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对方瞧见她,也愣了一下。
这女子穿一身香叶红软烟罗裙,墨发松松的挽起,插了一支千叶攒金缀花钗,既不素也不俗,眉目虽不是令人惊艳的那般精致,但是意态闲恬,自成韵味,显得十分风流蕴藉。
这个人,郑姒还在京城的时候曾遥遥的见过几次,没怎么说上过话,也没什么交情。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在这里遇见她,所以刚见她时,忍不住有些惊讶。
不过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低头敛目,绕开她拉着容珩往前走。
虽然认识,不过在京中也差不过等同陌路人,如今偶然遇见可以叹一声巧,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
她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我是谁呢。
郑姒边这么想着,边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感觉到容珩停下了,不由得含着疑惑回头,然后瞧见他的衣角被一个粉雕玉琢却面色严肃的小家伙拉住了。
——这是方才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小孩子。
郑姒瞧见他,思绪忍不住飘了一下,她暗想,长公主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正纳闷的时候,与她两步之隔的乐陶公主开口了。
“你是尚书家的那位千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又瞟了一眼她紧紧拉着的那位白衣少年,嘴边浮起玩味的笑意,“看上去你在这里过的还不错。”
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眸中闪烁着深深的趣味,故意道,“你知道吗,如今在京城中,贺家的那位郎君为你闹得不可开交,下定决心要娶你,将你风风光光的接回京城。”
“我原以为你们早已互诉衷肠、私定了终生。却没想到……”
她点到为止,没有将话说完,一双妙目却若有所指的瞧了眼他们二人紧扣在一起的手,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乐陶公主原以为她会心虚的松手否认。
毕竟这世间女子大都觉得和多个男子纠缠不清是一件极其不光彩的事情。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尚书家的假千金听了这话,眉目丝毫未动,手也依然紧紧握着他的。
她笑了一下,淡淡的开口,“那又与我何干呢?”
乐陶公主的眸子亮了一下,觉得她这回答有趣极了。
“你倒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郑姒微笑着低声道:“长公主倒是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乐陶公主用一根纤纤玉指按住她的唇,凑近她低声道:“在外面,叫我陶乐就好。”
“好。”郑姒顿了一下,“陶乐。”
乐陶公主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脸面露思索,盯了一会儿后忽然问:“你叫什么?”
郑姒哑然失笑,无奈的抚了下眉,与她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两人顺势聊了起来,正渐入佳境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们同时转头,见那个神情严肃的小鬼和容珩一同倒在了地上,那小鬼正在地上爬着,伸出小手去抓他脸上的面具。
郑姒的神情有些微妙。
她心道,我都不怎么舍得欺负的人,竟然被你一个熊孩子欺负了。
她有些不爽,不过一想到那熊孩子可能是长公主的儿子,她就默默地忍下了这点不快。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扶容珩,用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让那个熊孩子安分点。
可是他完全不听,抓住他的面具就往下扯,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屁孩为什么有那么大力气,竟然一下子就给他扯下来了,还带掉了他发上的玉簪,让他露出面容的同时,一头墨发流泻而下。
这一幕落在郑姒眼中,她觉得这画面像某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电影镜头版让人惊艳。
然而此时,郑姒却顾不上欣赏他绝美的容颜。
因为她身前那位因酷爱美少年闻名天下的长公主,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的盯住了他,面上浮起不可说的深深笑意,“你……”
容珩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43章 【43】【一更】
乐陶公主其实知道一点自家弟弟被卖进弄凤楼的事。
当时高茂循着线索找到弄凤楼的那位管事,从他口中得知殿下被一位从京中来的贵女带走了。
