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梦中父亲如是道。
祝枝兰并未在司令府久留。
次日云知与弟弟用过午饭,段他们急匆匆来禀,说大都会和鸾凤园同时有人上门闹事,小七换过伤“药”便要带兄弟们离开。
“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吧,都这样了就别上赶着了。”云知死拽着不让他走。
小七宽慰她:“昨夜是刚下船身边没带几个人,这回我把人召齐了,绝对吃不了亏。”
她又说还是等沈拂回来再议。
祝枝兰“嗐”了声,“姐,我这要是一而再再而三指望着那套保驾护航的方式,回头人家只会踩你踩得更狠!这断臂之仇我是非报不可的,且宽心,‘大都会’我都答应了转让给金武,这回的人马也并出手,也无需我‘亲身上阵’,争取摆平后来找你吃饭。”
云知才发现,她身边的男人个两个待她看着是千依百顺,真遇上了事儿又一个比个有主见……
好在小七没骗她,据老徐说七爷全程就坐沙发上个指头也没动,最后青帮的人一退,示好的帖就送上了门,可见祝七爷同金五爷联起了手,其他人就不得不有所忌惮,大抵还有三分是瞧了沈司令的面子——毕竟沈司令要当七爷妹夫一事,大上海已有了不少传闻。
等到这种传言到了云知耳里时,又过去好几日了。
这些天,沈拂周旋于和谈议,小七则忙碌着帮派事宜,她也抽空铺面的店契协议带出来给几个伯伯过目,加上被绑架归来福叔到上海来阐述全过程,林赋厉意识到宁遇舟对林家的居心,当场说不出什么。
云知说:“我已同几位掌柜商量过,若五年内店租不变,待大哥回来,店契可转到他的名下。”
林赋厉始料未及,之碍着伯昀安危不愿和她硬碰硬,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转回店契……
“只是,之大伯要的不牵涉林家这条,就未必能够保证了。”她道。
林赋厉明白她的意思,转店契给伯昀意味着转嫁风险……
实则,云知从未想过店铺据为己有,当日强势是为了让林家投鼠忌器,不去动摇几位掌柜的生意链,但她要是真的脱离林家后还带走了八间旺铺,未免把事情做的太绝。
经此一事,掌柜也纷纷表示,想法另寻新店,免受掣肘。
“不着急,此事诸位伯伯可以到时再与大哥相商。”
她把说完就离开,林赋约说:“大伯知道不打算回林家,沪澄的学还是可以上的。”
云知从的音调、语气里听出了软意,虽听不出多少真心。
她平静道了声谢,上车后直往沪澄。
去之,已经联系过了白先生办理休学手续。
倒不是因为林家,是考虑宁长既为沪澄最大的校董,久留无益。
本来她旷课半个月,学校里已经有不少风声,说什么的都有,传的最响的就是“与校长相恋”,今日听说她现身教学楼,自然惹来不少围观。
云知没想到自己在校期间默默无闻,离学之日颇有些轰轰烈烈的架势,从前在意的流言蜚语,到了此刻皆如浮云,别人看她,她大大方方看回去,不少同窗反倒热切同她打起招呼。
白先生那些人赶回教室,回到办公室学籍档案交给她,不知内情,对云知休学显然是不高兴的:“们这些女学生,往往有了归宿就不肯上学,学习是为自己、为学问、为国家,不是用来找夫婿的。”
她知老先生片好心,“我离校却不停止学习,这两年得先生授业栽培,受益生。”
白先生叹了声,怕她多待下去再招来那些八卦的学生,便即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
迈出教务处时课铃打响,走廊恢复了安静,不多时传来朗朗读书声,如她初入沪澄那般。
“云知。”
到了校门前,有人喊她,回过身看到宁适奔来。
“我听说退学了,为什么?是、是因为我么?”
上来就是这句,她愣了下,连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不们说的是真的吧,和……和沈校长在一起了?”
