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中间还有客套话和闲聊过渡,但接下来视频里展现出来的就是单刀直入的提问:“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进食障碍这个问题的?”
“上个月在家里换灯泡从板凳上摔下来的时候。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摔下来后明明身体不是特别疼却无法动弹。像个盲人在地上艰难地爬行了一会儿后实在没有办法所以向妈妈求救了。”小鹿没有停顿地说完,似乎料到了采访者会问这样的问题。
“去医院检查后确诊了是厌食症吗?”
“嗯,失明还有四肢无力都是因为太饿了,身体很长时间没有摄取到需要的营养才出现的症状。”
“你知道自己有进食障碍的原因吗?”
“知道,减肥。”
“之前对自己的体重很不满意。”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嗯,大概是现在的两倍少一些,太胖了不好看。”
“所以现在的体重才是你觉得满意的体重?”
“我没有办法判断自己现在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但是走在路上有人会用很惊恐的眼神看我所以我想还是难看,可是……我也不知道,胖了不行瘦了也不行,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小鹿的语言组织很混乱,似乎摸不清自己想要表达的重点。
“有没有以前的照片可以让我看一下?”
“没有。”
等等,这档纪录片是什么时候上传的?那个时候拍照很不方便吗?中原中也退回发布页面,发现时间是六年前。
那个时候已经有智能手机了,又不是在拍照只能去照相馆的时代,现在的智能手机这么方便,轻轻长按就能接连拍下数十张照片,更何况是对正处在爱美年纪的女生。
对于小鹿的回答,采访者有些不相信,“一张都没有吗?国中时期的毕业照什么的或者和朋友出去玩时想要记录美好回忆的时候,应该有的吧?哪怕是一张。”
小鹿的神色茫然,“没有,我……我没有什么需要记录的美好回忆。”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她最后又强调般地重复了一遍:“没有。”
关于小鹿的片段算是全部看完了,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分钟。纪录片的后面也采取了类似的拍摄模式,中也坚持着再看了几分钟后觉得无聊就暂停了视频。
他对着发亮的屏幕发了会儿呆,手动了动把进度条往前一拉刚好停在小鹿的脸上。后知后觉地回忆自己当初看这个制作成本粗劣,采访者话术糟糕的纪录片到底是为了什么。
*
小姨家里装了地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手套,再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钩上。
“这是莉香的新裙子吗?”
大衣里面的羊毛裙是新买的,没想到之前打电话随口一提的事情小姨还记得。
“好温柔的颜色。”小姨帮我理了理衣领,顺道称赞了这条莫兰迪色的羊毛裙。
“我还有一条同款的米色。”两条是一起买的,不过另外一条被放到行李箱中了,对了,说到行李箱,“小姨,这些行李应该放哪儿?”
“放到小夏的卧室里,这几天和小夏一起睡没关系吧?”
“我倒是没关系,但小夏介意吗?”有段时间没说梦话了,应该不会出现尖叫着从梦中醒过来的状况。
在换鞋的小夏受惊般地欸了一声,即刻道:“不会!不介意!妈妈在莉香姐来之前就和我说过了。”
我稍微放心了点:“那太好了。”
到家的时间比较晚,大家聚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后一致同意早点睡觉,毕竟明晚是平安夜,白天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洗完澡回到卧室时发现小夏已经在地上打了地铺,身体僵硬地躺在被褥上,一看就是没睡着的样子。
“小夏,”我在她面前蹲下,“和我一起到床上去睡。”
她睁开眼,把被子往上拉挡住大半的脸,“我睡地上就好,有地暖,不会冷的。”
“那我把被子抱下来和你一起睡地上。”
“怎么可以!让客人睡地上也太失礼了!”小夏把自己包成毛毛虫,埋在被子里动也不动。
能看出来小夏的床是新买的,粉色系的床单和被套也很新。我收回探究的目光,直接在小夏的旁边躺下,“其实这样睡也不错。”
最后还是妥协了和我一起睡床。
枕头和被子都有橘子的香味,这托了香波的福。翔阳和小夏不仅头发是橘色,连用的洗发露和沐浴乳也是橘子味。不知道是他们偏爱这个牌子的洗发水还是小姨有意为之。
床不算大,但睡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相熟的两人突然睡在一起不太习惯。小夏背对着我面朝书桌,呼吸声轻得听不见,肯定是没睡着。
我翻过身来小声喊:“小夏。”
她含糊地哼出声嗯。
“你快要掉下床了,转过身来睡近一点。”
