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说我讨厌弹琴, 只是背负上妈妈的挑剔和自己的讨好心后,本来该是快乐的事就变得沉重又疼痛。
香蕉能分泌有催熟效果的乙烯。我能分泌对痛苦回忆有保鲜效果的激素。
对于灰色地带的回忆, 我的记忆力好到离谱。所以对于我来说,找到九岁的我并不是难事。
首先, 我知道家庭的住址, 其次, 我明白自己一天内大致的行程。
下午两点到四点, 我要去专业的老师那里学琴。没有家长的接送,所以找到单独谈话的机会并不困难。
我在回家必经的路口上等待自己的归来,有小骨头陪着所以并不觉得太寂寞。
何况我也擅长等待。
等待的时间也不算长,有个戴着黄色遮阳帽的小孩,背着黑色的书包,慢慢晃悠进我的视野。
我知道她的书包里装着几本大大的乐谱。
和熟悉的自己打招呼该是很随意,很轻松的事,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过来,却没法开口说话。
她走路很认真,视线平直,不到处乱瞟。只是跨越时空的我们或许有某种不知名的心电感应,所以在堪堪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停住脚步左转头,我们视线交汇。
她盯着我看的时间可能才几秒便狼狈地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了。我该追上去,该叫住她,该和她搭话,但脚不听使唤,嘴巴也不听使唤。
还是小骨头反应快地冲上去送了她一只蓝色的气球。
“谢谢熊先生,但我没有零花钱,买不了。”她礼貌道谢,终是没有去牵气球下的那根线。
唉,还真的是我。
“这个当做我送你的。”我走过去,帮助不能说话的小骨头。
“可是……”她还在犹豫着。
“那这样,作为交换,你下等会儿有时间吗?”
九岁的我原来这么矮,还是根细细的豆芽菜,再过两年厨艺长进了才会胖嘟嘟起来。
她抓紧书包带,用同款的蜜色眼睛看我:“作业写了,课也上完了。有的。”
被五条悟传染,我也想做摸头的动作,手放到她黄色的帽子上,“既然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约会好不好?”
她觉得新鲜,眼睛里写满新奇,还自觉地重复一遍:“约会?”
“对,约会。”
“约会不是男生和女生才可以做的事吗?”
“没有那种规定。女孩子和女孩子也可以约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还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夸自己可真是臭屁,但她现在是最需要夸奖的时候。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也是第一次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约会。”
小时候的我好像挺可爱的,不过能这么快地接受陌生人的邀约还是有点出乎意料。
“熊先生要和我们一起吗?”她接过了蓝色的气球,语气稍微明亮了。
“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会和我们一起去。”我牵住她的手,小小的,温热的,不知为何有点想哭。
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了长裤,不是不爱美不想穿裙子,只是担心腿上的伤痕被授课的老师发现。
走了一段路,我容易想多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样跟着我走,不担心我是坏人吗?”前有五条悟带她去游乐园玩,后有我哄她出来约会,要是削弱她的危机意识,认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好人,那可不好。
“你不是坏人。”
“为什么这么肯定?”
“看起来很悲伤的人一般不会很坏,温柔的人也不会很坏。你是又温柔又悲伤的人。”她不像虎杖那样擅长打直球,只是说完这些话就脸红得躲起来,不愿意让我看见。
“虽然说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很会伪装的坏人,要随时提高警惕心才行。”
“我知道,我平时不这样……”她的声音也有点疑惑,在疑惑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我。
五条悟已经带她去过游乐园,所以我决定带她去不一样的地方。说是不一样,也逃不开看电影,吃美食,看画展,这样俗气的套路。
她玩得很开心,摘掉黄色的遮阳帽,头发都被汗水打湿。我用湿纸巾帮她擦拭,她半是期待半是羞赧地享受这份温情。
“真希望妈妈也给我擦汗。”她开心地说。我却因为这句话感觉被人重重地锤了一下心脏。
这个时候的我对妈妈还没有彻底失望,还在努力地讨妈妈欢心,卑微地渴求着一点点爱。还得经历好多次的失望和冷暴力,我才会对她妈妈彻底失望。
而那些痛苦正在向幼小的她招手,她现在一无所知。
我难过得不知该用怎样的形容词去描述这样的难过。
临别之际已是黄昏,我喜欢黄昏,这个时候的天色最为迷人。
我送她回到最初遇见她的那个路口。
“那么再见了。”我为她戴好帽子,把一直帮忙拎着的书包也归还。
“再见。”欢喜慢慢在她脸上褪去,露出令人心疼的畏缩,那是对回家的恐惧,“我们会再见面吗?”
