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见子穿着她那身宛如下修下水管道的工人一般的橙色宽松长裤,脸上却凝聚着一些成年人的漠然。
“叨扰了。”
息见子在等着缘一放他进去呢。春日的夜晚算不上冷,但也不热。再在外面呆下去的话,她恐怕就会在第二天感冒吧。
春天是一个容易感冒的季节。
缘一拉开门,放对方进来了。他问:“源睦月学姐怎么了”他大概是想问那件事情怎么样了,但是碍于个人的嘴巴不太灵光,所以就问出了一个与内心想法不太一样的问题来。
息见子看了一眼干净的地面和玄关处的拖鞋,低声询问着那双可以穿。
给她专门给客人准备的拖鞋。
息见子看见有些凌乱的地面,桌子上还拜访着两个茶杯。其中一个杯子里的水是满的,另外一个杯口还有些许的水渍。
有人来过了。
“她想要自杀,但是被阻止了。”
息见子也没有问到底是谁来了,她低头穿上拖鞋,并且看见了自己脚上的伤痕。
啧,为什么这种东西就没有顺着cos化而消失呢?
缘一的视线垂落下来,刚好落在息见子那只伸下去用裤腿遮住脚踝的动作。他一句不问,只是领着息见子走到了客厅里。客厅里有些空旷,是因为茶几太小了,而电视离沙发又很远。
“要喝茶吗?”
息见子道了声好。
她观察了一些这里的打扮与装饰,判断出这里是没有大人居住的地方。息见子捧着茶杯,热茶的温度一阵一阵地传到她的手心里,“源睦月她现在被送到医院里去了,国木田先生会看着他。”
因为戴着那副变色眼镜有些过于久了,这让平时不怎么戴眼镜的息见子稍微有些不习惯。在缘一去端茶的时候,息见子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并把见崎鸣从皮袋里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身边。
如果直接坐下去的话,见崎鸣的腿说不定会因此而“骨折”。
息见子不能让对方受到这样的伤害。
因为她(绫辻行人),是世界上最爱见崎鸣的那个人。
“嗯。”缘一旋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苗头了吗?”
息见子架起那两条细长的腿,双手则是搭在一起放置在突起的膝盖骨头上面。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早就有苗头了。”
暗藏着想法的少年成了息见子解决案件道路上难以跨越的垫脚石之一。
面对着侦探那近似责备一般的话语声,缘一垂下眼睛,“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息见子总觉得自己无法理解缘一的想法。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为什么要隐藏这一切,却又急切地渴望解除这个谜团?
在所有人之中,息见子最看不懂的人就是缘一。
无论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是那双几近透明的眼睛,都让息见子感到无法理解。她很讨厌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总是与“无法分析”相挂钩。
无法分析对方就无法扮演这样的人,很难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行动来。
缘一便又说:“我感到很抱歉。”
从遇见开始,他一直说着这么奇怪的话语。无论是对不起啊抱歉啊拜托了,他的人生好像就是由这些无聊的词汇堆砌而成的。
息见子便又不去看对方了,只是捧着自己的茶杯喝着热茶。
缘一一开始还是看着握在手中的茶杯的——已经是今天的第四杯茶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将视线移到了息见子身上。
“哥哥他,是个很好的人。”
息见子“嗯”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很好”是一个形容词,这个人觉得很好,那个人说不定就觉得很烂。只要是对于他人的形容,那都是有着因人而异的特性的情况。
缘一像是在看息见子,又像是在看阳台上的花草,又像是在看外面暗蓝色的天空。
“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开我们了,是哥哥拉扯着我长大的。”
息见子问:“你们明明是一起长大的。”
“我以前不会讲话,七岁才开始会说的。”
“你有什么语言障碍?”息见子本来想着是不是喉咙的问题,然后七岁那年治好了什么的。
缘一摇了摇头,“侦探先生知道特殊的眼睛吗?”
