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鸣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不过他坐的都是上边。
这下边,曾经有自己的死敌,也有自己的属下。
如今,却轮到了他。
蒋鸣幽幽叹了一口气,偏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儿子啊,这可是儿子。
他唯一的儿子。
蒋鸣不由地想,若是蒋知韫是个儿子就好了。
他到现在还不知晓,蒋知韫已经改同母姓,并且和沈沉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
就算沈沉的腿还是没有知觉,可新人的笑靥,却在秋日里尤其夺目逼人。
蒋鸣跪在刑场上,说是跪,其实也不妥当。
毕竟他的腿都已经没有了知觉,如今的动作,说是瘫着似乎更为切题一些。
他声音有些沙哑,笑声更是像没了皮的老树,弯下腰肢来迎风吹时的嘶吼。
不过既然是老树了,那嘶吼必定也是有气无力,叫人听了心里发凉的。
“如今我没成功又如何,死了又如何。”蒋鸣抬起头来,看向天,今日天气甚好,像是知道了他这个大恶人要被斩首示众,连着放了几天的晴。
“我就不信,这大启交付到他的手上,又能有何出路。”
蒋鸣嘴里缓缓念叨着:“若是知韫听爹爹话,如今又何至于此呢...”
他说的这话,就连蒋旬也有些听不过去了。
蒋旬昨日才知晓,今日竟要被斩首,他吓极了,便埋怨上了这个向来宠溺他,却从不带他回家的父亲。
“若不是你贪得无厌,我又何至于此!”蒋旬委屈极了,他虽腿已经废了,可腿毕竟只是腿,只要人还在,那还有苟延残喘之地。
可是如今,他却连命都要折在这儿了。
蒋旬这时候忘记了蒋鸣对他的好了,也忘记了他这腿,是自作自受。
“蒋知韫蒋知韫,你就知道念着蒋知韫。先前若是将我接回去,又何至于此?”
蒋鸣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废物了,是个比池宴还废物的废物。
可如今落在这般田地之下,他却还只顾着自己,还是叫蒋鸣有些气急。
“逆子,你闭嘴!”
他有些痛心疾首:“我怎么生得出你这么蠢的儿子!”
蒋鸣先前还有些慷慨赴义的架势,可如今却恨不得泼妇骂街,将这个蠢货骂得个狗血淋头才好。
只是时间慢慢地拉近到正午了。
行刑的官员瞥了一眼低下如同草芥的二人,神色淡淡:“来人,行刑。”
蒋旬大呼大叫,蒋鸣脸色煞白。
在血染红这片天前,蒋鸣用这辈子最为不甘的声音说道。
“有朝一日,北狄的铁骑,一定会踏破这里。”
“踏破京都,踏破皇城,踏破大启。”
“我看你,后不后悔宠着这个北狄的小贱...”
他还未说完,便再没了声响。
充满血丝的眼睛瞪了圆,却再也合不上了。
可他方才口中的话,在场的人却全当了个笑话听。
直到刚入冬的那月,银炭如流水一般送到了乾清宫里。
乾清宫的地龙烧的暖和,可这般都驱散不了送小吏心里的寒意。
“陛下,北狄王崩,不附属北狄王的一个大部落直冲北狄皇城,大皇子死于战乱,三皇子送来这封信,望大启能够出兵相助。”
他这一句话信息要素过大,几乎惊地池宴都有些没缓过神来。
只是如今大池宴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他面色沉重,走上前去接过这封信。
信里字迹潦草,迫切之心显而易见。
池宴捂住了眼睛,缓缓开口:“来人,摆驾铜雀殿。”
第五十八章
等到池宴支开宫人, 进了铜雀殿后,整整三个时辰没有出来。
宫人们有些心急如焚,可是偏偏里边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们害怕极了, 若是里边这两个主子有不顺心的,互相打起来就不好了。
就连紫鸢也在殿外踱着步子, 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可是殿内却没有她们想的这般剑拔弩张, 反而颇为腻歪。
池宴坐在矮凳上, 牵着狄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狄旎踌躇了片刻,看着他期翼的眼神, 做足心理建设之后,才缓缓的坐了下来。
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是坐,却更像半蹲着一般。
池宴有些无奈,手上用了些劲,一把将她拉在了怀里。
狄旎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推了推他,没推动。
池宴低下头来一笑, 喷出来的热气都撒在了她脖颈处,激得她想往后缩一缩。