“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我不敢再多说话,感觉自己手上拿着一把无形的刀,是该杀*死自己还是该把刀埋在她未来的路上。
“太好了,我本来还很害怕假期很难熬,但因为遇见了你,感觉之后的日子就有了期待。”她露出颤巍巍的笑,期待着得到回应的笑。
我决定用把这把刀杀*死自己。
和小骨头回去的路上,我像朵潮湿的云,没有眼泪,但心却是潮湿的。
小骨头没有马克笔和纸板,还被我要求不能发出咔哒声,只能隔着厚厚的玩偶服拥抱我,安慰我。
因为这厚厚的玩偶服,他变得柔软了。
回到五条家,他正在和夏油杰打游戏,拳拳到肉的声音从音响里发出,玩的大概是格斗游戏。
五条悟分了余光给我,“你去的时间还挺长的。”
“毕竟去了很多地方。”我帮小骨头脱下笨重的玩偶服,折好放起来。这么热的天里,这么厚的玩偶服上没有丁点汗渍,这是不会出汗的优势。
我就不行了,我得去洗个澡。
“我明天去办收养收养的手续。”五条悟的话里不带疑问的语气,完全平铺直叙,没有丁点商量的余地。
我现在也没有反对的意愿。
结束了一局游戏,夏油杰放下手柄,看向我:“莉香你同意让悟收养了吗?”
“嗯。”
“咔哒!”不行!
小骨头摇头摇得快产生残影,他抓住我的手恳求式地弯着腰,从下往上地看我。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怔愣了片刻。
“咔哒!”小骨头在素描纸上飞快地写字,再向我展示。
“只要现在的我吗?”我一字一句地读完他想传达的心意。
小骨头点头,继续写:“独一无二!”
五条悟从后面把小骨头拎起丢往老远,“正主都同意了,你在这里瞎啰嗦些什么。”
我看到小骨头被丢在地上,顿时来了气:“都说了不要这样丢他!”
“抱歉抱歉。”五条悟没什么诚意地说。
我还没来得及赶过去扶起摊在地上的小骨头,他就迅速把自己拾掇好,站起来,朝五条悟冲了过去:“咔哒咔哒!!”
小骨头在生气,在生很大的气。虽然他只有一副空骨架,只能发出咔哒声,没有人类生动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生气。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是真正意义上的动了怒。
五条悟也意识到了这点,“我刚才也没用力啊,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
小骨头动作飞快地抓起案几上削水果的小刀,用我的眼睛无法捕捉到动作的速度往五条悟的方向投掷过去。
太过精准了。
雪亮的刀刃距离五条悟的喉咙那么近,只是被他开了那个不能接近的术式,是叫【无限】还是别的什么,小刀被迫停滞在半空中。
“想杀了我?”五条悟的眼睛眯起来,倒不是不悦,而是有兴趣的信号。
原本还懒懒散散的夏油杰提高了警惕心,打量着小骨头,“动作很利落啊,看来很擅长使用这种短刀,而且还是瞄准悟的要害扎过去的。要是一般人,现在脖子上肯定开了道口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五条悟走到小骨头跟前。
这回我学聪明了,在五条悟有新的动作之前我就挡在小骨头面前。
“五条先生,拜托不要欺负他。”
五条悟不满地瞪大眼睛,“你搞清楚,到底是谁欺负谁好不好!他刚才可是想用水果刀把我刺死,刺死!好吗?”
“我知道,但他只是……”只是不想失去现在的“我”而已。
待人处事要做到极致的公平还真是难。
“小骨头,给五条先生道歉,以后不能再有那么危险的动作。”我转头对还生着气的小骨头说,本以为他会闹脾气地犟着,没想到马上就和五条悟低头发出了歉意的咔哒声。
虽然不太真诚,但也算是能屈能伸。
五条悟憋了闷气没地儿发,瓮声瓮气地:“这就完了?”