高茂知道燕国各处的弄凤楼都是长公主手下的人开的,有时候若搜罗到了绝色的美少年,他们也常常进献到京城中讨主子欢心。
那时他疑心那些不长眼的奴才闹了误会,将殿下送去给长公主了,特意给她去过一封信,向她询问此事。
后来在还没有等到回信的时候,高茂就偶然因那枚鸽血石发现了殿下所在之处,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乐陶公主原本对在翡州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在收到高茂的信之后,也写信问了翡州弄凤楼的青姑,从她的回信中得知,她们被一个胆大包天的女郎耍了,那女郎穿一身华美的衣裙,将她的弟弟从他们手中骗走,就此销声匿迹了。
那时,乐陶公主原本是要亲自前往翡州一探究竟的,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女郎有如此勇气,竟敢将这个小阎王引入室中。
可是还没等她动身,京中就传来了他在豫州活动的消息。
当时乐陶公主觉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定然已经死于非命了,还摇头为她这短暂的生命慨叹了一番。
没想到此番她来翡州游玩,竟然阴差阳错的撞上了他,而且……
他还服服帖帖的被一个女郎牵着。
更妙的是,那女郎还是让贺骁魂牵梦萦的那个尚书府家的假千金。
乐陶公主觉得,这事儿越来越精彩了。
她看着弯腰咳嗽的容珩和替他拍背的郑姒,嘴角勾起一个饶有趣味的微笑。
鲜少见到这个小阎王这么慌乱的样子,更从未见过他与旁人这么亲近的姿态,乐陶公主新奇的看了一会儿,嘴边那句被他的咳嗽声打断的“你怎么在这里”,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她看了郑姒一眼,心道,这个女郎似乎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又打量了一眼容珩,暗忖,他好像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难道是想利用她做什么事?乐陶公主暗自猜测。
念及此,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容珩,心想,他是遇到了怎么样的难题,才不得不这样委屈自己?
乐陶公主微微蹙了眉,有些想不通。
他在豫州做的那些事如今京城中人尽皆知,人人称颂,虽然他身不在京城,却是当下风头无两的第一人。他回京之后,形势将会一片大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如今还要屈居人下。
想了一会儿想不透,她也就不想了。她知道自己这个生着一张美人面的弟弟,心思深得很,做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她这只懂得享乐的脑子不必替他操心。
她转而担忧起这个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女郎来。
虽然才和她熟识没多久,但她很喜欢这个自在洒脱的女郎,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投缘的女子,她不想让她稀里糊涂的丢掉性命。
乐陶公主知道她这个弟弟性子诡谲难测,面上的笑意从不达心底,上一秒还冲你微笑,下一秒可能就举起了刀,他如今虽然看着服服帖帖的,但指不定今晚就要趁着夜黑风高持刀杀人。
所以她要保她,得尽早才行。
她得像个法子和他单独聊一聊。
正想着,乐陶公主看到郑姒正不动声色的将他护在身后,面上的神情显出些微妙的戒备。
她愣了一下,想起方才自己为了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搪塞过去,随口说了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看来这女郎是想起自己在外的名声,担心她对他下手。
乐陶公主有些想笑,在心中乐过之后,她认真的想了想,觉得若容珩不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她碰到这么一位容色绝美的少年,怕是的确会动一动收入后院的心思。
若她真的想要,即便他名花有主,也不妨碍她强取豪夺一番。
所以表面上来看,郑姒的担忧也不无道理,甚至可以说十分懂她。
乐陶公主心中对她愈发满意了。
在她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郑姒反应迅速的将容珩拉了起来,用面具盖住了他的脸,然后礼貌的以有事为托词,向她告辞。
乐陶公主微微一笑,善解人意的说:“你去忙吧。”
郑姒一口气还没松完,她的后半句又幽幽的冒了出来,“把这位小郎君留下,让他与我聊聊天如何?”
郑姒面色一僵,正酝酿着拒绝的托词,乐陶公主就走上前,伸手分开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不容拒绝的冲她笑,“放心,会还给你的。”
郑姒一把将容珩拽回来,硬邦邦地说:“不行。”
“我要忙的就是他的事,缺了他就不行。”
乐陶公主微笑道:“那不如你改日再忙?”
郑姒握紧他的手,眸中冷冷的,“不能改日。”
“乐陶公主,我先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欲走,乐陶公主的手却忽然按上她的肩,她凑到她耳边说:“不是说好了叫我陶乐吗?”