“好……好。”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窸窸窣窣朝这边靠近了些。
我失眠成习惯,睡眠总是很浅,但小夏明显不是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害她晚上睡不好并且还有可能要持续好几天这种事太糟糕,只能借着聊天让她放松警惕心了。
“感觉睡不着啊,要聊会儿天吗?”我转身变换姿势成仰睡。
她很乖地说了声嗯。
“我想想要聊些什么……”这个阶段的高中生都喜欢什么样的话题呢?私下的话还是讨论哪个男生最受欢迎最帅气这种话题最轻松,但一开始聊这种事还是太奇怪了,感觉自己是热爱打探别人私生活的怪阿姨。
“小夏在学校里有参加什么社团吗?”这种话题拿来讨论才是最稳妥的。
“参加了排球社!”声音很有精神。
“和翔阳一样啊,都很喜欢排球。”
误打误撞选到了她感兴趣的话题,话也变多了:“哥哥从国中的时候就很喜欢排球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还是很努力地训练,不过那个时候没有机会参加正式的比赛,直到高中才……”
从小夏这里算是听了个简易版本的翔阳进化史,也了解到原来他比小夏黑这么多是因为去了巴西打沙排。
也是,海边的阳光那么炽热,辐射也强,不晒黑是不可能的。
“所以,小夏是受到了哥哥的影响才参加的排球社吗?”
“算是一部分原因,毕竟哥哥打球的时候超帅哦,嘿嘿。”现在算是完全放下戒备了,说话的语气很自然,“不过我本来也很喜欢运动,一直呆在座位上的话总感觉自己会发霉,莉香姐呢?莉香姐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参加过音乐社。”
“好酷!”这兄妹俩都是捧哏高手,“弹奏什么乐器呢?还是说是吹奏类的乐器?”
“是钢琴,目前在学校里也是教音乐的老师。”
“哇喔!好厉害!小的时候妈妈也有问我要不要学钢琴,但上了一节课后感觉好难,五线谱好难记,手指老是不听话,后来就没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还有几分孩子气的懊恼,虽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她苦着脸的模样。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练的时间长就习惯了。”学的初衷是为了讨妈妈开心,后来自己才慢慢喜欢上的。
“弹钢琴的人手指好像都很长,莉香姐也是吗?”小夏好奇地问。
我再次侧过身子来对着小夏,于黑暗中伸出手,“要不要摸摸看?”
第三十章
在小姨家住的第一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出车祸那天的场景。
那天我在便利店打完工,回到家发现妈妈难得做了午饭,更难得的是爸爸也在。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我接过盛好的饭, 问道。
“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要离婚了。”父亲说。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下意识地瑟缩,这已是幼年时被揍太多次的条件反射, 但心里还是庆幸地想这段错误的婚姻终于要结束了。
本以为会大吵大闹的妈妈竟然笑得温柔,“下午我们出去露营吧,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
我沉默地喝着猪肉白菜汤, 妈妈这句话只是为了征求父亲的意见, 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麻烦死了,我下午还要去给直美买生日礼物,没时间。”父亲不耐烦地说,捧起碗来吃掉了白米饭的尖尖。
直美是爸爸的新女朋友。我悄然抬眼去观察妈妈的表情, 她的脸上像戴了张微笑面具, 一丝裂缝也没让我看见,好不正常。
父亲吃了几口饭, 随口道:“喂。”
“是。”他在叫我,我连忙放下碗认真听。
“我可不要你, 你跟你妈一起生活。”口吻像是拎着发臭的垃圾去丢掉。
“是。”我恭敬地答应着又重新端起碗。
“真是的, 我也不想要啊。”妈妈嘀咕着说。
我尽力把头压低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喝汤的时候感觉更咸了些。
爸爸吃过饭后说感觉很困, 明明不打算在家里多呆一分钟的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妈妈则在兴致勃勃地准备露营要用的工具, 提篮里甚至放好了面包和果酱。
“我们真的要去露营吗?”我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当然。”妈妈在往提篮里放准备好的便当了, 那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么多的东西我们真的能吃完吗?
