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青帐起处,几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乞丐纷纷跳了下来,瞧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顿时吓地面色大变,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的,其中有个胆子大的一面盯着二人,一面往门口挪。
褚晏抱着宋茹甄侧身厌恶地避开,那些乞丐们见状,如蒙大赦似的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整个屋内就剩下三个人,褚晏和宋茹甄,还有一个躺在床上不知死活的女人。
褚晏放开了宋茹甄,二人转身看向青帐床。
“咳咳……”这时,从床帐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宋茹甄越来越不解,不是阿时让他们救他来的吗?怎么会让他们看见如此……不堪入目的场景,她不由得主动问:“床上何人?”
过了好半晌,那只耷拉在床边的手臂缓缓收了回去,青帐里人影微微一动,又过了会儿,那人挪了挪细长干瘦腿垂在床边,看起来像是要下床,只是体力似乎有些不支,一不小心从床上滚落在了地上。
那女子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背脊形销骨立,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又单薄,瘦地蝴蝶谷都凸了出来,北风从破窗里呼呼地倒灌了进来,寒冬腊月里,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她竟也不觉得冷。
“你是谁?”宋茹甄又问了一遍。
那女子撑起上半身,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时,宋茹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柳……柳太妃?”
柳太妃也愣了下,似乎有点意料之外,又似乎有点意料之中,过了会儿,她扯动着苍白的嘴唇似笑非笑了下:“好久不见啊,三公主,你终于来了。”
柳太妃是宋妍霜的生母,她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宠妃,当年母后去世后,六宫大权就落在了还是贵妃的柳太妃手上,若不是柳太妃出生卑微,父皇恐怕早就立她为后了。阿时登基后,柳太妃便同父皇的其他妃子,一起来了这九峰山上的各大庙庵里青灯古佛了。
没想到再次相见时,她竟然亲眼撞见这柳太妃同那些乞丐们……,柳太妃竟这般不知廉耻,做出如此丧尽皇家脸面的事。
身为皇家公主,见了此情此景,宋茹甄自然忍不住义愤填膺道:“大胆柳太妃,身为先皇的妃子竟敢在……在这里与人……与人……简直……简直……”她虽有个‘放浪不羁’的名号,但却是个虚的,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让她难以启齿又难以形容的龌蹉之事,气地一时竟结巴了起来。
那柳太妃反而十分挑衅地追问:“简直怎么样?”
“恶心至极!”宋茹甄终于嫌恶地吐了出来。
柳太妃瞅着宋茹甄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宋茹甄绷着脸问:“你笑什么?”
柳太妃边笑边问:“三公主,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假装不知道,故意看我的笑话?”
宋茹甄一脸懵:“知道什么?”
柳太妃缓缓地止住了笑意,又静静地瞅了宋茹甄一会儿,忽而又仰头疯了似的边大笑边道:“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啊,哈哈……小皇帝竟然什么都没跟你说……哈哈……”
宋茹甄被柳太妃的话吊地心里发毛,忍不住上前一步,喝道:“柳太妃!别疯疯癫癫的,你引我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引你来?”柳太妃忽地止住笑,睨着她若有所思了起来,“呵呵……”她桀桀冷笑了两声,意有所指道,“原来是有人等不及了啊。”
“什么等不及?”
柳太妃故意吊着她道:“自然是等不及……告诉你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什么秘密?”
“想知道?”柳太妃挑眉。
宋茹甄抿唇不说话。
柳太妃抬手将头发往后理了理,然后冲宋茹甄伸出手,慢悠悠道:“那就扶本宫起来。”
宋茹甄迟疑了一瞬,刚要抬脚,褚晏拉住她道:“小心有诈。”
宋茹甄冲他笑了下:“有你在,我不怕。”
褚晏便松了手紧跟在她身边。
宋茹甄甫一凑近柳太妃,便闻见一股浓浓的嗖臭味道,她秉着气将柳贵妃拉起来。
柳贵妃扬起下颌冲不远处的破桌努了努,示意扶她过去。宋茹甄忍了忍,扶她过去坐下,然后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两步。
柳贵妃却好整以暇地斜了她一眼,悠悠道:“倒水。”
宋茹甄瞪着她,眼里的怒意已经到了忍无可忍时,柳贵妃却十分平静地说:“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杯水了……”
宋茹甄瞧着她那空洞衰老的眼睛,干瘪消瘦的身躯,心下一动,又上前拧起桌子上的粗陶壶倒了一杯水重重搁在柳贵妃跟前,催促道:“快说。”
柳贵妃端起水杯优雅地喝了几口后,然后放下看着门外缓缓说道:“那些乞丐是你弟弟找来的。”
“阿时?”宋茹甄几乎立刻反驳道,“不可能!”
