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皇宋明宗便是这样的皇帝。
而褚晏的这封折子从字里行间上看来应该是呈于她父皇的,上面列举了诸多切实有效的措施,专门用来针对宦官干政,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稳定民心,中央集权等弊端。
若她是皇帝,如得此折,就同如获至宝,定是欣喜不已的。
可不知为何,这本折子竟然安静地夹在褚晏的书柜里蒙了尘。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理解了。
她的父皇,宋明宗。
明宗明宗,却是个安于享乐,沉迷美色的酒肉皇帝。
他自然不会接纳褚晏的意见,一旦接受了他的意见就相当于对腐烂的大魏刮骨去毒,进行改革。
而改革,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她的父皇付不起,也不想付。
褚晏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将这本折子藏在这里吧。
她没想到是,褚晏竟然是一个如此有雄心壮志的热血之人,她隐约能从这个折子里窥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伏案疾书,只是为了能让这个辛辛苦苦打下的后魏更好。
而他们呢?
身为皇室血脉,想的却是如何保全自己的利益,不惜逼忠良之后造反。
她看着手上的折子,心中诸般滋味缠绕,一时感慨万千。
不由得又想起了如今的阿时,瞬间觉得手里的国策压的她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两日她就一直在想,如果放任现在的阿时继续这样下去,那么结局便会如梦境里面的一样吧,阿时,迟早会死在起义的刀下。
而那时的她,下场自是可想而知。
看着手中的折子,这一刻,她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要把阿时拉回来,拉回到属于他应在的位置上,做他应该做的事。
每逢元旦前日,后宫里都会举行除夕家宴,祈福守夜。
以往宋明宗在位时,最喜欢热闹,除夕家宴总是大操大办,除了后宫里的嫔妃们,他还会宴请一些命妇入宫。
怀宗宋应时登基后,除夕家宴就撤销了。
一来宋应时年纪尚小,登基时虽选过一次秀女,留下几个贵女,却未得宋应时临幸封赏,至今仍是贵女之身,是以后宫并无皇后主理六宫;二来孝端皇后去世后,宋明宗就再未立过皇后,一直由熹云宫的柳贵妃主理六宫。
柳贵妃毕竟只是个贵妃,是以宋应时登基后,柳贵妃便同明宗的妃子们以太妃之身,都到尼姑庵里青灯古佛了。
上无太后,又无皇后,更无子女,长公主宋茹甄又于两年前出阁。
是以,整个后宫冷冷清清的,宋应时自是没心情举办家宴。
但今年不同了,因为宋茹甄向宋应时请命,决定进宫替他张罗除夕家宴。
宋应时得知后,自是喜不自胜,当即命六宫诸司全权协理宋茹甄准备除夕家宴。
是以,自元旦前三日,宋茹甄便一直呆在宫里,挑选家宴的菜式,准备入宴的名单,筛选宴席上的歌舞等等,又从宋应时那里讨来了旨意,命华京四品以上官员命妇们都要携女入宫,参加除夕家宴。
到了除夕那日,麟德殿里,一改往日冷清,丝竹歌舞,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宋茹甄已经不知被那些命妇贵女们敬了多少轮酒了,不过今日她开心,几乎来者不拒。
但宋应时却不许她喝多,见她已有醉意,便立即带着她先行离开了。
宋茹甄心里还装着事,自然不会真把自己喝醉。
宋应时拉着她回到乾庆宫,另备了一桌小馔,姐弟二人单独喝了起来。
“阿时,我也不能一直帮你准备这除夕家宴,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女主人来替你管管后宫了,今日来的这么多的贵女里面,你可有看上的眼的女子?”
