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大概是乔柚这些年来过得最放松的一段时间。
不用为了生计咬牙,不用为了安危提心吊胆,在最舒适的环境里,每天醒来身边都有恋人作陪。
乔柚经常能收到江母的消息。江母把她和宋酒拉了个三人小群,分享自己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时还会因为她和宋酒没及时去朋友圈点赞而伤心,当然都是装装样子,有点像在撒娇。
仿佛抛却了年龄的差距,对面的不是威严冷酷的长辈,而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这种相处方式对她来说充满新奇。
临近春节,江母在群里说准备回来了。
叫我妈:【@宋崽,崽崽,你和阿舟什么时候回宣江?】
与之对应的,江母让乔柚改的群昵称是“乔崽”。一开始乔柚是拒绝的。
宋崽:【三十当天(流泪)(流泪)】
叫我妈:【那挺巧,我也三十回,不急。】
乔柚忍不住说:【年夜饭来得及吗?】
叫我妈:【你还想自己做?】
乔崽:【?】
乔崽:【不自己做……吗?】
江母发来豪迈的语音:“做什么做,不嫌累啊?让阿疏那臭小子订酒店去!”
这条语音发来的时候,江见疏就在乔柚边儿上。
她转头看过去。
江见疏面色不改,修长的食指抵住语音键,凑近说:“给报销吗。”
语音发送成功。
几秒后,江母的语音回过来:“报个头。”
江见疏:“那AA吗。”
江母:“你多大?钱挣来干嘛的?”
江见疏耐心说:“又不报销,又不AA,周女士,都这个时间了,我上哪儿给您订去?您要早两个月那还有得说。”
还有一个星期就过年了,各个饭店的年夜饭早的提前两个月就被订满,慢的一个月前也没席位了。
这个时间确实不好办。
过了好一会儿。
江母说:“那你看着办吧。订不到你到时候去超市买几袋速冻水饺,咱全家人煮点儿饺子吃也够了。”
乔柚说:“其实年夜饭我可以做的。”
江母:“你是想让我变成恶婆婆吗?”
乔柚:“。”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乔柚还听不出来江母是不想让她干活,那她真是头猪。
江见疏嘴上是那么说,实际发完语音就开始找还有没有餐厅能订年夜饭。
最后倒也真给他找着了,那家酒店原本已经预定空了,正巧有一家人出了点状况当天没法去,便取消了预约,酒店方立马联系江见疏,问他还要不要。
年夜饭定下之后,乔柚拉着江见疏出门置办年货。
每年春节前,都是批发市场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来置办年货,人山人海挤成一堆。
将近一个月的休养,江见疏手上的伤恢复得相当不错,但乔柚还是怕这种人挤人的情况会给他的手带来负担,便说:“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拿几副对联。”
江见疏无奈地笑,应了声好。
店铺里过道狭窄,偏偏人又多,乔柚挤进去都出了一身汗。她把围巾往下扯了扯,认真地挑选对联和福字。
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副,她刚拿住,一只手从另一头伸来,也抓住了这副对联。
乔柚抬头,一愣。
对面的人也怔了怔。
有人挤着要出去,乔柚忙让了让,另一头的力道松开,对联落入她手里。
乔柚看了眼手里的对联,情绪复杂地抬眼再看过去。
谭冬面色平静地说:“有空吗?聊会儿吧。”
这样的话,从别的任何人口中说出来,乔柚都不觉得有什么。
唯独谭冬。
她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谭冬对她说“聊会儿”的一天。
从前谭冬和她之间,只有命令,然后服从。
乔柚唇瓣动了动,说:“先把东西买好吧。”
她和谭冬前脚后脚,一人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儿出来。江见疏收了手机,看到这幅画面,顿了一顿,询问的眼神看向乔柚。
乔柚走到他跟前,小声说:“遇上了。”
江见疏低应,从她手里接过东西。
谭冬看着两人自然亲昵的动作,沉默着半晌没说话。
最终摸了根烟出来点上。
“找个地方坐坐?”她说。
她的态度让乔柚有些不习惯,静默了几秒才摇头:“不了,就在这儿说吧。”
谭冬扯唇,带点自嘲地笑了声,随即看向江见疏。
在她说出什么之前,乔柚挽住江见疏的手说:“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了,这是我先生,不是外人。你应该见过。”
谭冬吐出口烟:“确实见过。”
寒风将女人吐出的烟吹散,手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往指间爬。
一时无话。
乔柚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让她想起从前在那个家里,她和谭冬之间数不清的,她难以反抗的寂静。
这时谭冬终于开口了,她说:“你之前回过一次家,对么?”