柳贵妃冷嘲地勾了一下嘴角,偏头睨着宋茹甄,阴阳怪气地说:“这些年,小皇帝把你保护的很好吧,竟然让我们的三公主能如此的天真无邪。”
宋茹甄的手指蜷了起来,柳太妃这话说的她有些无法反驳,以前她一直以为是她在扶持阿时,是她在保护阿时,可自从阿时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后,她才发现她根本不了解阿时。
“你以为你看见的只是偶然?”柳贵妃惨笑了起来,“小皇帝登基后的第二天就命人把我送到了这里,给我灌下了‘寻欢散’,丢在塞满乞丐的破屋子里……然后就是……年年……月月……天天……哈哈……”
宋茹甄星眸圆睁地往后退了两步,褚晏在后面扶住了她,宋茹甄的脑子被柳太妃的话震惊地一时间乱糟糟的,完全凭着抗拒在辩解:“不,不可能,阿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与你无冤无仇的。”
“无冤无仇?”柳贵妃冷笑道,“我天真的傻公主,小皇帝为了让你变成温室里的娇花废了不少心力吧?”
宋茹甄怒道:“有话说话,别拐弯抹角的。”
柳贵妃敛了笑,沉着脸道:“我与小皇帝之间不仅有仇,而且仇还大着呢。”
“什么大仇?”
在她的记忆里,柳贵妃表面和和气气的,暗中却一直在鼓动后宫里的妃子来长春宫闹事,不过多半都是冲着母后去的。
母后去世后,阿时在梁家的帮助下顺利当上了太子,柳贵妃倒是流露出果要扶持九皇子夺嫡的意思,直到九皇子溺水而亡后,柳贵妃这才彻底消停下来。若说柳贵妃明着对阿时不敬,却是没有的,相反,她还经常在阿时面前表现的极其包容慈爱。
“当然是……”
“不准说!”
宋应时的声音忽地从隔壁的禅房里闷闷地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墙之隔的‘墙’忽地有一动,平缓地开始向两边移开,露出了站在墙后面的宋应时和童恩。
“阿时!”宋茹甄见到宋应时欣喜若狂,忍不住急步上前,褚晏盯着童恩猛地将宋茹甄又拽了回来。
对面,宋应时脚步刚要动,然后忌惮地又收了回去,站在原地望着宋茹甄笑了笑:“阿姐,你回来了。”
宋茹甄眼眶一红,仔细地打量着宋应时,喉间哽涩道:“阿时,你清减了许多。”
宋应时眼眶也是一红道:“阿姐也是。”
宋茹甄看见童恩寸步不离地跟在阿时身边,就明白阿时为何不敢动了,她转眸怒瞪着他道:“童恩,你引我们来究竟是何意?”
童恩抬起兰花指叹道:“许久未见,长公主怎么还是这么急的性子,咱家原本念着公主和陛下分离甚久,还想给你们时间叙叙旧来着的。”
“旧,有的是时间叙。”宋茹甄不耐烦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如今褚家军聚集天下起义之军盘踞在华京周围,童恩心里定然是慌了,估摸着想和他们谈什么条件,这才把他们引过来吧。
总不能以为除掉他们俩,就能让大军败退?那样只会加速大军攻占华京而已,童恩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清楚这点。
童恩转脸,看着柳太妃道:“柳太妃,既然长公主都问你了,难道你还想将那些事情带进棺材里去不成?”
柳太妃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端在手里晃了起来,眼里闪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些事情公主既然好奇……我自会欣然相告。”
宋应时立即往前走了一步,怒容满面地抬手指着柳太妃威胁道:“闭嘴!你要是敢说朕就杀了你!”
“哈哈……”柳太妃瞅着宋应时,胸脯笑地一抖一抖的,“难得看见你这么生气,忽然觉得就是死了也挺值得呢。”
“你!”
宋应时双眼瞬间迸出浓烈的杀意,童恩忽然抬手摁在他的肩头,说道:“陛下,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啊。”
他们越是这样,宋茹甄越是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了什么事,她隐隐觉得那些事可能跟阿时性情大变有关。
但她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便看向宋应时问:“阿时,到底是什么事?”
