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
王红叶你看她瘦瘦小小的,可是女人但凡是有个小孩儿了,你就得从出生那天起抱到六七岁,那胳膊给练出来一把子的好力气了,西爱便趴在她的肩头上,个子高腿伸的长长的,眯着眼睛看星空。
张德顺告诉过她,晚上月亮旁边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叫黄昏晓。是黄昏即将结束,夜晚即将降临时天边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梅如便蹲在院子里,把西爱挖回来的土,一点一点的装起来,分门别类的。
她的女儿,跟爸爸一样,喜欢研究土壤,喜欢研究种子。
喜欢去做土地与种子有关的一切的观察。
梅如是第二天走的,有人来喊她,她便请人到屋子里面去,西爱趴在院子的花台上,看一眼什么也看不到的厢房,使唤小孙去取外面的井水来。
安会计笑着问,“怎么一定要井水,我们院子里的自来水不是更干净?”
西爱摇摇头,“不一样。”
安会计看厢房一眼,恰好看到梅如缓缓地要把窗户关起来,扉页慢慢的往里面合起来。
门口突然喧哗,小孙当先第一个拎着罐子跑进来,“西爱,西爱,刘凤婶儿的侄子来了,打从天津卫来的呢。”
“走,咱们也看看去。”
俩人干啥啥不行,看热闹第一名,西爱白色的小衬衫上绣一朵红色的花儿,跟着小孙跑的时候口袋那里鼓起来,在风中怒放。
刘伸伸是来陪妈妈看病的,他妈病了,人白白净净的,秀秀气气的,一身军绿色,小孙羡慕的看一眼,刘凤抓了糖给大家,“院子里玩儿去,不许欺负人。”
刘伸伸便被一群人喊着去院子里玩儿去了,院子很大,有随意堆砌的小路子,有搭起来的厨房,还有一口大水缸,上面箍着一圈儿的铁丝,里面是一缸的金鱼儿,还有残缺孤勇的荷叶梗儿。
他立在银杏树下,人眯眯着眼,腮帮子微微的鼓起来,他舔了舔糖块儿,一股子香甜,便先看内院儿出来一个胖墩墩的圆脸,喊着,“人在哪儿呢?”
看见他的时候急刹车,后面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看起来文弱极了的小姑娘,胳膊挽起来,对着自己和善的笑,刘伸伸手伸进口袋里,里面有糖。
手还没伸出来,便看那胸口一朵红花儿的小姑娘对着自己歪着头对着自己笑,在这群闹腾的像是一锅沸水的孩子里面,白天鹅一样的掺在里面,张嘴却喷毒,“哟,天津卫的小眼睛啊?”
先打量一下他的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弯弯的眼睛一条缝,张西爱点点头,觉得自己胸中也有了几分文化。
再挑着眉头上下打量,啧啧两声,“这身高,三等残废吗?”
立在人群里面,硬生生凹陷下去一截儿,她最近跟张平学来的时髦词,三等残废。
院子刹那安静,大家便聚焦着伸伸,看他眼睛小,看他个子矮。
他手心蹭一下出了汗,摸索着糖纸潮乎乎的,脸带着红,额头上也带了汗,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气的。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张西爱咧着嘴笑,觉得真好玩儿,内院有人喊,她便急匆匆的掉头回去了。
伸伸一个人,一肚子的话还没有酝酿好,便只能熄火。
西爱进院子的时候,刚好与来找梅如的人擦肩而过,她站在堂屋门槛前问,“喊我做什么?”
宋慧萍指了指厢房,“你妈妈要走了,去跟她告别。”
西爱便走到厢房门口,看着梅如,“你要走吗?”
“嗯。”
“你等等。”她一阵烟一样的跑到自己屋子里面去了。
转眼拿着套娃出来,捧在手心里,认真的问了一句,语气讨好,眉眼弯弯,“那你下次来,还可以送我这个吗?”
