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了闭眼,我如此心道。
不过,我很肯定至高无上的神没有听到我的乞求。
掀开纱帐后,劳莱伯爵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界。
更准确的说,是他染血的尸体。
他面朝上地倒在了床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他的面容惊恐,死不瞑目,仿佛是没有分毫反抗能力、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捅入自己的胸口,生命力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明明我早就做好了谋杀伯爵的心里准备,可当望见他的尸体时,我仍然顿觉双腿发软,一股凉气也是噌的一下冲上了背脊,使我战栗。但另一方面,我的内心又相当痛快——出于劳莱伯爵死亡的事实认定,这颇像是惦记了许久的仇恨终于得偿所报。
矛盾之中,前者渐渐占据了重心。
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
不仅是由于见到劳莱伯爵尸体而生的惊吓,更是因为我的前路、我的未来。
我恍然听到了构建好的美好未来‘轰隆隆’倒塌的声音。
尽管将小刀送入伯爵心口的凶手不是我,可此情此景之下,我百口莫辩。
未来等待我的,只会是被定性为谋杀的罪名。
我的所有努力将付之一炬。
我会被绞死在刑场上。
按住了前额,我试图用冰凉的双手冷却疼得发烫的脑袋。
我得冷静下来。
我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担上这桩嫁祸,我必须得在死路当中求得一线生机。
随着目光重新聚焦在劳莱伯爵的尸体、邪恶的猩红,我狠狠地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理性地分析现状。
首先,是死因。
无疑,带走劳莱伯爵生命的是插在他心脏的匕首。小刀没入极深,几乎见不到刀刃,可见行凶者的果决。由此,我推断这并非一场意外,而是一场拥有目的的谋杀。
劳莱伯爵的尸体、四周皆没有打斗的痕迹。
凶手可初步认定为拥有相当武力值的男性,或多于一人。
关于死亡时间。
从血液新鲜的颜色来看,从伯爵被刺身亡到现在并没有相隔太久。俨然就像是凶手上一秒才杀死了人,下一秒我就进来了,堪称完美的嫁祸……不、不对!
这么说来,凶手也许……还在卧室里?!
犹如受惊的雏鸟,我当即回首,目光锐利地审视四周,仔细打量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
就在这时,陡然有‘啾啾’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炸开,惊得我额头顿冒冷汗。
声响是从上方传来的!
我猛地抬头!
一只荧白色的小鸟撞入我的视界。
它展翅朝我飞来,停在了我的掌心,之后化成了一张信纸。
信纸上,有两行以飘逸的贵族体撰写的文字。
[Et lykkeligt nyt aegteskab, min kaere pige.]
新婚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Jeg haber du nyder denne bryllupsgave.]
希望你能喜欢这份新婚礼物。
阅读过后,带着馥郁香水味的信纸自燃,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于空,恍然只是一场梦。
但,不是梦。
回想起印入脑海中的祝贺语,我心底发凉。
我认识的人当中,会用这番口吻、这种称呼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乌卡兰·马丁内兹
公爵之子,广被贵族们称呼为——小公爵。
在我决心要嫁给劳莱伯爵之后,我拒绝了这位小公爵对我的示爱。
当时他表现的十分洒脱,不料,我新婚的夜晚,居然有如此一份厚礼把我打入了地狱。
而当意识到凶手十之八九是他的瞬间,侥幸的心理彻底死去,我浑身发冷,逼迫自己面对残酷的现状。
在亚兰特帝国,地位、权势、力量便是所有。
哪怕有绝对的铁证可以证明杀害劳莱伯爵的真凶是乌卡兰,最终被送上绞刑场的人,终究也只会是我。
甚至,倘若他原意的话,他可以保下被冠以杀人凶手罪名的我。
只是杀害了一名没有军政背景的伯爵,对于身处云端的上层贵族而言,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可如今,显然,这是一场有目的性的报复。
我不认为眼高于天、被我打击了自尊心的小公爵,会在我摇尾乞怜之后,便饶过我。
也可能会,不过在那之后,我将彻底沦为他的一介玩物,狠狠磋磨一番、失了兴趣后,便随手丢弃。
我咬住了下唇,指甲掐入掌心,疼痛使我清醒,抛却了软弱的想法,立下了决心。
——我不能向小公爵屈服,我必须要把劳莱伯爵的死伪装成意外。
我该怎么做?