“阿姐,我,我……”宋应时吞吞吐吐的,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太妃一脸得意地接起来道:“这事还要从小皇帝成为太子前说起,那年……哦,我想起来了,那时梁皇后刚刚自尽……先帝险些褫夺了梁皇后的皇后封号,是梁家联动大臣们向先帝施压,这才险险保住了梁皇后……死后虚荣,然后……三公主好像伤心过度呢,自请去守陵三个月。”
宋茹甄眯眼:“这些算什么秘密?”
“三公主别着急啊。”柳太妃继续说道,“三公主刚去守陵不久,梁家又开始鼓动满朝文武向先帝施压,要求先帝尽快立储。先帝明知道谁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却一直迟迟不立,难道你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宋茹甄当然知道,因为梁家外戚势大,加上父皇厌恶母后,连阿时一并讨厌上了。
柳贵妃见无人应她,便自问自答了起来:“是因为梁家啊,梁家作为外戚,野心勃勃,事事干预先帝,所以先帝才故意拖着立储一事。自从梁皇后薨逝后,梁家就急了,他们等不及了,便开始不停地向先帝施压,先帝为此事烦忧不堪,便来问臣妾,储君立谁为好?”
那个时候宋茹甄确实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自请去了母后的陵寝外守了三个月的陵,至于梁家逼父皇立太子一事也是她回到华京后才知道的,等她回来的时候,册封阿时为太子的诏书都已经拟好了。
柳太妃道:“当时整个后宫也就剩下两个皇子,一个是嫡皇子,一个是无依无靠的九皇子,我自然是要说立嫡皇子。其实先帝心里也清楚,太子只能是嫡皇子,但是他就是咽不下被梁家人逼着立太子这口气。于是啊……我就给先帝出了个主意,我说:嫡皇子生性懦弱,没个主见,若为储君只怕担不起大任,不如先考验一番再说。先帝就问如何考验?我啊……”
柳太妃眸光一转,盯着宋茹甄时,眼里翻滚着恶毒的笑意,道:“就跟先帝讲了一个孩子落入狼群中,最后却成为了野狼主的故事。”
这话里的暗示太明显,那孩子明显就是阿时,但那些狼群是……
宋茹甄不敢深想就已经惊地头皮发麻了,她颤声追问道:“你,你们将阿时怎么了?”
宋应时双眼通红,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了起来,他冲宋茹甄摇头喊道:“阿姐,别问了,求求你,别问了……”
宋茹甄赤着双眼冲柳太妃大吼:“你们到底将阿时怎么样了?!”
柳太妃徐徐道:“大理寺内有个宗室死牢,我精心挑选了五个身强力壮的死囚扔在了里面,然后将小皇帝送了进去……先‘住’三日,三日之后,若是小皇帝还能重新走出来,就证明他有那个能力当储君。”
死牢……
五个死囚……
阿时……
三日……
宋茹甄只觉得全身的血‘嗖嗖’地开始往脑袋里倒流,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似的,窒息地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母后去世时,阿时才十一岁,柳太妃出了那样阴损的点子,父皇竟然还答应了,他是有多恨梁家,恨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顾了。
宋茹甄瞪着柳贵妃,全身抖如筛糠,眼睛也涩涩发痛道:“你们!你们……父皇……父皇他竟也……”
“阿甄,冷静。”褚晏见她情绪濒临失控的边缘,握住她的双臂小声提醒她。
宋茹甄只觉得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似的。
“三公主,你是没有听见那天晚上,你弟弟是如何在里面歇斯底里地惨叫着‘阿姐,救我,阿姐,救我……’”柳太妃笑着反问她,“那时候,你又在哪儿?”
“啪!”宋茹甄挣脱褚晏,冲上去就狠狠甩了柳太妃一巴掌,然后疯了似的地吼道,“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阿甄!”褚晏生怕柳太妃会对宋茹甄不利,上前一步戒备着。
然而此时的柳太妃早已是枯木一根了,她余生唯一的乐趣,便是想看着宋茹甄姐弟如何陷进痛苦里无法自拔。
“阿时,是阿姐对不起你,阿姐没有照顾好你。”宋茹甄转身面向宋应时,热泪滚滚而下道。
宋应时颤抖着嘴唇,泪流满面道:“阿姐,是我自己太懦弱,太没用,不关你的事,真的不关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