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乔曦第一次听楚尽说那么多的话，许多话就算让她用10岁的逻辑思维，自己都讲不出来。
好像他决定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改变一样。
吵了好久，楚尽像吃了秤砣似的，咬死要住锅炉房，谁家也不去。
这时，高大妈的一席话打破了僵局。
“同志们，咳咳，听我说一句啊。”高大妈清清嗓子，抬高音量，“这个，锅炉房吧，也不是不能住人，收拾一下也挺敞亮的，之前老李他们值班都睡那屋，冬天也暖和不是。”
话一说出来，办公室立刻安静。
清清嗓子，高大妈继续说：“咳，还有啊，锅炉房旁边不就是咱居委会吗，也安全。早就听说小楚尽自理能力强，之后咱们街坊邻居的都搭把手照应一下，大院这么多人，还拉扯不大一个孩子吗！”
宋爸爸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自己爸爸的声音，马上被大肚子领导盖了下去：“高主任的话我赞同，这个政治觉悟很高呵，值得表扬。”
指关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响了两下，领导接着说：“小宋啊，现在家里住房都不宽裕，等过两年咱们单位改善住房了再把孩子接过去也不迟，你家是个闺女，住起来也不方便不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旧社会有童养媳，你这是想养个童女婿呵！”
知道领导伯伯是开玩笑，可蹲坐在墙根的宋乔曦，小脸还是腾一下热起来，像只小鹌鹑一样把头埋到书里。
“我看锅炉房闲着也是闲着，整修一下条件也不差，我代表社里给孩子办张单位食堂饭卡，平时吃饭问题也解决了。孩子要是有出息成绩好，咱可以额外给奖学金，日常生活就大院邻里互相照应一下。”
领导讲完，除了宋爸爸，其他人都发出附议。
宋乔曦听爸爸据理力争了几句，却完全敌不过一众人的劝。
更重要的，是楚尽自己的态度。
他太坚决了，咬死不去宋家住。
宋乔曦快要沉不住气了，听了半天，急得坐立难安。
里面的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宋爸爸直叹气，这让小糯团实在坚持不住了。
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呼吸急促起来，宋乔曦护着手里的那本书，用左手支撑起身体，晃晃悠悠想要站起来。
因为蹲坐的时间有点久，腿脚发麻，稍微晃了一下才站稳脚。
不能让楚尽走掉......
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再次离开了！
她脑海里就这一个念头，不管不顾就要冲进居委会办公室加入“战局”。
第17章 哇哦，你笑起来真好看（……
“曦曦, 嘘......”
王君洋拉住宋乔曦，让她重新坐下。
丁一也从另一边猫着腰过来，俩小男孩左右夹击, 把她挤在中间, 一人拉住她一只胳膊不让她进去。
“我们的爸爸都在里面，你别去呀......”丁一眼神闪烁, 怯怯的说。
“曦曦，楚尽好奇怪哇, 你爸爸那么有趣, 你妈妈做饭一级棒, 大院儿里哪个小朋友会不愿意住你家里？”王君洋则满脸疑惑, 不解的问，又若有所思说道, “不会是，他不喜欢你吧？”
楚尽不喜欢自己，怎么可能！
“才不会, 楚尽喜欢我的，他对我可好了, 那天我手割破了, 他帮我包了这么高一摞的书皮, 后来看我写名字写得慢, 还帮我把作文本、拼音本、数学练习册上的名字都写上了, 他字写得可漂亮了......”
宋乔曦第一反应, 就是压低声音替楚尽辩解。
恨不得把这段时间楚尽对自己和爸爸妈妈所有的好, 都一股脑的说给王君洋还有丁一听。
楚尽真的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冷冰冰的。
可话说完了，王君洋半张着嘴, 眨巴着薄薄的单眼皮，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丁一也是，推推眼镜，眼神飘忽不定，完全没有主意的样子。
这题，对他俩来说，明显超纲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原因，那是因为什么呢？
宋乔曦发现得不到伙伴们肯定的答复，嘟着嘴，重新靠回墙根蹲坐好，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头来。
反而，越想越钻牛角尖，越想越有点动摇自己坚定的信念。
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不稳，几分钟前还信誓旦旦觉得楚尽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哥哥，肯定喜欢他们一家人。
过了几分钟，小脑瓜因为堆积了太多事情，竟然心里隐隐发虚。
楚尽，真的不喜欢自己吗？
难道真像妈妈说的，楚尽觉得自己是个烦人精？
开始挖空心思的在记忆中寻找楚尽“烦”她的蛛丝马迹，想到最后，糯团子竟真的开始怀疑起来。
楚尽不会，真的因为自己才不愿意住在家里的吧......