梅如愣了下,原以为她会哭。
点点头,“好。”
“你真好。”西爱感叹一声。
真的好,她奇怪,第一次遇到一个人,自己好像说什么都只会说好,只会点头答应,好像天上的月亮都会给一样的。
梅如最后回头看,西爱便举高了手里的套娃,那意思是别忘了。
她便穿过垂花门,走过玉堂春色的影壁,穿过前院儿热闹一堂的孩子团,上车走了。
结果第二天,张平被调查了,院子里来人了。
穿的是一水儿的绿军装,打头的人面色肃然,身后的人都是配着枪的,王红叶把她挡在身后,求着说,“我们家里姑娘身体不好,在家里吧。”
领头的人看一眼,没吭声,最后全部走了。
西爱人小小的一个,走在王红叶的后面,紧紧的牵着她的衣角,半院子的煤球发着黝黑的光,安会计站在切面店的窗口钱,依然是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上面别着一支钢笔。
缓缓地侧着身,西爱看他扶了扶眼镜框,微微低下了头。
刘伸伸刚从医院回来,便看见西爱上了车,回家刘凤便坐在那里讲,“几十年的老街坊邻居了,老张家的大儿子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家子的人,怎么可能跟敌特有关系呢。”
宋振华板着脸,“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不好下定论。”
“肯定不是,就算是,也是被利用了,梅如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窃取资料呢。”
声音渐渐没了,伸伸把手里的网兜子放下来,喊了一声,“姑姑,我回来了。”
走近内院去,看着小孙在那里哭,坐在花台上,手捏着盆子里面的土。
“不是这样的,西爱没事的。”
“她会回来的,她不是敌特。”
小孙看到人影,仰着头,眼泪八叉的絮叨。
伸伸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昨天还叉着腰,坏事做尽的人了,今天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那样的人,遇上事儿了怕不怕。
西爱到底怕不怕呢?
她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是怕,她总觉得自己的感情迟钝的很,比如说现在,有人或哭或笑,她靠着王红叶,听着人一句句盘问。
“真的不是,梅如不是敌特,她是千辛万苦才回来的啊。”
“那种照相机,别说是有了,就是看都没看过啊。”
“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吧。”
王红叶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只能说一句,行行好吧。
梅如的行李里面,发现了照相机,那种最先进的照相机,国内都找不出来的那种,跟钢笔一样的,只要打开了,就能马上拍照,所有的资料数据都会泄密。
便于携带,不易被发现。
可是在上火车前最后一次检查中,还是被发现了,当场人就给控制起来了。
整个张家,现在就是要被调查。
西爱垂着眼,拇指从食指的指甲上摸过去,滑滑的,“是我——”
“我在门口玩的时候,有人喊我放在妈妈的行李箱里面去,给了我一颗糖。”
她缓缓地,从口袋里面,掏出来那一颗糖,外壳带着一点儿潮湿过的糖纸。
“我还没有吃,他说送我妈妈一支笔,要我不要说,保密。”
“所以,是我放进去的,没有人知道,我因为想吃糖,我最爱吃糖了。”她两只手,缓缓的把糖纸剥开,放在嘴巴里面,舌尖滑过糖块,甜甜的。
王红叶脸刹那白了,惊恐的看着她,看她腮帮子鼓起来,用手使劲的抠出来,“不能吃,不能吃啊。”
有毒怎么办呢?
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拿了糖块去研究。
反复的问她,西爱便坐在那里,她每一次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从来不会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样子的人,跟自己说了什么话,她都说的清清楚楚。
最后脚尖点了点地,“能走了吗?”
她说,是她干的,是她为了一颗糖,拿了敌特的东西塞进去行李箱,为了阻碍国家建设。
她眨眨眼,肚子有点饿,看了眼门外,想吃饺子了,配着半碗醋的那种。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为了一颗糖。
第22章 一顿好打
红色的小皮鞋是新买的,上面一个环扣在脚背上,美得很,梅如给买的,买了新鞋子,还买了新衣服,去百货大楼买的,还买了一兜子的橘子罐头水,怪甜的。
那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情绪真的很不对劲,跟一般孩子不太一样。
“还不能回家。”
“哦,那可以吃饭吗?”
她摊开手,里面有粮票,也是梅如给的,她那点儿粮票最后自己一点儿也没留,都给西爱了,“我听说,我爸爸一直在山里。”
舔了舔嘴唇,眨眨眼,我爸爸还在山里,不知死活的,难道要把我饿死吗?