等着她否认,可是看她认真点头,眼中的光都开始涣散了,“怎么,为什么?”
“那可说来话长了。”她也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笑了笑,“嗯……宁少不回去上课么?”
少年倔强望着她,没能在她眼里看出一丝不舍,低头踢了下地上的碎石:“难怪。”
只说了两个字没了下文,她也不好离开,漫长沉默后忽听他道:“其实,在巡捕房那两天,我直求我爸爸救出来的,早知道和表白,让你被家人误,我就不……”
“这和更是没有关系了。真的。”不论宁遇舟是什么样的人,宁少至始至终都是极好的少年,她也不说巡捕房的事与他爸爸有关,只道:“那天,我因为幼歆冲你发脾气也有不对,这回也抵消好了。”
“说的本来也没错,比起你,我的那些情绪算不了什么。”重新抬头,“那你今后不回林公馆了么?”
云知抿嘴淡笑,宁适看出了答案,不再问了,“好吧……我回去上课了。”
她摆了摆手,正要道别,突然听他突兀地问:“小时候我掉到井里,是你发现的我,这件事还记得吗?”
她没法回答,救的人本就不是她。
“我告白,无非想报救命之恩,也不用放在心上……当然,日后有什么需要的,还是可以来找我,懂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人情债的。”
说完这句,恢复了贯满不在乎的姿态,宁少抢先她一步转身,摆摆手,大步流星而去。
她走出校门,看到黑“色”轿车后边多停着辆车,沈拂倚在车门边,穿着立领的灰“色”衬衫,裤子也不是军裤,早上出门前明明不这么穿,看来是回过司令府、换过衣服了?
额的头发略有些散,明显给风吹了阵,她就问:“怎么专程过来?”
“得过来盯梢,免得有人被俊美的少年勾走。”笑着注视着她。
“……人家就是和我道个别。”
不再玩笑,上了车,看她神“色”微微落寞,“是不是不舍得学校?”
“不能和同窗起毕业……还是有些遗憾。”她不否认。
“我也是。”
“也是什么?”
“当初,还想在你毕业证上签上我的名字。”说的是刚认出她时。
她没意,却给勾起了回忆:“我还记得录取通知书也是你写的,第二批才到,我那时以为没录取,吓得午饭都没吃。”
翻开她的学籍档案,看到当初她第次去教务处时填写的表格,下面还有的句评语:可再给次求学的机会。
她顺着目光瞅了,又想起那时不愉快的“初次见面”:“看当初,气不气人。”
“当初要知道是你,定不这么写。”阖上牛皮纸袋,放在一边。
“那怎么写?”
沈拂但笑不语,只用眼神示意她,方司机江副官正竖起耳朵听。
她不问了。就是看车拐入熟悉的巷子内停下,是大南大学。
“怎么来这儿?”她意外。
“来帮伯昀找点材料。”
“大哥回来了?”
“快了。”
许久没来,大南大学入门处的橱窗栏换了期“问我答”主题。
泡沫墙上备着盒盒图钉,谁都能来提问题,谁都可以来答疑。
之没见过,她才多扫了两眼,陪着她慢下脚步。大学生们也都是奇思妙想,有人问“到底要读多少书才能娶到颜如玉”,就有人答“拿个黄金屋给我换”;有人问“为什么我的舍友都能交到女朋友”,就有人答“是前面那个提问颜如玉的人吧”,还有人干脆在橱窗栏提出了数学题,下面跟着连串不同的笔迹版本的解答方案。
幽默风趣,又栩栩如生。
“现在都可以这样了么?”她笑,“在布告栏上找女朋友?”