盯着劳莱伯爵的遗体,无数个想法涌入了我的脑海,挤压得生疼。
一次次的否定、确定、怀疑、确信后,我的身体着急而又迫切地动了起来。
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来将他杀现场伪装成意外的物件。
而当我倏地拉开了衣柜的门,一道身影跌倒在了我的脚边、差些儿惊出我的尖叫时,伴随心脏猛地跳了下,一个想法陡然在的脑海中浮现,我甚至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微笑。
——找到了。
如果是他的话,绝对能让我完美地摆脱掉杀害劳莱伯爵的嫌疑!
我敢说,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赠予我的礼物,一份珍贵的厚礼。
下一秒,当我脚边的少年仓皇抬头,与我四目相接的时候,我立马用手捂住了嘴,佯装出惊讶的模样,也很好地掩盖住了嘴边欣喜至难以抑制的笑容。
“费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坦白说,他为什么在这里、如何来到这里,通通都不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眼前既定的事实——他正在这里。
此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有如天赐的礼物降临的少年,正是我的表弟,费特!
我出嫁之前、他对我的劝告仍近在耳边。
他希望我逃走、不要把一生赔进食人的恶魔窟。
叔叔婶婶对我的残忍,将会由他来弥补。
是为了我。
他一定是为了弥补我而来!
眼下,是最棒的时机了。
我甚至已经起草好了故事的起承转合!
——得知关系亲密的表姐即将嫁给臭名昭著的劳莱伯爵,勇敢的少年决定不再忍耐,于是他在表姐的新婚当夜,潜入了恶魔窟,决意杀死可怕的恶魔。醉酒的伯爵又岂是少年的对手?毫无反抗余地,便被刺中身亡!
我发誓,只要费特能让我洗脱掉杀人嫌疑,我绝对不会为难他的家人们,甚至,我可以豪爽地让他们得到不菲的财富——毕竟,这可是他们赔上心爱的儿子才换来的报酬。
正当我思考着如何让费特完美地背上不属于他的黑锅之际,他踉跄地起了身,六神无主的样子,像是丢了魂似的,惶惶开口了。
“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威胁他!我到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是神经病乌卡兰杀的。
想归这么想,我表露出来的情绪恍如已在暗中将他认定为真凶,我扶着他颤抖的肩膀,关怀安慰道:“没事的,没关系,我会帮助你的费特。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用准备好的出入许可证逃离这个国家吧。”
“我为什么要逃?!我根本没有杀人!”
“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杀的!”我也加重了音量,双手改而抓住了他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他:“费特,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恰巧出现在凶案现场,却什么都没有做吗?你又知道谁是真凶吗?有人可以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吗?现在的情况是你既无法指控真凶,也无法摆脱嫌疑!”
费特被我这一连串的话震住了。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以‘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的口吻,火急火燎道:“趁着还有时间,赶快离开吧!”
一旦他选择了逃离,罪名便坐实了。
费特似乎是被我说动。
他很犹疑地看着我,问:“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安心吧。”
费特沉默了。
四下安静得着实有点久了。
就在我继续准备说服他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上去既无力又恐惧,微弱得如同燃尽了的蜡烛芯上的最后一点单薄火光。
“露薇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成了!
“你说吧。”
哪怕是上天摘星星月亮,我也能为你努力一把!
