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招之后,南柚收回长剑,有些诧异地道:“你的剑法,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都说剑如人,从心而使,南柚一度以为,孚祗的剑,应该像他的人一样,温和似水,皎如月光。
但现在,显然打破了她的认知。
孚祗睫毛上下动了动,道:“姑娘的剑,太柔了。”
南柚顿悟,他这哪是在展示自己的剑,分明是在指点她。
南柚顿时来了精神,她眼睛亮晶晶的,手中的剑像是知晓她心意一样,以一个刁钻得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围着孚祗转了个圈,在即将抵上他咽喉时,被一根枯树枝挑开,她的裙角在空中荡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又戛然止住。
孚祗的剑柔了下来。
跟南柚有些刻意不自然的力道不同的是,那种柔和的力道,在他手上,衔接得流畅自若,剑招与剑招之间,平和得像水,毫无波澜,但爆发出来的伤害力比之前的还要高出不少。
当他用至刚的剑意同她对决时,南柚尚能以柔克刚,依靠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意克制,强撑一会,现在两种同样的剑意纠缠,几乎只在顷刻之间,她就看清了自己与他的差距。
看得出来,孚祗并没有跟她争胜负的意思,她的动作停下来,他就顺势引导着她,一招接一招往上堆叠,衔接,任何一点卡顿的细节,他都能及时察觉,而后耐心地带着她,重复第二遍,第三遍。
时间过得很快。
一套剑法下来,南柚眼珠子一转,手中的剑换了种意味,朝在月色中连呼吸也未曾乱下分毫的男子逼近,孚祗才抬了下眸,就听她低低喝了一声:“不许动!”
这一句不许动,两人之间缺席千年的时光都恍若倒流了回来,孚祗禁不住有一瞬的恍惚。这样的口吻,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也确实,很久没有听过了。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冒着寒光的剑尖已经挑上了他手中那根枯树枝,因为此刻并没有输入灵力,她稍用力道,便将它从孚祗的手中挑上半空,她错身,收剑,手掌往上一握,便稳稳地接住了那根三寸长的树枝。
她上前,与孚祗咫尺相视,莞尔,逼着他开口:“说,谁赢了?”
“姑娘赢了。”孚祗不疾不徐开口,温柔的眼里亦带着笑意。
南柚先是满意地点了下头,又有些绷不住地往上翘了翘唇角,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肩,道:“孚小祗,你能不能有点原则。什么都顺着我,说的话这么好听,我以后听不见别人的意见了,怎么办?”
她笑吟吟地问,他却想了一会,温柔而认真地回:“臣去听,听完了再告诉姑娘。”
南柚眨了下眼,隔了很久,在他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鼻尖动了一下,很轻地道:“我都不想再上山了,怎么办?”
她一向是个知难而上的性子,自小的教育,把坚强与坚持这两个词刻在了骨子里,只是年岁毕竟摆着,才成年,之前根本没有过这么高强度的训练,她性子又倔,在山上面累了伤了,也不会对尘书和穆祀吭一声。
思及此,孚祗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声音轻如柳絮:“很累吗?”
南柚点点头,又摇头。
孚祗深黑的瞳色中晕开层层墨迹,他长指动了动,想抚一抚她的发,但最终也只是轻轻蹙了蹙眉,看着天上的月影,薄唇微动,道:“三日后,又是后山秘境开启的时间,这次开启的秘境,在第九峰后山,听说十分危险,姑娘要注意。”
南柚诧异,问:“你不去吗?”
孚祗失笑:“臣跟姑娘同行,只是这次,比往常凶险些,姑娘别独自一人乱跑。”
南柚低头算了一下时间,顿了顿,又算了一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孚祗,我们来神山,恰恰一千年整了,对吧?”
见孚祗点了头,浑身的疲累像是被水冲刷走了一样,南柚开心起来:“那就是说,这次试炼之后,我们就能回家了?”