狄旎有些无奈:“哪里有这般谈事的啊。”
她虽这么说,却也知晓池宴是怕自己伤心。
这般想着,狄旎的心突然软的一塌糊涂了。
她扬起头来, 看着离她极近的池宴, 缓缓叹了口气:“别担心,我没事。”
狄旎这么一说,池宴更是不相信了, 连手上都更搂紧了她一些:“要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当年父皇走的时候,我在灵堂里有些哭不出来,被母后打了好几下才缓过神来。”
“只是后来,一回到东宫时...”池宴讲这些陈年旧事,都有些尴尬的说不出口了:“算了算了。”
狄旎坐直了身子:“说嘛。”
“真的想听?”池宴一只手搂着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脸:“那你别笑话我。”
狄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做足了一定会给他面子的架势。
池宴虽有些将信将疑,可毕竟这件事他从未同别人说过,也想有一个听他说话的人。
于是池宴,便将这深藏了三年之久的秘密脱口而出。
“那日父皇下葬前,我一个人闷在乾清宫,周围挂满了白。”
“那些绫罗布匹,白的晃眼,站在空荡荡的乾清宫,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父皇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父皇不像其他人家的父亲一样,说什么抱孙不抱儿。他很疼我,从小到大。”
...
狄旎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池宴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如今安安静静,垂着眸子缓缓将自己记忆拨开,呈现给她看的池宴,也有着别样的魅力。
可说到正题时,池宴的脸上带了些少见的窘迫。
“咳,不记得是因着太过于难过,还是怎么了。”
“那日我喝了许多的酒。”池宴抿着嘴,像是害怕狄旎不信一般,又说了一句:“真的喝了很多很多。”
狄旎眨了眨眼,督促他继续说。
“于是此日一大早起来,我发现那些绫罗都被扯了下来。”
狄旎有些惊讶:“你做的?”
池宴脸上有些僵硬,他点点头:“还不止...”
“我在每个绫罗白布前都叫了声父皇。”
“还让他下来陪我玩...如果有不理我的,我就把它扯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池宴张了张嘴:“所以我是被热醒的。”
狄旎:...
她面上有些僵硬:“厉,厉害。”
池宴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朕的一世英明啊。”
狄旎嘴角抽了抽,她倒是不知道,池宴还有这般...年少轻狂的时候。
虽然他现在也挺轻狂的。
但狄旎也知道,这是池宴故意说给她听的,想让她别伤心。
狄旎揉了揉脸,不过她真的不伤心。
“他有二十多个儿女,如果按照长幼排序,我算是九公主。”
池宴知道她说的是谁,便静静地听着她说。
“所我非长,又非幼,还是个母亲早逝的。”
狄旎抬了眸子看她:“在我有记忆以来,我就见过他五次。”
“每年过节时,坐在边上,有时候就连端上来的酒都是凉的。”
她垂着脑袋,勾了唇:“有几年我借故不去,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没去。”
“你知道的,最后一次见他,就是他想让我来大启和亲的时候了。”
池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憋了许久,才吐出来一句:“那朕,真谢谢他了。”
狄旎方才还在酝酿着感情,听他这一句话,顿时破功笑出了声。
狄旎眉眼弯弯的,眼底也漾着笑意,池宴看着她的脸,盯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真的不难受吗?”他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不应该和你说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池宴突然凶巴巴的:“所以,你要把方才的事给忘了。”
狄旎才不怕他呢,眼睛瞪得圆圆的,故作惊讶:“什么啊,你说的是什么?”
她拖长了音“哦”了一句,开始阴阳怪气:“你是说把一些布当作爹供着,还绕在自己身上,活活把自己给热醒了的事?”