宋应时过完年就是进十七了,后宫里却连个有位分的嫔妃都没有。
宋茹甄知道,起初朝中大臣不急,是因为阿时登基时年纪尚小,又见阿时对女色淡淡的,便不急着往宫里塞人。
可如今阿时已经到了正当龄,所以今日来赴宴的那些贵女们,个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就是为了能够吸引阿时的注意,这也是她举办除夕家宴的目的之一,为阿时物色皇后人选。
宋应时沉默了喝完杯中的酒,嘴角勾了勾,“阿姐看着喜欢哪个就定哪个。”
宋茹甄见他如此敷衍,不满地嗔他:“是你的皇后,又不是阿姐的皇后。”
宋应时笑:“我的,就是阿姐的,阿姐说了算。”
宋茹甄定定地看着宋应时,虽然他依旧是她熟悉的乖巧无害的模样,可他眼底里的神色却如死水般沉寂,他才十六岁,缘何活了像六十岁一般,暮气沉沉的。
她伸手拉过宋应时的手,叹道:“阿时,我知道,你虽然身为一国之君,在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身不由己,但是在皇后这件事情上,阿姐希望你能找个自己心仪的女子。”千万不要像父皇对待母后那样……
宋应时低下头,语气里有压抑的厌恶:“她们都是些庸脂俗粉。”
“那是因为你没有敞开心扉试着去了解她们啊,你应该多给她们机会接触接触,慢慢地总会遇到合适的。”
宋应时沉默了一阵,半晌后,他突然笑道:“就依阿姐所言,我以后会多和她们接触接触。”
宋茹甄也笑了。
她想阿时之所以变得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身边缺个贴心人,只要阿时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他的心应该就会变得再次柔软起来吧。
宋应时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宋茹甄缠绕在皓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上。
“阿姐,你手上戴的是什么东西?”他拉了拉那串佛珠,看起来一点也不名贵。
“这个啊,”宋茹甄晃了晃手腕,发出叮当轻响,“这是佛珠。”
“阿姐戴这玩儿做什么?”宋应时蹙眉。
宋茹甄强颜欢笑了一晚的娇容慢慢沉了下来,眉宇间很快笼上来一股愁绪:“是我特意用来为母后祈福积德的,阿时,我梦见母后了。”
宋应时脸色立时变了:“母后她……怎么了?”
“我梦见母后在下面过得不好,她当初用那样的方式离开,所以要在下面受罚赎罪,母后她……”宋茹甄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
宋应时立刻明白了母后是在下面受大罪。
都说自戕而死的人有罪,死后不会轻易得轮回,而先要在地狱里受尽折磨赎罪才能重新投胎。
他握起拳心,浑身发颤道:“阿姐放心,我这就命人请高僧入宫来为母后做四十九日幽醮,消灾祈福。”
宋茹甄点了一下头,她确实梦见过母后在下面受罪,不过是在很早之前,如今拿出来说,不过是为了借此感化阿时,让他少造杀孽。
她语重心长地劝道:“阿时,我们是母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了,就算是为了母后在下面早得圆满,我们日后行事也当多积德行善,切勿再乱杀无辜了,好不好?”
“积德行善?”
宋应时忽然冷笑道:“难道母后不就是因为太过善良,所以才会被那帮贱人们欺负到了头顶上,最后才落下那样的下场!阿姐你竟然劝我要积德行善?”
宋茹甄下意识反驳:“阿时,母后变成那样不是因为她太善良,而是因为她爱错了人,用错了情,最后才……”说着,她忽然顿住了。
耳膜里嗡嗡作响,似有遥远的闷雷声滚滚而过,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明明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不过转眼间就变得黑云压城,将整个华京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之中。
大雨将至。
“救命呀,皇后发疯杀人啦……”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去,一个容色清丽,衣着端庄大气的女子正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前面的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提着裙裾疯了似的往前跑。
眼见出口在即,突然“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轰隆隆——”
闪电裹挟着闷雷在黑云里翻腾而过。
“开门!开门!你们放肆,我可是贤妃娘娘,你们竟敢……啊……”贤妃的发髻忽然被身后的女子忽抓住。
贤妃疼的整个身子往后仰,嘴里“啊啊啊”的尖叫,双手正要抱头,“嘭!”地一声,脑门竟被身后的女子用力砸在门上。
叫声戛然而止。
宋茹甄听到动静冲出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的母后,大魏的梁皇后正拽着贤妃的头猛地往门上撞。
“母后!”宋茹甄惊呼着就要冲出来。
“站住!”梁皇后扭头,冷冷地瞪着她,“好好站在里面看着,不许出来。”
说完,“嘭!”
抓着贤妃的头又是一下砸在门上。
贤妃白净的脸蛋上很快被血淹没了。
“嘭!”又砸了一下。
贤妃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院中所有的宫人全部噤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宋茹甄站在门内,早已被吓呆了。
眼前的这位……真的是她的母后?