我也朝他道歉,”对不起,怪我没有管好小骨头。”
“这关你什么……喂,你个光骨头居然朝我做鬼脸!”
“嗯?”我听到五条悟的质疑忙转头,却只能看见小骨头耷拉着头,感受到他丧气的情绪,“五条先生,我会让他好好反省的,不必采取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
“我才没有!杰也看到了,对吧,杰?”银毛大猫猫寻求小伙伴的支持。
小伙伴:“啊?我不清楚。”全然是不要把我扯进这种麻烦事的态度。
在吵嚷的声音中我带着小骨头去了浴室,五条悟语气夸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洗澡啊,在外面玩了一天身上都是汗。”
“我知道你是洗澡,但你旁边那个光骨头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进浴室?”
“帮我递毛巾,陪我聊天什么的。”
夏油杰脸色古怪,“莉香,这副骨架的性别为男,你是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还是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知道的程度。
“知道你还让他跟你进浴室?”五条悟说话的力度简直是要把话掰开揉碎了让我吃下去。
我又要重复那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他只是骨架而已。”
五条悟的声音在我关上了浴室门后还是倔强地穿透进来:“你真是……你真是!等着!等我收养了你,一定要把这些奇怪的观念给扭回来!”
小骨头也听见了他的发言,生气地反驳:“咔哒!”狗屎!
我慢条斯理地洗完澡涂上乳液,然后再套上凉爽的夏季睡衣。
乳液也不是我特意买的,而是卧室里原本就有,款式还挺多,足以证明五条悟是个多么爱干净以及……臭美的男生。
小骨头表示他也要用一下乳液。于是我倒了点在手心,均匀地涂抹到他的颅骨上,再涂抹到他的胸骨上。
边涂边碎碎念,“谢谢你小骨头,你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在乎我感受的人。”
好像也不能算人。
“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不重要的,不管是对父母还是对其他有交集的人。没办法给别人带来好处的话,就总觉得没了价值,没了存在的必要。”
说着说着我替自己觉得尴尬和矫情,“会太悲观了吗?希望五条先生收养了小时候的我后,这种糟糕的想法会有所好转。”
小骨头不吱声。
我也只是需要倾听者。
“香喷喷的小骨头完成!”涂完后我轻轻敲了下他的颅骨。
“咔哒!”开心!
本该是温馨快乐的时刻。
下一秒我却心脏紧缩,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下去。
浴室外的五条悟在莉香和光骨头一起进了浴室后,生气地又开了一盘游戏。
也就过了半小时的时间,他和夏油杰同时听到浴室里传出小骨头一连串音调怪异到可以说是惊恐的咔哒声。
浴室门被粗暴地踹开,小骨头坐在地上抱着没有心跳的莉香,上牙下牙咬合发出的咔哒声像在发抖,哭得发抖。
第八十三章
破门而入的两人呆在门口。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毫无预兆, 没有流血和战斗的伤员让五条悟觉得耳朵呜呜作响,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夏油杰脸色阴沉,目光落在莉香的心脏部位,敏锐地察觉:“悟, 她的蝴蝶咒灵不见了。”
进浴室前那对蓝色的翅膀还安分地停驻在她的胸口处, 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翅膀收进了咒胎里,”五条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一只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咒灵, 咒胎嵌在莉香的心脏里, 圆圆的球形, “这是陷入了休眠状态吗?”
咒灵陷入了休眠状态,所以连带人也一同陷入了休眠状态。
他们来回对话的十几秒时间里,小骨头所剩的视觉和听觉全部汇集到莉香的身上。他一边发出剧烈颤抖着的咔哒声, 一边把莉香放平在浴室的地面上,开始按压她的胸口。
“心搏骤停?”察觉到小骨头动作的意图, 五条悟的眼睛立时蒙上层暗色的阴翳,他走过去把小骨头推开, “我来。”
若不是骷髅无法呼气, 小骨头断然不会让开。
五条悟的手指摸到莉香的喉咙处,往旁边滑下几厘米试探到她的脉搏, 已经没有跳动。
意识到这点, 试探脉搏的手指有被毒蛇咬到的疼痛。脑子里暂时无法思考别的事, 就算真的是休眠, 连呼吸和脉搏都没有的休眠也实在是荒谬到让人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