“小早田童磨那样的?”息见子首先想到的特殊的眼睛,就是童磨那样七色的眼睛。七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彩虹一样美丽而少见的光泽。
缘一真是个摇头怪人,无论息见子说什么,他都要摇一下头否定什么的。于是息见子又开始用那几乎谴责的目光凝视着身旁那名年少的男子。
于是他开始叙述了,叙述自己的过去。
“我从小生下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寺庙的老人们都说是因为上辈子犯下的罪过在作孽。”
“爸爸,还有妈妈,都非常地担心我。”
“但是我过去,是个愚笨的孩子。”
“为什么呢?”
息见子觉得自己仿佛说出了什么无意义的话语来。
但是缘一却很快地就接上了话,他看起来非常想要倾诉一些什么。
他可能从来都没有如此坦白地告诉别人自己的过去吧。
或许大家都不好奇他的过去。
继国缘一长着一张让人没有聊天欲的脸。
“我的眼睛,”缘一用手指指了指那对在他人看来仿佛覆盖了一层透明的红膜一样的眼睛,“它能够看到[透明]。”
息见子跟着说了一句,“透明?”
“嗯。就好像鸟儿身体的器脏我都看得见,你也一样。”
息见子:……
息见子:???
“不是……那你看得见我,什么?”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是话说的太快,似乎已经无法再挽回了。最终息见子只好直起腰背,一脸冷艳,好似刚才被看破的着急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缘一便说:“你很健康,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岁的。”
息见子便又想起对方说自己活不过十八岁。
“所以医生们说我活不了几年的时候,我也是知道的。无论是脏器的变化、骨骼的生长还是血液的流动都给我带来了一顶压迫性。这些活动进行的越长,我的寿命就会愈发的短暂。”
“虽然好心的医生说能活到十八岁的样子,但是我想,我已经寿命无多。”
息见子:“你不害怕吗?”
“我想,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明明才十六岁,却说出了这样的不在意生死的话来,“我听人说一个人一辈子会死三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第二次是他的家人忘记他的时候,第三次则是他个人的全部痕迹从社会上消失的时候。[*]”
“如果我死去了,我的亲友也许还会记住我。如果我的亲友也忘记了我,我想,埋葬我的土地至少还会记住我将近百年的时光。就算是皮肉也消失掉了,骨骼化成粉末了,但是我的生命依然曾经停留在过世界上。”
“我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
息见子突然想起太宰治。
缘一是看淡生死的少年,太宰治是害怕死亡却在追寻死亡的男人。
这是多么令人啼笑皆非的对比。
少年面部的表情产生了少许可观的变化。
“我本来以为哥哥,会理解我。”
“他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在乎我。”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他(哥哥)无法放下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就是缘一这个笨蛋弟弟。
第十五章
继国严胜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丁点稀碎的光芒。
“什么?”他起初没有听见童磨说的话,在对方笑意盈盈地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觉得对方简直是有些疯魔了。可是……这是他的同学啊,而且是年级里非常出名的同学。据说曾经被许多位星探找上过,但是因为个人的兴趣不在于此所以无数次拒绝了。
“我说,变成鬼啊。”
这段对话发生在春日未到,冬日尚未离开的那段时间。严胜还裹着毛茸茸的围巾,半张脸还塞在围巾里面。他现在在小花坛跺脚,他在等缘一。缘一突然之间接到了一些小任务,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严胜决定在这里等他。
他们两个要一起回家。
等着等着,平日里在男生口中名气算不上好的小早田童磨就和他偶遇了。
“好巧哦。”童磨弯弯着眼睛,“还没有回家吗,严胜君?”按童磨所说,因为“继国君”有两个,所以单单称呼“继国君”的话会显得很尴尬,自认为擅长交际的童磨就几乎热情地呼唤严胜为“严胜君”了。
严胜也有点尴尬,但只好对着童磨点了点头。
“小早田君还没有回去吗?”他和童磨算不上熟悉,关系只到称呼姓氏这里的程度。
“哎呀因为我是专门过来找严胜君的嘛。本来中午的时候就来找过你了,结果你居然不在。”他看起来有一点点的小伤心,但是那点伤心几乎可以忽略不见。
严胜下意识地说“我很抱歉”。
“所以小早田君找我是……?”小早田童磨是恋爱社的副部长,和严胜所在的剑道部相差了百八里远。
童磨以一种悲伤的口吻说道:“我听岸本同学说严胜君的弟弟活不了多久了,这是真的吗?”