第19章 拉拢(六)
贤妃的双眼睁地大大的,死不瞑目地“看”向大门,脸上还残留着巨大的恐惧,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一向温吞贤良的皇后突然间变成了厉鬼索命般的恐惧。
“轰隆隆——”
闷雷震动河山,闪电劈裂天际,瞬间照亮了梁皇后阴森却依旧美丽的脸庞。
她面无表情地拉着贤妃的头发,一路拖回到了院子的石桌旁扔下。
然后,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完,这才仰头看了一眼高高宫墙上头灰蒙蒙的天空,勾唇哂笑了起来。
“你满意啦?……我的陛下。”
“母后……”宋茹甄颤巍巍地喊,这样冷静又恐怖的母后令她全身怵然生寒。
梁皇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和鬓发,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宋茹甄露出一个凄美又绝然的笑容。
“甄儿,你要记住,这世间,情爱靠不住,男人更靠不住,想要好好活下去,唯有靠你自己!”
“母后,你在说什么啊?”
“阿时……就交给你了。”
眼前倩影飞快一闪,她听见了更为巨大的一声“嘭!”
“皇后娘娘!”
所有的宫人飞扑到了门前的朱红大柱下,将那里围得密不透风。
“轰隆隆——轰隆隆——”
惊雷劈开了层层黑云,突然在耳边如同鞭炮般炸响,像是在为谁厉声绝唱。
宋茹甄的心在狂跳,她软着双腿走了过去,隔着惊恐纷杂,隔着凌乱身影,她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从宫人们的脚下缓缓涌了出来……
收回思绪,宋茹甄心里已是一片涩痛。
阿时说的对,他们的母后原本是个善良多情的女子,却因对薄情寡义的父皇动了情,甘愿进了这牢笼般的深宫……却被冷落八年,最后才会选择以那样绝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她认真地注视着宋应时:“阿时,如果母后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不愿意看见你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宋应时眸光渐冷:“如今我什么模样?”
宋茹甄抿了抿唇,道:“心狠手辣,暴虐成性,乱杀无辜……”
宋应时陡然起身,厉色道:“原来你进宫目的不是为了陪我,而是指责我乱杀无辜!”他的眸底瞬间生出浓重的戾气,“阿姐,难道连你也开始讨厌我了吗?”
宋茹甄愕然:“我怎么会讨厌你?你是我的亲弟弟啊。”
“……”
宋应时盯着宋茹甄不说话,双眼通红的像个被激怒的小野兽。
宋茹甄不知宋应时为何会变得如此偏激易怒,只得无奈一叹,坦然道:“阿时,我只是希望你能坐稳这大魏的江山而已。”
宋应时全身一颤,眼里的戾气顿消。
他走到宋茹甄面前,屈膝跪在地上,抱住宋茹甄的腿,将脸贴在上面,像个无助又可怜的孩子一样,声音闷闷地恳求道:“阿姐,我答应你,以后不再乱杀无辜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讨厌我,不要丢下我不管好不好?”
宋茹甄苦笑着摸了摸宋应时的头,道:“傻阿时,我是你的姐姐,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不管呀。”
宋应时:不,你会的,你丢过。
从宫里回来时,已是进子初。
天上无星无月,四周黑漆漆的,公主府廊下张挂着的大红灯笼,将这如墨的夜色衬得格外深幽神秘。
途径庭院时,宋茹甄瞥了一眼西厢,发现西厢里的灯还亮着。
这个时辰,褚晏竟然还没睡下。
宋茹甄酒意上头,在蕙兰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回了房。
刚踏进门内,银翘就迎上来说:“公主您可算回来了,齐公子他们等了公主许久,还以为公主今夜不回来了,就都先回去了,才走不久,可要奴婢把他们叫回来?”
宋茹甄摁了摁晕乎乎的太阳穴,哑声问:“叫他们回来做什么?”
“同,公主守夜啊?”银翘小心翼翼地答。
“守夜?”宋茹甄怔了下。
她想起来了,去年的除夕,她就是同府里的清客们齐聚一堂守夜玩闹来着,当时褚晏入府才不久,她还逼着褚晏过来为他们弹琴助兴。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她可真是欠揍的很呀,她抬手就使劲地拍打了两下自己的脑门。
蕙兰和银翘吓了一大跳,双双拉住她的手问:“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宋茹甄摇了摇头,转身看向门外。
西厢里的那盏灯还亮着,可是为了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