郑姒没说话。
乐陶公主动了动眼珠,觉得自己若是再这么硬来,她们友好的关系可能马上就要破裂了。于是她稍稍迂回了一下。
“其实是这样的。”乐陶公主斟酌着说,“几个月前,翡州弄凤楼的青姑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郑姒听到她提起弄凤楼和青姑,一下子想到他的来历,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她问我,‘那个灰蓝瞳眸的盲眼少年,长公主可还喜欢?’我当时听了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没有见过她说的那少年。”乐陶慢悠悠的道,“之后,我细细的问了她一番,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郑姒已经将这事明白了八分,她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都冷透了,手脚更是冰凉。
容珩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伸手捏了捏她。可郑姒不但没被安抚到,反而更难过了。
乐陶公主勾了勾唇,继续说:“原来是有人假冒我的侍女,将那个少年领走了。”
“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你?”
郑姒面色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矢口否认,但是乐陶公主将事情知道的这么详细,她根本就没有狡辩的余地,更可况眠花苑的弄凤楼与这里不过隔了几条街的距离,她即便死不承认,怕是也没法子蒙混过关。
是真是假,乐陶公主将人带到弄凤楼一问便知。
几息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情绪,尽量冷静地开口道:“他的确是我从弄凤楼带回来的。”
“不过我并不是你口中的那种骗子。”郑姒神色淡淡的看着她,“那日青姑问我从何处来,我说我从京城来。而后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明白,便直奔主题的说我是来带一个人走的。”
“然后她就带我找到了他,将他的卖身契给了我,我也为他付了银子。”郑姒的态度很坦荡,“那日,我没有说过一句谎话,也根本没想过冒充谁。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银货两讫罢了。”
她抬起眸,目光凌凌,带着点凶狠之意,“我是规规矩矩的将他买来的。他如今就是我的人。”
“好好好。”乐陶公主微笑点头,“不如这样,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承认他是你的人,再也不和你抢,如何?”
郑姒狐疑的看着她,“什么条件?”
乐陶公主勾唇笑道:“我想借用他一日。”
郑姒不由得想歪了。
她紧紧抿住唇,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我若是不同意呢?”
乐陶公主唇边浮着笑意,语含威胁的轻声道:“你若是不同意,我就只能用点强硬手段了。”
郑姒没再说话,扣住容珩十指的手握的越来越紧。
她心中焦急万分,可是当事人容珩却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静静地站在她身侧,一句话也不说,只一直侧头看着她,目光全程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虽然他面上覆着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现在是何神情,但是单单看他那样静立凝视的姿态,就让人无端的感受到说不出的温柔和专注。
就好像,在极夜中长久漫行的旅人,不经意间,乍逢了瑰美的漫天极光。
于是风声水声都远去了,他仿佛听到梵音的忠诚信徒一般,近乎迷恋的凝视这美丽无比的天光。
被她紧紧攥住的手有点疼,可是他却像个受虐狂一样甘之如醴,心中甚至生出诡异的满足感。
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深深的感觉——若是她以爱为名杀他,他怕是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她的刀下。
嘴边还会带着笑,说这是他最幸福的死法。
就在他的想法愈发变态的时候,他忽然毫无防备的被身边人狠狠一拽,反应不及的踉跄了两步,他被她拉着,身不由己的往前跑。
一时间有些应接不暇,脑中什么想法都散了。
他像是在被人拉着逃命,而身后传来乐陶公主的声音。
“陆迟。”她的声音张扬又不善,像是戏鼠的猫儿一样,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吐出几个字,“抓住他们。”
身前落了一个人,将他们截停了。
紧接着,她手上失了力气,被一股力道一拽,松开了他的手。
她被人带回方才的包间,安置在她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乐陶公主走到他身前,抬头将他的面具掀到头顶,笑道,“碍事的人终于解决了。”
她压低声音,“皇弟,许久不见,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一聊如何?”
容珩不置可否,他看向那个雅间的方向,垂下的布帘让他看不见她身上的光亮。
“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会睡着一小会儿。”乐陶公主说。
容珩这才看向她,“找我有什么事?”
乐陶公主拍拍他的肩,率先向前走去,“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