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皮接连跳了几下。他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但除了一句硬邦邦的对不起,其余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苍白,太无力了。
孚祗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当父亲的,却能窥出一二。
那是她挂在嘴边数千年的骄傲,是她提起来就要笑的存在。
还有那根断裂的绸带。
他亲自出手,逼死了南柚喜欢的男子。
而他,常常自诩正义,上至朝堂,下至故去的兄弟,什么都顾忌到了,独独忘记了她。
月明珠的光明明灭灭,闪在眼皮上方,好像在嘲讽他:你看,事情发展成今日这个局面,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你退位吧。”南柚打断他,一字一顿道:“清漾,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中。”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右右。”流枘哽咽一声,看着几乎被这一句话压弯了脊背的星主,再看看南柚,言语中,颇有哀求的意味。
“姐姐姐姐。”小短腿南胥甩开跟着伺候的女使,看见南柚,开心得不得了,小小的身子直往南柚身上扑。
南柚的目光闪了一下。
流枘接住了他。
“来人。”南柚像是没有听到南胥一迭声的呼唤,面无表情地道:“送夫人和小公子回青鸾院。”
“君王更迭,最近外面不会太平,母亲和南胥,近期还是不要出来为好。”
淡淡的言语,与警告无异。
等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两人,星主终于开口:“星主之位,本来就是你的,你若想要,哪去便是。”
“星主之位,我不稀罕。”南柚直截了当:“星界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只要你能让时光倒流,只要你能让孚孚回来。”
“你能吗?”
星主手掌重重地握起,手背上盘着一根根粗壮的青筋。
他不能。
“你准备如何?”良久,他脊背不堪重负一样弯下来,问。
“让花界交人出来。”南柚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目光如刃,“若是他们不交,那就正式宣战,打进去。”
“就算拼上我这条命,清漾也别想活着脱身。”她嗤笑一声,脚踩过那几张散落的图纸,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六界最偏远的古城衡州,枕山襟海,视线尽头,是与天齐高的城墙,一眼看不到边际。
两界对峙,双方大能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僵持着枯守,一刻也不敢放松,神经绷得极紧。
直到前些时日,神主和几位神使的到来,城中的气氛才略松了些。
此刻,一处雅静的院落中,内室里,苍蓝踏步进去,看着不知何时行至窗前的人,愣了一下,问:“能下榻了?”
男子身子颀长,脸上依旧蒙着一层浓雾,温润的眼眸中,布着一条一条的血丝。
“尘书和老九已经赶回神山清理门户了。”苍蓝行至他身侧,将他小臂上的衣袖微卷,露出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图案,啧的一声,“自古英雄为红颜,我们这等浪子,倒成了不解风情的那一个。”
“她怎样了?”神主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声音依旧温和。
苍蓝诶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就猜到你肯定要问这个。”
迎上他无波无澜的目光,他耸了耸肩,好歹正经了些:“我不知道。”
“她好过不好过,都是这一世的宿命,你又不能插手。”
神主眼睑微垂,片刻思虑后,道:“邪祖还处于半沉睡的状态,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异动,古城由你和老十他们守着,我要离开几日。”
苍蓝眼睛睁大了些,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问:“你不会要去星界吧?”
神主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苍蓝是真的不明白,怎么这一向视红颜为骷髅的人,开起窍来,怎么就连死活都不顾了一样。
“我可跟你说,你接连几世斩断分身去陪她,这样损耗太大了,三日前你分身血祭,牵连真身,险些就走火入魔了。”苍蓝的神情凝重起来:“你若是入魔了,这片天地,就完了。”
“我有数。”神主手掌搭在窗柩边,手背现出病色的苍白来,他的手腕上,银色的手镯细细的涌动着流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日,她仰着头,笑吟吟地告诉他。
——你一只,我一只,才能叫成双成对。
“你要看也没谁拦得住,但只有一点,你一共十道主枝,已经斩了七道了。”
怕他听不进去,苍蓝特意强调:“邪祖的意识清醒不少,这意味着她离觉醒也不远了,你不会想她回来,连你面都见不到一眼吧?”