乔柚:“之前?”
“12月,你——和他,”谭冬抬手,烟头指了指江见疏,“还有两个人,有个长得和他很像的。”
乔柚想起来了。
就是上次回宣江的时候,她当时失忆,江见疏带她回去那附近看过。
“……你怎么知道?”乔柚问。
“看见了。”
“……”
谭冬吸了口烟,缓缓说:“本来,我打算把房子卖了。”
乔柚一愣:“卖房子?为什么?”
“贫穷、疾病,等等,”她垂眸自嘲地笑了声,“人到中年,难免落魄。原因很多。”
乔柚张了张口。
“不过,还是没卖。”
不是没卖成,是没卖。
听上去是她自己不想卖了。
乔柚不知道说什么,片刻,也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烟雾缭绕中,谭冬眯了眯眼,嗓音平静地道:“因为我在想,万一哪天你回来了,却发现家不在了,会不会难过。”
乔柚怔愣。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她造成的冲击却不小。
她好像等了这句话很久,可听到了,她却发现,她等的又不止这些。
喉间抑制不住的酸涩,乔柚快速地眨着眼,想把眼前的模糊压回去。
她问她:“……可你为什么,那时候没来找我呢?我失踪的时候,我被找到之后,你都没有来。”
谭冬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半晌,她说:“你现在是个记者,做得很好,每一篇报道、采访,我都看了。”
乔柚看着她,没吭声。
然后她听见谭冬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我始终是你的母亲,我不会害你。你现在做的这些,不就说明我当初的给你选的路是对的吗?乔柚……如果我当初没有改你的志愿,你又能保证现在,你还能有这样的成就,这样的成功吗?”
脑海里翻腾的思绪,忽然静止了。
像阴云过镜后,一瞬间风平浪静的海面。
乔柚感觉身侧的人顿了顿,但她没能分心去想,喉间的酸涩仍像根刺卡在那里,可她的心境在这一刻却变得无比平静。
这种平静,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您还是不觉得您哪里做错了吗?”乔柚叫她,“妈。”
谭冬没说话。
“妈,”她轻声又唤她,“您知道过去,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您知道我以前最怕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成为您这样的人。您让我感到恐惧、压抑,我一直都觉得,如果哪天我疯了,那代表我终于能从您那里解脱。”
“不过可惜,我没疯。也好在,我没疯。”乔柚看着女人眼角的细纹说,“不是因为您篡改我的志愿,迫使我改变的。而是我自己想要成为更好的人,我只是成为了我想要成为的模样。”
她顿了顿,问她:“您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乔柚想要的只是一句道歉。现在看来,这句话对谭冬来说,可能真的太困难了吧。
父母刚离婚的那段时间,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谭冬心中怨气无数,于是把不愉快转移到她身上。
谭冬开始对她要求越来越严格,一开始是放学后不许她再跟朋友在外面玩,后来就开始要求她的成绩。甚至小学那段时间,乔柚写作业的时候,谭冬就搬着椅子坐在她旁边盯守着,只要她有一点走神,就会拿尺子拍桌面,以示警告。
不过至少,那把尺子没有落在过她身上。
谭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乔云平是个混蛋,所以不能让流着他一半血液的女儿也变成个混蛋,必须从小就予以高标准、高要求,让流着另一半她的血液的女儿成为人中龙凤。
这样她才不是个失败的母亲。
才不是个踏入了一场失败婚姻的可悲女人。
谭冬始终没有给她答案,乔柚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和谭冬之间,大概永远都迎来不了和解。
她拉着江见疏要走,可男人却纹丝不动,将手臂从她掌心抽了出来。
乔柚有些茫然地看过去。
“上次没能好好认识,这次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他走到谭冬身前,嗓音温润清浅,“您好,我是乔柚的丈夫,我姓江,叫江见疏。”
谭冬看着他缄默不言。
眼中温度难辨。
“当然,您可能不认同我,”他笑了声,“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想和您说一声谢谢。”
谭冬冷淡出声:“谢什么?”