她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这么久。
神山规矩森严,整日里,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天赋和底蕴不低于自己的人,皇族的身份与血脉得不到人的重视和尊敬,只有实力可以。
没人敢松懈。
特别是在明知战争有可能发生的前提条件下。
原本底子薄弱,没有什么灵力基础的南柚更甚,那种紧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能咬着牙,往前进一步,再进一步。
但一根弦,绷到一定的程度,是需要放松的。
千年一次的归家,就是放松的契机。
这也是十位神使在他们来之前就计划好了的。
但在此之前,得将最后一次秘境试炼闯过去。
南柚想了一会,头又垂了下去,“我觉得很悬,师尊好似根本就没记起这件事,今日还在跟我们说,秘境结束后,就带我们去八神使那学炼丹,顺便走一趟第四峰,尝试着修一修纯肉身力量。”
孚祗安静地听她说完,鸦羽一样的睫毛覆在眼睑下,遮盖住了里面纷杂的情绪,声音好听:“会记起来的。”
南柚拍了拍他的肩,赶在日出之前上了山,“那你等我,我们一起进秘境,再一起回家啊。”
月光下,孚祗的身影被拉长了些,面容毫无改变,但周身的气势,却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整座院子被仙雾氤氲充斥,花木疯狂生长,就连最难长的万桂藤都缠绕在木制的篱笆上,一圈一圈往上攀爬,片刻后,这些异象才像是时光回流一样,消失在晨起第一缕染着金的霞光之中。
南柚上山的时候,穆祀还未回来。
她问在在主峰伺候的小树精,小树精晃着头上的叶子,小小的手指指了指天上,道:“方才神官来将神识大人请上去了,太子殿下昨日下了山,就一直没回来,许是忙别的事去了吧。”
南柚默然。
穆祀确实一直很忙,修炼之余,还得通过留音珠处理天族的政务,时间排得紧张。
南柚将缠在自己腰上的长鞭取下来,在手里抖了两下,鞭身彻底苏醒,像是一条游动的灵蟒。
她很快进入了状态,呼呼的风声像小孩在扯着嗓子哭喊。
山腰,穆祀的院子前,连接次峰一侧的悬崖,云岚雾气,氤氲模糊,他拎着酒壶,在冷风中坐了一夜。
一抹粉色的衣角垂到地面上,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里,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像是怕惊扰到他,动作放得很轻。
穆祀摁了下眉心,满身酒气,意识却还很清醒:“你怎么来了?”
琴月是被黎兴拉来的,她偷偷去看身侧的男子,眼睛里小心翼翼的藏着那颗名为喜欢的星星,她道:“第九峰的后山要开了,师尊让我们玩两天,放松放松,我没地方去,想来找你说说话。”
她天赋好,本来又出身符篆傀儡世家,拜入了第七峰,相对而言,空闲的时间比较多。
“穆小四。”琴月推了推他,道:“你别喝了。”
穆祀的眼眸定在她带着些婴儿肥的白净脸颊上,半晌,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你叫我什么?”
他太不正常了。
琴月有些担心,她迟疑了一会,有些磕绊:“穆、小四啊。”
这一声穆小四于他而言,已经太陌生,但他现在使劲回想起来,还是能够在记忆中,寻到那么一部分模糊的影像。
他跟琴月算是半个年少玩伴,但跟南柚,曾经却是无话不说,无事隐瞒。
穆小四这个称呼,最先,就是由她叫出来的。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会,穆祀突然侧身,用手捂住了眼。
“为什么,我从穆小四变成了穆祀。”
“他却从孚祗,变成了孚小祗。”
琴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一低头,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的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的时候,都在颤抖。
没关系啊殿下。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当初的穆小四啊。
是那个在风寒洞,将摔得满脸泥的南柚抱起来,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手掌的小孩。
是那个在云山之巅,听到别人要跟南柚比武,蹙蹙眉就从天族长老们中间抽身出来赶过去维护的小少年。
是那个听说花族皇脉伤害了南柚,默默废了上百年的部署,回去被长老们弹劾,被天君罚雷劫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虽然,就连这个称呼,都跟她没有丁点的关系。
第92章 梦境(二)
神宫,晨起的太阳光洒落大地,满山瞒树的碎金碧影,而神山之巅的云层上,阴云连绵,风雨欲来。
此情此景,尘书瞳孔蓦的收缩一下,绕过在前面引路的神官,大踏步进了内殿。
屏风珠影,碎玉鎏金,冰玉丝幔垂落,幕后透出来的人影安静而沉默,每一道轮廓都是温柔的,但透露出来的气势,却像神罚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十神使跪在屏风外,面色苍白,手中的玉笛垂落,碎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尘书见到这一幕,眼皮连着跳了十几下。
他在经过十神使的时候,脚步顿了下,眉头紧锁,但也没说什么,而是抱拳,朝内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公子息怒。”他道。
半晌过后,神主依旧温和若春风的声音传到两人耳中,只四个字,每一个字眼,都重若万钧:“自去领罚。”
话是对十神使说的。
后者一改在授课堂散漫清冷的模样,他一身白衣,像是跪久了,又像是受了伤,起身的动作有些僵硬,尘书扶了他一把。
“臣遵旨。”十神使鼻尖上冒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饶是神魂已经被压迫得近乎无法喘息,他也还是艰难吐字:“臣之谏言,望冕下再行思虑。”
他话音落下,整座内殿,顿时连针落的声响都能听见。
尘书头顶的发都险些一根根立起来。
老十今天疯了吗?