她以为他主动洗一家人的衣服，他主动和她开口说话，他给她贴了创可贴，他帮她包书皮，他帮她扎辫子，他替她教训姜齐盛，他让她抓了手腕，他对她微微笑了，他还把随身的书塞给她......
她以为楚尽已经......她以为......
宋乔曦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难道，楚尽真的认为自己是个烦人精，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
对自己的好，都是因为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家教好。
因为楚叔叔和孙阿姨，之前就把他教得很有礼貌，楚尽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是非常和善的叔叔阿姨。
耳朵发出嗡鸣声，再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
心头涌出一种压抑的陌生情绪，一点点蔓延开来。
最开始像一小片雪花，落在滚烫的心头一下子化掉，再往后，陌生的情绪变成鹅毛大雪，雪花越飘越密越积越多，整颗心脏慢慢冷掉。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鼻腔眼眶发酸。
宋乔曦一手紧紧抱着楚尽的书，一手支撑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往前跑。
恍惚中听到有人小声慌张地唤她的名字，可眼前像是蒙了浓重的水气，有热热的水珠滚落脸颊。
宋乔曦跑出去很远，都不敢回头看他们。
现在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一路冲进自家单元楼，在楼道的台阶上坐了好久，还是没能缓解那难以自控的情绪。
无论是在福利院那些年，还是来到了九零年代，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伤心到不能自己。
楚尽就算不喜欢自己，难道幽默的爸爸，温暖的妈妈，他也不喜欢吗？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住在破破烂烂的锅炉房，都不愿意住在自己家？
妈妈，她想妈妈了......
带着一肚子委屈，糯团子敲开102室的纱窗铁门，妈妈身上带着炸虾片的味道迎了出来。
“哎呦，我们曦曦这是怎么了。”
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拥她到怀里。
趴在妈妈肩上，嗅着她身上暖烘烘的味道，宋乔曦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乔琴费劲地把糯团子捞起来，靠到沙发上。
看闺女手里还攥着本书，想替她拿开，可小胖手抓得死死的。
只得随她去了，用手拍拍她软乎乎的后背，轻声哄着。
也是稀奇，从来都是别人家小朋友哭唧唧跑自己家来告状，第一次碰到自家闺女哭得这么委屈。
这是谁招惹她了？
“妈，妈妈......楚，楚尽不，不住咱家，他睡锅炉房，锅炉房好破烂哇......呜呜呜......他，他讨厌我......”
糯团子哭得气儿都不顺了，有点语无伦次。
听她抽抽噎噎说了半天，乔琴总算明白过来。
双手捧起闺女哭成小花猫的肉脸蛋，替她抹掉泪水，耐心地解释：“曦曦，别哭，刚才爸爸来电话了，和我说了这事。”
换了个姿势吃力地抱着小糯团，乔琴继续说：“来，你听妈妈说，其实妈妈觉得，楚尽不住咱家，也不一定是坏事。”
不一定是坏事？
宋乔曦听到这句话，止住了哭泣，打着哭嗝抬起头，迟疑地望着她。
为什么？
“你听妈妈说，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妈妈腾出手，替她紧了紧散乱的双马尾，柔声道。
点点头，糯团子瞪大眼睛，“吸溜溜”鼻子，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冷静了许多。
“楚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他既然不愿意住咱家，我们勉强他也不会开心，如果咱们一直强迫他接受那些善意，对他来说很可能会变成很大的负担和压力。
楚尽那么要强，肯定不希望别人可怜他。
你看，锅炉房离咱家走路不超过3分钟，妈妈和一一、淼淼的妈妈，还有洋洋妈妈都商量好了，让楚尽轮流来家里吃饭，咱们三家楚尽来谁家吃都行，让他随便挑，平时日常生活我们一起照顾他。
你们几个小伙伴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和现在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晚上回锅炉房睡觉而已。”
妈妈的声音舒缓温柔、娓娓道来，语速放得很慢。
宋乔曦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等妈妈说完，她连呼吸都平稳下来。
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擦着书脊，仔细想了想。
好像，真是妈妈说的这个理儿？
似乎唯一的变化，就是楚尽不睡在自己家了。
平时他们还是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之后一起上学、放学......
从家到锅炉房的路程，确实很短，跑得快连3分钟都用不了。
这么一想，这个结果对她来说......
