前若还不能回程,你就自个留下来扫城墙吧。”
翌日一早,神山的队伍整顿完妥,苍蓝声令下,启身回程。
衡州告捷的消息在同时传遍了六界,沿路皆见欢腾喧闹情状。
到了神山,安顿好受伤的兵将,逐将后续宜安排妥当,已是日暮时分。
苍蓝和十位神使才聚在一起,就听见往日在神主身边伺候的两名神官前来禀告:“诸位大人,圣女请往正厅叙。”
尘书和十神使几乎同时用手抵住了额,九神使已经准备开溜,才踏出一步,就被十神使的玉笛挡住了去路。
“我旧伤未愈,添新伤,再被那位虐虐,余下百年,只怕真离不开床榻了。”九神使连连摆手:“你们没去接邪祖那一掌,哪知是怎样的力道,我身子,再经不起半点风浪了。”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根本瞒不住。”尘书叹了口气,“还有公子下的那道神谕,月落一听,二话不说,就得去掀那座沉棺。”
正厅,见他们踏步进来,南柚随手放下茶盏,黛眉微挑,道:“我探查过了,整座神山,没有他的气息。”
才准备说话的尘书噎了噎,默默往后退,被几只手推到了前面。
“神官,宣神谕吧。”无奈,苍蓝独挑大梁,对着侍立左右的神官拂了拂衣袖。
神谕现,六界各族的通天镜中,都现出了此刻的情形。
神官捧着神谕,逐字逐句高唱,待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镜面那头,传来诸多整齐划应诺的声音。
神官捧着神谕到南柚跟前,微微弯身,态度恭谨:“请殿下接旨。”
南柚定定地站着,目光从苍蓝的身上,逐往后挪,最后收回来,问:“他人呢?”
“道神谕,便是公子的意思。万年之后,他自归神山。”苍蓝苦笑:“我们几个,不过听命而为。”
南柚嗤的笑了声,如玉般的指尖点在那道神谕上,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我不是他的臣民,旨,我不接。”
半个时辰之后,嘴角泛青紫和走路嘶嘶抽冷气的尘书硬着头皮在前面引路,九神使靠着十神使,吸口气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时光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九神使痛苦极了。
十神使握着玉笛的手都有点不稳,他闭了下眼,嘴角动了两下:“远古还没这么惨。”
苍蓝走在南柚身边,边撕裂虚空赶往深渊,边不厌其烦伸手去探嘴角,“能不能打个商量,下回,有什么话好好说,动不动就动手,多伤和气。大家都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当初你追着星沉跑的时候,我可没少为你说好话。”
南柚懒得理会他。
以他们的修为,想要悄无声息进入深渊,不是件多难的。
深渊里正是春季,集市十分热闹,高楼层起,粉墙环护。
他们避开人群,路往下,不知走了多久。
南柚头一次知道,深渊第一层底下,还藏着么片阴森沉冷的地方。
怪石嶙峋,小路分岔,地面潮湿,脚踩上去,走几步,裙角和衣摆上,就都是星星点点的土色泥点,越往前行,光线就越黯,顺着小路走到底,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南柚的眉,也已经拧得不能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