我是我们家里的独苗苗。
就这个意思。
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眼神就是这种暗示。
那人其实是反特精英,人家很有经验了,可是特务还真的没有这么小的,这么小的孩子,他也不能一直拍桌子,都是文明人。
打发了人去买饺子。
人家但凡是外面卖的饺子,里面都是五花的,都是带着肥肉的,就看她吃饺子只吃皮儿,王红叶只吃馅儿。
看着就够死了,饺子皮儿蘸着醋,跟吃个面条有什么区别啊。
西爱在里面一个星期,大院那边就排查了一个星期。
院子直接就是封起来了,院内院外站岗的多,挨家挨户的同步排查,而且还不仅仅是一遍。
梅如要去做的事儿,大家也不清楚,孙寡妇就叹气,“生意还要不要做了?要我说这敌特就该死,这都什么年头了,大家伙儿的日子刚开始好过了,怎么就不死心呢。”
安会计打着算盘的手顿了顿,听着她继续说,“要说都是一个祖宗的,分什么你我他,咱们劲儿朝着一处使,心齐齐的过日子才好呢,没几年就能超过美国人了,咱们也能穿着那个什么尼龙丝的袜子了。”
咱们没有尼龙丝的袜子,留学生回来了,带几双袜子,是给女士最好的礼物了,说是能看到肉还能透气儿呢。
工业是瘫痪的,慢慢的恢复起来,我们现在是缺什么,就生产什么,工人日夜不停的做工,工业体系是东北那边的挖煤工人,首钢的钢铁工人,实打实的造出来的。
张平不就总是做这样的事情吗,他是保卫处的,但是很多精密仪器我们没有,单位就派人去国外去,去国外干什么?
死皮赖脸的学,张平都是垫着脚去看人家的机器的,真是先进啊。
七拼八凑的挤出钱来,然后用大箱子亲自护送着带回国内来,但凡是单位里面有了这么一个机器,那其余的咱们就能造出来,照着造出来。
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
孙大妞粗人,虎气,可是她心一处儿的这个劲儿,是典型的。
安会计摸了摸小孙的头,“今天就学到这里了,你自己拿着打一会儿去。”
教小孙打算盘的呢,小孙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最后问,“西爱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就跟西爱好,俩人打小一处长大的,西爱欺负他欺负的跟什么一样。
“这哪儿知道呢,不过应该没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爱吃糖怎么了,就是说破大天去,也没有扣着西爱的理儿,这话我下午也对着人家说了。”
她针头扫了扫头发,微微低着头,说话那是一个响亮,“孩子做错事儿了,教育教育就是了,西爱能懂什么啊,千万不能给关进去了。”
事儿看着大,但是你说破天,就是糖的事儿,再说了那特务,谁认识啊,人家在暗处,就是打游击的呢。
小孙抿着唇,觉得自己妈真不差,真敢说话儿,孩子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小孙厚道,你就是看孙寡妇嘴再碎,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那妈,明儿能去看西爱吗?”
“不能,睡觉去。”
孙大妞虎着脸,觉得小孙你整日里操的哪门子的心啊,威胁他说,“老师要是再来找我,说你不会打算盘,我就——”
点了点他,到底没舍得说出口。
小孙盼着等着,果真没几日,西爱就回来了。
人回来的时候,倒是病了。
半夜里张平骑着自行车给送医院里面去,人面皮子都是黄的,又是呕又是晕的,张西爱觉得半条命都去了,偏偏还眼泪八叉的,“难受——”
梅如的心一咯噔一咯噔的,她被留下来继续审查了,上面其实觉得保守起见,要她留在北京这边,一方面是她被特务盯上了,而且现在人还没有抓到,另外一方面,可能也是谨慎考虑,组织对她也不是那么的信任的。
“一会就好了,躺着别动,别动啊。”王红叶就抱着不撒手,她在怀里面拧成了麻花了,也一手托着她的头放膝盖上。
西爱回家,孩子们都不跟她玩儿了,看到都躲着走,还要嘀咕一句敌特分子,因为她拿了人家的糖。
她没吭声,但是心里面有气,呕得慌,这会儿跟医生说了,“郁结于心,急火攻心。”
医生就笑了,这么大的孩子,也没大毛病,怎么就闹病呢,“那这病一顿竹笋炒肉能治好不?”
西爱就不吭声了,歪着头拉着被子,小脸呱嗒掉地上去了,病歪歪的。
卡巴卡巴眼,她现在就很平静了,谁呢?
到底是谁干的呢?
点滴缓缓地输入,她整个人都变得昏沉。
隐约听到王红叶在低声讲话,“身体不好,从天津卫来治病的,怕是要——”
说的是冯佩佩,刘凤的弟媳妇,怕是要不好了。
刘江出海去了,一去一年半载不回来,冯佩佩病了,家里也无人照顾,一拖两拖的,最后竟然就起不了身了,刘凤当大姑姐的,便从天津卫接了人来。
药石无医了。
熬了这些日子,手术也做了,可是人不见好,接连的做手术,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多回。
冯佩佩确实是不好了,她瘦的就一把骨头,看着伸伸坐在那里吃饭,就眼巴巴的看着,手术后不能喝水吃东西,她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忍着,渴的有时候就想死的那种,医生有时候看撑不过去,就把棉花打湿了,要她含在嘴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