狄旎嘻嘻一笑:“放心,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池宴努了努嘴,看着她真的没事,这才放心了下来。
池宴哼哼了两句:“你好重啊。”
狄旎:???
她觉得,池宴有点欠打。
狄旎白了他一眼,就想从他身上站起来。
只是还没站起来,就被他捏住手腕一拖,又给扯了回来
狄旎被吓了一跳,等到坐稳后,她发现自己竟然比先前还贴地他更近了些。
她紧皱着眉头,锤了他胸口一下,面上凶巴巴的。
池宴一笑,话里的宠溺仿佛能腻死人一般。
“可是我乐意。”
狄旎听他话,忍不住地翻了一个白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隔了许久,她才硬板板地说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让自己忘了呢。”
池宴一愣:“忘了什么?”
狄旎有些说不出口,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连一个字都没挤出来。
可池宴却意识到了她话里的意思。
池宴垂着头,半晌才说:“谁说我忘了。”他叹了气:“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你...”狄旎说道:“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池宴偏过头来一笑,带了些自嘲:“当废物挺过来的。”
“你不是废物。”狄旎皱眉,“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
池宴见她表情严肃,便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羊脂玉一般细腻的肌肤软和地叫人爱不释手。
于是池宴自作主张,又多捏了几回,同稚子见到喜爱的玩具一般,舍不得撒手。
狄旎觉得脸上有些疼,皱了眉头将他推开:“别闹。”
池宴听她话,却有些意犹未尽地将手放了下来,还悠悠的叹了口气。
狄旎语塞,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那你会不会答应八皇子...”她顿了顿:“我八哥。”
“那你想不想呢?”
“想什么?”狄旎下意识问道,可等她反应过来后,狄旎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她喃喃:“我也不知道。”
“你想。”
池宴扬起头来,声音笃定。
“那我就帮你,把你的家,再夺回来。”
第五十九章 完结章(上)……
仅用了三天时间, 池宴就汇集了三万多的兵马,直奔边疆而去。
而原本应该待在后宫的贵妃和她身边的丫鬟塔娜却弃了红妆,穿着利落的戎装跟在队伍中。
京城中有许卿把持着, 池宴连一点压力都没有。
只是那日, 池宴还因着狄旎想上战场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不是不相信狄旎的实力,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 他又不可能时时都能护着她。
况且她的容貌太艳, 一看就非等闲之辈, 就算穿着戎装也掩盖不了她三分的旖丽。
可等到狄旎软磨硬泡久了,池宴这才半推半就的同意。
只是他却坚守着底线,一定要让塔娜跟在她身边;单枪匹马地无论遇到了什么状况, 都不准出去。
最后一个则是,要和他睡一个营帐内。
提到这点时, 池宴还挺直了胸膛,装作一副“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不得已为之”的表情。
“军队中物资匮乏,若是一人一个营帐, 那未免也太奢侈了。”
池宴轻咳了一声:“况且朕担心你这些日子来同朕一道睡惯了,一个人睡不舒坦。”
狄旎吐槽的话忍了许久, 才吞进腹中。
她瞥了一眼极其自信的池宴,白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答应了。
虽然士兵太多,有些拉慢了行军的进度。
可是他们还是在快入冬的上个月,到达了边塞。
北狄多是草原, 可如今却是冬日, 平日里的郁郁葱葱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地。
中原人并不像北狄人一般抗寒,所以狄旎对此役并不这么乐观。
至少要胜, 也远不如上回蒋鸣逼宫时的那般轻松。
她心事重重,扫了一眼乌泱泱的大军,只能在心中祈祷,这次的战役别再死这么多人了。
池宴先派了一小支队伍上前去探探路。
如今虽是北狄内乱,可八皇子尚没带人来接他们,他们大启的军队若直接进了北狄的领地中,难免受人诟病。
况且大启的军队已经有几十年未曾和北狄兵刃相见了,如今军营中的人,少有对北狄境内熟悉的。
除了狄旎。
所以总是池宴有些焦急,却还是依旧等着北狄王室派人过来给他们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