“谢谢您,将这样美好的她带来人世间,”江见疏顿了顿,“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您不用担心她回来没地方住。”
他的态度始终谦逊有礼,说完后,温和地提醒了一句:“吸烟伤身,您最好还是戒戒烟。”
不再等谭冬的反应,他转身走过来,抬了抬胳膊:“回家?”
乔柚好不容易压回去的眼泪,突然不争气地往外冒,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点头:“嗯,回家。”
第58章 瑰芒沙砾 “我家小状元,受委屈了。”……
童年与少年时, 乔柚曾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谭冬不是不是谭冬,乔云平也不是乔云平,那么她的生活会如何。
她将母亲幻想成她希望的母亲, 把父亲幻想成她希望的父亲。
可最后醒来, 才在恍惚间发觉那是一场梦。
乔柚觉得自己太狼狈了, 一路都在掉眼泪, 江见疏跟她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 含含糊糊地应了。
本来是出门买年货的, 结果倒好, 到家了都只拎着那袋子对联和福字。
乔柚总算是止住眼泪, 但气息还没缓过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问:“一会儿, 还出去吗?”
“外边儿冷,不出了, ”江见疏把对联和福字拿出来,揶揄地笑, “我可不想看见我女朋友一张挂着眼泪鼻涕的冰块脸。”
乔柚忍不住踢了下他脚跟, 下一秒却破涕为笑。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的笑点长在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了,”他将一张福字搭在她头顶,“怎么总能上一秒还伤心欲绝,下一秒就乐成这样。”
乔柚把那张福字拿下来:“因为笑点长你身上了。”
江见疏弯腰亲了亲她的唇:“我的荣幸。”
见乔柚不再哭了,江见疏将她摁在沙发上,扯了两张纸巾替她擦眼泪。男人半蹲在沙发前,动作细致而温柔。
她想自己来,结果刚动,手腕就被他的左手轻轻按住了。
想到他手掌的伤, 她没敢乱动。
须臾,她小心地碰了碰他手掌上的疤:“还疼吗?”
“嗯?”他扔掉被眼泪沾湿的纸巾,反应了一下才道,“不疼了。”
“真的吗?”
“真的。”
她一路上又哭又吹风,头发早就乱了,江见疏将她的围巾摘下来,一点一点理顺她的发。
“生气吗?”他忽然问。
乔柚:“什么?”
“我刚刚没征得你的同意,擅自对她说了那些话。”
乔柚脸上的泪痕都被擦掉了,睫毛仍是濡湿的,哭过后的眸显得格外清透。
“不生气,”她将手从他手掌底下抽出,捧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和以往乔柚见过的,他生气时的模样不同。方才面对谭冬,江见疏是温润谦逊的,一如他平时的云淡风轻,言辞也并不激烈,甚至最后还好言劝谭冬戒烟。
可,就像带刺似的。
不一定戳得人疼,但肯定让人浑身不舒服,有火发不出。
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的低气压。
“嗯,很生气,”江见疏应着,倾身抱住了她,头抵在她柔软的腹部,“不止气她,也气我自己。”
乔柚摸了摸他的发:“为什么啊?”
他没有回答。
这样的江见疏,难得显露出几分脆弱感,乔柚忍不住张开手掌,五指埋入他柔顺蓬松的发里,轻轻地揉了揉。
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江见疏忽然问:“你的录取通知书呢?”
乔柚注意力还在他的头发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录取通知书,”他起身,抬眸,“临城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