“可是父亲……”在沙发上睡得好熟。
“没关系,等会儿我来开车, 莉香和我一起把他搬到车里就好。”
父亲醒来会生气的, 但我若是拒绝, 妈妈那本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估计要崩溃,说不定会把才准备好的食物扔到我脸上。
“好吧。”我顺从了妈妈的要求。
好重啊,男人好重。
父亲个头高,打人也用力,和妈妈把他搬到车里的副驾驶座后我累得半死。
这样被人搬来搬去都不醒,到底是睡得有多熟啊。
我看着父亲的脸想。
妈妈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太好了,我们准备出发吧。”
发车的时候我多嘴问了句:“不给父亲系安全带吗?”
妈妈笑着说:“不用,我开车很稳的。”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有些细节回忆起来暗含着危险的信息,也许那时的我已经有所注意只是刻意忽略了。
然后我们坐上车去露营。妈妈在车里播放《a thoand kisses dee》这首歌,莱昂纳德的声音沙哑又迷人,我也变得有些困倦。
阳光照得我暖洋洋,我侧头去看窗外的景色,配着背景音乐感觉自己是电影里忧郁迷人的女主角。
“我跟你爸爸第一次在车上接吻的时候车里播放的就是这首音乐。”妈妈透过后视镜看我,“那个时候她的妻子还在家里做饭等他,我下车的时候还看到他家里的灯亮着,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我不知道该配合她笑还是哭,这些表情杂糅在脸上呈现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莉香,快点和我一起笑!哈哈哈哈!快点!!”妈妈长大嘴巴张狂地笑起来,表情狰狞,声音好大好尖,像是会吃小孩的妖怪。
我哭着也哈哈地笑着。
从旁边路过的车辆看到我的表情以为我是神经病,飞快地把车窗摇上去。
车越开越快,妈妈像在飙车。
我刚才的倦意被吓得消失殆尽,“妈妈……现在开得太快了,稍微减速一点。”
“快吗?最后一次了,再放纵一把嘛。”听了我的话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开得更快了。
危险的警钟叮叮直响。
“妈……妈妈……”
“莉香,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哦,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
车打了个急转弯撞向旁边的护栏,车子整个飞了出去,我的头撞到前座上好疼,晕眩中听到了妈妈没说完的话。
“——在地狱。”
事实上,那场让我失去左腿的车祸并非意外,而是一场蓄意谋杀。
凶手是妈妈。
“莉香姐,莉香姐。”是小夏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向她,刚做了个很沉重的梦,所以脑子还像泡在色彩鲜艳的颜料中,拎起来扭扭能挤出恶心的颜色。
迷茫了一阵后坐起身:“抱歉我是不是说梦话吵到你了?我有发出诡异的大笑声吗?”
该死,不会是吓到她了吧。
小夏也坐起来,经过昨晚,我们的中间没有隔着陌生人的距离,她能不拘束地挨着我。
“没有说梦话,也没有大笑,”小夏暖橙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在很安静地哭。”
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角,是湿润的。
“做噩梦了吗?”
我答非所问:“梦见妈妈了。”
她的眼神更加温柔,明显是误解了我的意思,然后轻轻地抱住我。
好暖和,真是像小太阳一样。
“我们都是莉香姐的亲人,所以没关系的,不要觉得寂寞。”
“谢谢。”我对她说。
昨晚的雪下了一夜,今早起床雪已经积得好厚。
“这么早就起床了吗?难得放假,再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嘛。”小姨此时穿着粉色的围裙,上面还有小雏菊的花纹,看着我笑时感觉在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我吃掉了煎好的热肠和鸡蛋,好久没吃到热腾腾的早餐了,此时胃满足得发出喟叹。
“小夏还有翔阳呢?”我把用好的餐盘端到水槽里冲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