“啰嗦。”神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身影消失在眼前。
连着四五日没有阖眼,在月亮高悬云顶的时候,南柚拥着软被,在那张藤条编的躺椅上眯了一会。
夜很安静,外面的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出声了,昭芙院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她睡着的时候,眉还是蹙着的。
神主将滑落下去的被子往上提了提,轻轻地覆在她身上。
看了几眼后,没能忍住,伸手覆上了她好看的眉。
他的指尖有些冰,脸色也白,跟那个清隽温柔的少年不同的是,他的眉一蹙,深重的威严便显露出来。
他极轻地叹息一声,是那种不得不忍耐着不干预现状的无奈意味:“右右。”
南柚睫毛猛的颤了颤,她急急地握住那根手指,声音里还透着没睡醒的哑:“捉到你了。”
可真正看眼前,空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她好看的眉目间才凝起的一丝暖意被夜风一吹,便彻底的散了。
打开门一看,穆祀和流钰在庭院中的小桌上趴着,累得睡着了。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捂着脸,身体顺着门栏,水一样地滑落下去,不知所措的崩溃。
第127章 自愿
花界,气氛紧张。
长老团召开了一次内议。
自然,因为绿藤不在,优势被另外两支占尽了。
他们聚在此处讨论清漾的去留。
大长老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很有一股得道高人的气质,他最先出声,道:“星界遭逢大变,星主退位给他那个女儿,新的君王甚至还未上祭台登基,就已经下令,让花界将清漾交出去。”
他手中的那颗留影珠散发出淡淡的灵光,“这里面的影像,想必各位已经看了,现在说说,你们都是什么想法。”他抬了抬手,示意底下坐着的人各抒己见。
其实能有什么想法,他们这两脉巴不得如此,自然乐见其成。
只有绿藤那一脉的长老,连呼不可。
“星界虽然势大,但我花界也不弱,岂有她一声令下,我们就乖乖交人的道理。”果不其然,出声的正是绿藤手下最得力的一个。他只是想留住清漾,但不得不瞎扯些站得住脚跟的理由,好在来之前,便早有准备,“这若是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那日就连神山的炬钭大人都发了话,绿藤长老在衡州战场杀敌,她的后辈,是必定得安然无恙留在花界的。”他不疾不徐,意味深长地引导:“炬钭大人的意思,想必也是九神使大人的意思,而神使大人的意思……”
他话说一半便停了,明摆的意有所指。
但在座的都是什么人精,他后面要表达的意思,他们焉能不明白。
九神使的意思,说不定就是神主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若是将清漾这样交出去了,日后真要算起来,是谁的?
天君和星主都忌惮的人,他们花界,焉能不在意。
大长老和二长老对视一眼,过了半晌,道:“那就后续再观望观望吧,先按兵不动,让清漾好好疗伤。”
花界拒交人的消息,在隔日就传到了南柚的耳中。
、 昭芙院的书房里,她伸手,摁了摁胀痛的眉心,面上仍未显露出什么别样的神情来。
半晌,她放下手,冷着声音道:”传我命令,以我之名义,向花界宣战,同时集结兵马,进入备战状态。”
底下几人无声对望,欲言又止。
这个时机,真的不太适合。
一致对外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发动内战,神山第一个不同意。
但她这个样子,也没谁敢劝。
等长奎等人从房里出来,正面迎上蹙着眉,匆匆赶来的流钰,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将人拉住,道:“公子去劝劝吧,现如今姑娘听不进我们说的话。”
至于狻猊和荼鼠这两个从头到尾偏向她,她说什么是什么的,就更不做指望了。
流钰依旧是一身白衣,温柔儒雅的样子,他沉默半晌,道:“我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办事吧,君王更迭,朝堂不稳,你们要多费心。”
他们一走,昭芙院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
流钰抬眸,看了眼院门口完全枯萎掉的两棵巨木,想,他一走,竟将整座院子的生气也带走了。
他进去的时候,南柚正坐在书房中,眉头拧着,桌面上平摊着一张图,他行至跟前,看了一眼,发现是花界的地图。
“二哥哥都听说了?”南柚看见他,似乎是想笑的,但嘴角扯了一下,有些僵硬,声音也清清冷冷的,没有从前那股见到他的亲密劲,“是来劝我三思而行吗?”