岸本是严胜的同学之一,是个大喇叭。
严胜没想到对方居然发现了这一点而且还将这个消息传播到了别班同学那里,他的脸色稍微白了一下。到现在这种地步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便轻微地点了下头。
“一定还会有什么办法的……”他简直就像是在给予自己勇气一样捂着嘴巴小声地说了一句。
童磨开始流泪了。从那双特殊的彩虹色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竟然也是最普通的透明的泪水。
“这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生离死别什么的。”
继国严胜有一些不舒服。如果仅仅是专门过来可怜他,大可不必。他们两个并不是出生在什么悲惨的家庭里面,无论是苛刻的父亲还是病弱的母亲,都是将他们当成可爱的孩子来养育的。虽然几年前父母离世、缘一被诊断出时日无多,的确给他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心理压力,但是严胜并不觉得这样的他们是悲惨的。
他们还在走向明天,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童磨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因为眼泪儿濡湿变得通红的脸颊,“我真的深受感动,所以我这次来,是向严胜君提供一个可行的方法的。”从小被披上法衣、被当做能够解除万难的神明的孩子的童磨无比温柔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来变成鬼吧。那样子以来,无数被人类的躯壳所带来的悲伤与疼痛,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我能够带给你的最优解。”
严胜还以为对方脑子糊掉了,他到底在说什么奇怪的话?所以果然是那些杂七杂八的恋爱问题弄坏了脑袋吗?
严胜担忧地看向他。
童磨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什么问题,他始终保持着那张秀美而平静的脸蛋,就好像自己刚才提出的是相当好的建议一样。在得到了严胜诡异的注视之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指针走动,“啊,已经很晚了,那我就先离开了。严胜君如果还感兴趣的话就请联系我哦~社团交流的时候我们应该交换了电话号码哦。”
的确如此。
没过几分钟,缘一过来了。
他红色的长卷发在冬天里也很显眼,但是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鲜亮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这个原因在作祟。
这是发生在“案件”开始前一个月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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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他一直在想办法让我活下去。”缘一自始至终都使用那平稳的毫无变化的语调,“可无论是神官还是医生,都无法做到延长他人性命这种堪称神迹的行为。钱花得越来越多病却一点也没有好。”
“如果再继续这样子下去,哥哥说不定会背负上糟糕的债务。我想。不能让他继续这样子下去了。”
“拒绝了?”
“拒绝了。”
“哥哥跟我冷场了好几天,后来就变得和以前一样了。”
“我以为他已经不在意这种事情了。”
“只是隐藏起来了吧。”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什么的。
“哥哥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
才加入鬼的种群之中的吧。息见子觉得缘一大概是想说这个。可是息见子觉得这样的形象有些过于单薄了,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其实……”
“其实。”息见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什么冷酷无情的复读机器,她总是需要重复一遍缘一的某个用词,然后这孩子才会将之前止住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觉得哥哥和我有一样的遭遇。”在息见子的注视之下,他缓缓道出了从小到大从未说出的除了眼睛之外的另外一个秘密。
“我好像持有些许的上辈子的记忆,上辈子的我和现在一样,是一名斩鬼人。哥哥他也许也有一样的记忆吧。”
息见子也有些吃惊,但是说实话她不太相信人会有上辈子这些话。否则的话,继国缘一如今承受着寺庙的大师们所说的罪孽之火的灼烧都是因为上辈子犯下的罪过。那么她呢?她会有如今的姿态都是因为上辈子也做过哄骗他人的小丑或是魔术师吗?
虽然如此,作为一名优秀的倾听者,息见子还是决定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如果你上辈子是猎鬼人,那你的哥哥,严胜呢?”
缘一的眼神又变得比之前更加难以捉摸了,息见子想可能不是什么单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