“我知道很难,但……能不能别让其他人知道杀害劳莱伯爵的嫌疑人……是我。”
我本以为费特是为了他自己,可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我才陡然意识到,他只是为了他的亲人。
甚至于,当提及亲人,一直在我面前要强又倔强的少年,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我逃离了这里之后,所有指责的声音都一定会落到我的家人身上。他们一定会指责他们没有教育好我,又斥责我的母亲为什么生出了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又或者是根本就不应该生下我。蜜罗丽也会因此被别人歧视。尤其是我的母亲,她那么要面子!她绝对会被那些恐怖的话伤害得遍体鳞伤。我真的不想因为我……而让她承受那么多。”
费特描述的场景、他痛苦又挣扎的表情,皆让我感到了熟悉。
我十分清楚费特口中的‘那么多’,是一个如何的分量。
那是一个足以把人逼上绝路,乃至不惜以死亡逃避的分量。
我怔愣得有些久,以致于我之后说了些什么话、即使是连费特怎么走的也根本记不起来了。
按照我最初的设想,我现在应该马上闹出动静、让费特被捕,方能以绝后患。
可喊声到了嗓子眼,嘴却迟迟不肯张开。
我甚至起了另外一个想法:假如,我能找到其它方法将劳莱伯爵的死亡伪装成意外,我便不会让费特背上凶案嫌疑人的身份。
我想。
至高无上的神大概是眷顾他的。
当从一个木柜子里翻腾出一堆能轻易让女人感受痛苦并刺激的道具,以及一盒紫色晶体状物时,我确信费特可以逃脱肮脏的陷害了。
我眼前的玩意儿是可以取代多啡喀、取代费特,将一切伪装成意外的工具。
把小刀送入劳莱胸口的人不能是我。
也不会是小公爵乌卡兰,因为曝光也没有用,将他牵扯进来,只会让浑水被搅得更浑。至于神赐予我的礼物,也因为我的私人原因给放走了。
那么,杀害劳莱伯爵的‘真凶’便只能是伯爵本人了。
听起来不合理?
不会的,在兴奋剂的作用下,人类的疯狂可以失去全部底线。
是的,此刻正被我攥在掌心的紫色晶体状物,便是名为奴佛卡、被广被成为‘神之召唤’的兴奋剂。
它是被帝国禁止流通贩售的禁药。
可常常有追求极致欢愉的贵族无畏禁令,从黑市中购买,用以玩乐。
点燃五克以下,能够让人进入亢奋的状态,身体的各个器官、感触也会更加敏感。不过,用量一旦超过十克以上,它便会成为致幻剂,是易上瘾又戒不掉的毒/品。
比起‘神之召唤’,‘恶魔的召唤’也许是更适合奴佛卡的名字。
有了确切的计划后,我马上行动了起来。
我先是关上了窗户。
为了避免出现劳莱伯爵死亡时间差,我打碎了紫色晶体,并在卧室的四处点燃,让它能更快、更好地燃烧。
当迷幻的香味渐渐于充盈于房间之际,我先是处理了一下现场、抹掉了乌卡兰和费特留下的痕迹并转而制造出虚假的线索。
接着,我爬上了有劳莱伯爵尸体躺着的大床,扒掉了掩盖着胸口的衣物,随后点燃了情/趣蜡烛,将蜡水滴落在了娇嫩的皮肤上。
该死!
居然不是低温蜡烛!
我疼得眼泪水都冒出来了。
忍着烙印一般的感触,眼一闭心一横,我又粗暴地在自己身上滴下几滴滚烫的蜡水。
抛却了处女的矜持,快速地摆弄了一番劳莱伯爵珍藏的玩具后,我最后拾起了铁制的锁链,意图将自己束缚在床头,尽最大努力摆脱谋杀的嫌疑。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砰’的一下巨响,接着是‘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动。
像是,有什么被砸中了,然后裂开了。
本来一动不动的纱帐被吹起,缝隙之间,我瞧见了粉碎的玻璃窗和落到地毯上的一颗皮球。
以及,一下便被夜风吹熄的‘神之召唤’。
卧室里的迷香转瞬一散而空。
该死!
是哪个混蛋在大晚上的时候踢皮球?!
要是被我抓到了,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我咬牙切齿,不过,没有让我发火的时间了。
也许马上会有仆人来询问情况,我必须得在他们到来之前布置好一切。
咬了咬牙,我又捡起了火柴盒,轻轻擦过,跃动的橘红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我缟白的脸、劳莱伯爵涣散的眼、‘神之召唤’奴佛卡。
橘紫交融。
迷香四溢。
蛊惑人走向自取灭亡的路径。
浅色的白烟被裹在了纱帐之中,出不得去。
浓郁至近乎窒息的馨香为我带来了强烈的感官刺激,它融入于血液,流经大脑,鲸吞蚕食地软化我的意志,将我的思绪剥离,恍然灵魂脱壳。
当眼前渐渐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有了行动。
我先是铆足了最后的气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而后朝着门口嘶喊不断。我被铁链束缚在床头,犹如一头失控的狮子抵抗、挣扎,金属相撞发出‘哐当哐当’的激烈声响。
“人都在哪里?!”
“伯爵发疯了——!他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