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见闺女平静下来，乔琴舒了口气。
仔细一瞧，自家闺女哭红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白净软糯的小脸蛋涨成粉色，饱满的额头贴了几缕被汗打湿的小卷毛，梨花带雨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怜。
让人忍不住想好好亲亲眼前这个糯团子。
乔琴香了一口糯团子肉呼呼的脸蛋，手指刮刮她通红的鼻尖，笑着问：“傻闺女，想通了？明天是周日，爸爸和王叔叔他们商量好了去改造锅炉房，你要不要去帮忙？”
“好！”
听这清脆的小奶音，就知道她家的小糯团又恢复活力了。
“可，可是，妈妈，我们能让楚尽，只来咱家吃饭吗？”
宋乔曦抽抽噎噎地说，手里攥住了乔琴麻花辫的尾巴，拿手指缠着玩，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乔琴觉得好笑，故意逗她：“为啥啊，你就想自己一个人霸占着楚尽哥哥？”
“才不是呢......”眼看闺女脸更红了，和被戳中心事一样，急得嗷嗷叫，“那是因为，因为王妈妈和丁妈妈，做饭都不如你做饭好吃......”
话音未落，团子把脸深深埋进乔琴胸口，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行，咱们回来问问楚尽，他愿意去谁家吃都行，要是只愿意在咱家，那让他一直在咱家吃饭，满意了不？”
没等团子答应，“吱呦”，家里大门响。
宋乔曦抬眼望去，爸爸牵着楚尽的手回来了。
嘤嘤嘤，她刚哭过，现在肯定难看死了！害羞地把脸再次埋到妈妈怀里，一只手悄默声把书放到沙发上。
乔琴知道闺女脸皮薄，一手托着她肥嘟嘟的小屁屁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丈夫和楚尽笑着摇摇头，拍拍楚尽的肩膀，抱着团子去卫生间洗脸去了。
刚进卫生间，宋乔曦听到王君洋和丁一俩人来家里敲门，为了拿虾片。
爸爸给他们开了门。
“阿姨，曦曦没事吧？”
隔着薄薄的木门板，听到王君洋含糊地问候，还有“咔嚓咔嚓”啃虾片的脆响。
望着镜子中自己肿成核桃的眼睛，她噘着嘴，眉眼皱在一起，求助地瞅瞅妈妈。
“没事儿，孩子们先回家吧，曦曦洗脸呢，明天再来找她玩。”
妈妈拿湿毛巾给她擦把脸，对门外喊了一句。
等人都走了，妈妈去忙活晚饭了，宋乔曦才从卫生间探出个脑袋，轻手轻脚走出来，手扒拉着门框往客厅看。
天色已晚，窗外暗下来。
客厅的顶灯大亮，餐桌上摆着一筐彩色虾片，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饭香味。
男孩脊背笔挺地坐在沙发上，还是捧着那本《基督山伯爵》看得入迷。
看到他的那一眼，宋乔曦更释然了。
没关系，楚尽不住家里也没关系。
起码他还在大院，离自己很近很近，他们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可以一起玩耍，可以一起读书学习，可以一起慢慢长大。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变得和原书不一样了，还是往好的方向变化。
大院除了自己家，还有很多人在关心他。
她相信，有这么多人的陪伴下，楚尽是不会变坏的。
听到卫生间门开了，楚尽抬眸，一眼看到傻愣愣杵在那儿的糯团子。
小姑娘像是发现了自己看她，慌张转过身，背对着他撅着屁股趴到墙上，一双手紧紧捂住脸。
不过，楚尽还是看到了团子哭红的眼睛、鼻尖，还有委屈扒拉的小嘴可怜兮兮的嘟着。
她背过身后矮墩墩的背影，圆滚滚的后脑勺两侧，两只俏皮的马尾辫儿在肩头微微晃动，深棕色的卷发细软，看起来毛茸茸的。
楚尽眉毛不自觉蹙起。
她哭什么，是因为他要走吗？
自己走了，没人和她抢夺爸妈的关心，不应该高兴才是吗？
女孩子，真难懂......
楚尽拿书的手，微微冒汗。
虽说觉得搞不懂小姑娘的想法，可这会儿却莫名烦躁，书页上的文字他一个字儿都看不下去。
懊恼地垂下头，似乎这辈子，从来没碰上过比女孩子哭更棘手的事情。
糯团子继续拿后背对着他，趴在卫生间门口的墙上，时不时用手揉揉眼睛，就是不转过身来。
就算想不出原因，楚尽也明白，这个一直像小太阳一样，从不吝啬把自己的光撒给所有人的小姑娘，不开心了。
她不笑了，不再像只软软糯糯的小白兔，活泼地蹦来蹦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