半晌,伺候的神官掀起珠帘,轻碎的脚步声落到跟前,面容被雾气笼罩的男子清贵出尘,整个人像是远古时期传下来的古画,每一道轮廓都带着细雨清风的和煦。这样的人,仿佛永远都不会生气。
因此当尘书见他蹙眉的那一刻,头皮顿时炸开了。
他不动声色将十神使拉着退后一步,怒喝:“放肆!老十,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面对尘书疾言厉色的警告,十神使好歹没再说话。
“神官,拉下去。”尘书侧了下头,道。
清风拂过轻纱,屏风上的图案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神主站在云窗前,周身笼罩着一层令人看不透的云雾,十神使一走,滞涩的气氛消下去,他那点罕见的外露情绪,便也跟着悄无踪迹了。
“他们来神山,一千年了。”神主看了眼云层之下,问:“成效如何?”
饶是他已经收敛回了所有的神威,但短时间内滞留在空气中的那一丝逸散开的威压,也依旧让人心惊肉跳。
尘书想了下,道:“他们天赋本就不差,稍加努力,进步都非常明显,每一个人的修为,都比来时强了一倍不止。”
“异兽那边呢?”神主颔首,又问。
兽君狻猊,水君麒麟,阎君谛听,这三只天地异兽跟那些皇嗣又不一样,它们是真正天生地养的灵兽,钟天地之灵,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能够成长起来,它们这样的存在,往往会成为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利器。
考虑到这一点,除了它们自己选择的主方向以外,其他的神使都有插手干预,就比如狻猊,它跟着四神使锤炼肉体,九神使会去指点它剑术,十神使也会去指点音律。
“它们进步很大,其中,麒麟的年龄稍长,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我们稍加指点,她现在的修为,是唯一一个能与天族太子匹敌的。”尘书垂着眼,如实回答。
神主浅淡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又道:“千年一次,是时候让他们归家了。”
他不提,尘书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
但也因此,心中疑云重重。
公子什么时候管过这些,关心过这些了?
从未有过的事。
珠帘被风吹得响动,清脆的声音落到耳里,尘书终于开口,低声道:“老十一向口无遮拦,公子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神主伸手摁住了眉骨,手指修长,节节分明,半晌,他问:“他的意见,也是你们的意见?”
他的声音很轻,但其中难得的愠怒之意,却显露无疑,尘书再一次觉得头皮发麻。
尘书沉默片刻,试探着道:“公子说的,可是…九月圣女的事?”
神主一眼瞥过来,尘书抚了抚自己的鼻梁骨,硬着头皮承认:“在战场上,圣女可以挡住很大一部分人,若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这片土地,需要她。”
当年的事,谁也不敢多提,谁也不能多提。
“那便召回来吧。”神主顿了一下,轻声下了命令。
尘书如释重负,在他退下之后,神主温热的指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目光像是能透过圣湖,看到神山上的每一个人,每一道身影。
尘书珍藏的酒酿,后劲十分大,穆祀喝了一夜,直到酒壶里一滴不剩,他才觉出那么星点的困意来。
黎兴扶他上榻,他站在床边,看着面容难掩憔悴的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情。
他不是那种将情字看得很重的男子,他有自己的子民,他身上的担子,肩上背负的责任,也不允许他太重情重义。
所以这也是头一次,黎兴看他如此情态。
穆祀再一次入了梦。
九重天宫,他一身白衣,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天君的冕旒之下,是一双震怒的眼睛,他将手中的十几份上奏表往穆祀跟前一丢,其中一本锋利的纸角磕破了他的额角,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弯腰,捡起一本,看了,又沉默地捡起另一本,眉越皱越紧,“我就问你一句,这天族太子之位,你到底还要不要了?!”天君眼里怒意深沉,他身居高位久了,无人敢忤逆他的话语,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他望着跪在地上,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没忍住在屋里踱了几步,最后将手掌撑在桌面上,道:“现在的形势,需要我再同你说第二次吗?天族好不容易坐到今日的高位,太子妃的选定,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