这几日,流钰几乎见证了她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见证了她眼中柔软,心中笑意消失的过程。
他顿了下,问:“你是希望我劝你,还是不劝你?”
南柚的手指顿在地图的某一处,眼睑微垂,道:“他不能白死。”
“二哥知道,二哥不劝你。”流钰像小时候一样,将温热的手掌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两下,道:“二哥只希望,此事过去之后,我们右右,能够重新笑起来。”
南柚手指动了动,但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流钰走后,狻猊就钻了进来。
“右右,你说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它甚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候,背上的金甲颜色浓烈得和太阳一样,“我已经解除了禁制,里面数以万计的兽灵无需借外人之手,便可自由出入深渊,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就能打开深渊之门,放他们出来。”
南柚进过深渊,也接触过里面少数的兽灵,拥有万妖录的她,大约也知道若是将它们全部放出来,意味着什么。
深渊之所以固封,是因为里面埋藏着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东西,比如一些将入土的老怪物,都会选择在那里沉睡,期待能突破自我,再活一世。
还有有些生性凶恶的兽灵,关着的时候都不安分,若是放出来,就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南柚抬眸,沉默半晌,才在那双亮闪闪的黄金瞳的注视下,道:“先以兽君的名义发战令,向花界施压。”
短短几日的时间,当日的事情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以及之后的反转影像也传开了,星界与花界的关系,绷得格外紧张。
战争一触即发。
天族,七十二重天宫,太子的东宫在西边,距离议事殿不远。
黎兴进来的时候,穆祀正在处理这段时日堆积起来如山的公务。
黎兴知道,现在这样争分夺秒,点灯熬油,不过是为了能抽出多一点的时间,去陪才失所爱的星女。
不,如今该称呼星主。
“殿下,方才收到的消息,花界拒交清漾,星主震怒,在半个时辰后发了正式的宣战令,随后不久,兽君狻猊也发了战令,并且看样子,随时准备开启深渊之门。”
穆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不愿交人?”他笑了一下,讥讽的嘲意,“不过是看她根基不稳罢了。”
“多施加点压力,他们不肯也得肯。”
黎兴一愣,想着这位主不会也失了理智吧,“殿下是想用天族的势,去帮南柚姑娘压花界?”
“可如此理由,说服不了陛下和娘娘。”
穆祀将手头的笔一丢,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深邃,令人捉摸不透:“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黎兴躬身,如实道:“查出了些眉目,但证据不足。”
上次的事,指的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联手暗杀穆祀的事。
他不知道穆祀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证据不足,便凑足。”穆祀眸色极冷,他道:“蛊惑天族皇脉对孤出手,将父君与孤玩弄于鼓掌之中,花界若不交人出来,岂非存心与我天族作对?”
黎兴懂了。
这是要他做假证。
暗流涌动的空间缝隙之内,龙山的位置,遥遥可见。
南允跟穆祀,流芫等人通过留音珠联系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半个时辰之后,他转了转脖子,抓起手边的外衫套上便走。
龙主正在书房里,才跟南咲聊过,听着那边烂醉如泥的人或悔恨,或心碎的言语,叹息着道:“你这也是,当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杀意暴涨,我拉你都拉不住。”
“你身为父亲,如此不信右右,她心里肯定好过。都是上万岁的大人了,早可以独当一面,不是当初软乎乎的小丫头了,哪能是你这样的教育方式。”
说了两句,他没办法,又劝:“右右这也只是一时之气,父女间,哪有什么无法原谅的深仇大恨,只要你认真改过,不再犯同样的错,时间总能抹平一切,你们也终归会和好如初的。”
才放下留音珠,皱着的眉还没有彻底消下去,南允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
“你又有什么事?”一个接一个的,龙主头疼死了。
南允也不跟他套近乎闲扯,开门见山就是大刺刺的嘲讽:“右右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一个当大伯的不闻不问,我这个当兄长的,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兔崽子。”龙主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有事就说,没事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