沈拂眉梢微蹙,沉“吟”道:“是有些影响校园学习风气。”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良好的恋爱环境也未必不能促进学习嘛。”她道:“说你是沈古板吧,欸也不对,那会儿也六岁还是七岁,不也是一边上学一边和我别着劲嘛。”
“我有婚约在身。”沈古板理所当然。
“现在提倡自由恋爱,时下最兴的不就是先求学、再悔婚么?”她也开始逗玩儿。
下秒给弹了个脑瓜崩。
云知捂着额头去踢他,没跑出两步,到布告栏另一边刊着份批评告示——针对大文史系学生林楚仙校文学赛《至真》文涉抄袭《铎声报》第五期刊《食果》文,现取消获奖荣誉,进行全校通报批评,以示警告。
她惊住。
这则告示明显是昨日新张贴的,不仅做了处分的警告,还原文和抄袭文贴在一起比对,下边一群学生嗤之以鼻的留言,更有甚者让剽窃者滚出大南云云。
云知看过这篇《食果》:“我在楚曼姐姐日记里过这篇,怎么刊登在《铎声报》上?”
“我听骆川说,大姐姐做编辑那几年,写过不少文章,有好几篇是打算以你大姐的笔名发出来的。”
云知看着“曼曼”这个笔名,以及边上醒目的“林楚仙”,最讽刺意味的莫过于两篇文名:被抄袭的名《食果》,抄袭者为《至真》。
只怕今后,她在大南也是留不下去了。
“我看大伯们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也并非初犯,自食其果而已。”沈拂淡淡道。
“怎么知道她不是初犯?”
“她的文章多种文风杂糅,像剪子活,所以,当初我力荐本就不是徇私。”
云知看本正经:“哄人的风格倒也挺自成派的嘛。”
沈拂先去拜访了物理系院长,打过招呼之后带云知入实验室。
伯昀的研究室搬迁后,这里也被改造成间实验教室。
小隔间还是和过去一样存放历来的教授及实验档案,沈教授曾为系主任,里头也有的论文资料,要来看,院长当然得给钥匙。
沈拂找到了伯昀要的材料,按照规定不能带走,只能一目十行去的翻,这儿未开课,云知见第一排桌面上遗落了本物理书,坐下边看边等。
那材料无非十几页纸,对记忆力奇佳的沈教授而言不足挂齿,大致记完物归原位,踱出来时,她正全神贯注拿着纸笔对着书写写算算,不由笑问:“林同学,有什么难题解不开的?”
就站在讲台前,身剪裁得体的装束衬得人温文尔雅,堪堪将她拉回过去的时光。她正襟危坐,举手道:“沈教授,我想听你讲第三十六页的这题——什么时候走远路比走近路快?”
说话间起身,想将书本递过去。
沈拂知道她起了玩心,便正儿八经清了清嗓,示意她坐回去:“三十六页是吧?”
到底是曾经的系主任,对大南的教科书当然是倒背如流的。从讲台上挑了截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两个方形图,转身道:“个士兵要把情报从a点送到c点,途径草地与沙地,马在沙地的奔跑速度是草地的半,士兵该选择什么样的路线能在最短时间抵达?”
总听人说沈教授的课堂好,她竟节也没听过,难得似模似样开讲,当然得积极配合:“ac之间最短,但考虑沙地部分,需得增加草地的折线部分……”
没说完,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呀”了声:“这不是沈先生么?”
名戴着眼镜的男生,看到沈拂就嗷嗷叫了起来:“沈先生回来了?”
“只是回来一儿,很久不了李舟同学,头发终于肯剪短了。”
这位李舟同学对沈教授崇拜到简直要起飞,激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还有别人,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又看指尖握着粉笔:“沈先生……在讲课?”
“嗯。这位同学想听我说说费马原理。”
“我也想听呀!哎您说就回来一儿?劳烦等等,我得把王们一起叫来……”李舟说着就往外吼:“王、许哥,猜我看到了谁?沈先生啊是沈先生!回来上课了,就讲节,快来来来,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云知:“……”
沈拂手肘撑着讲台微微弯腰,冲她“露”出了个“习以为常”的笑。
她悄然踢了下讲台,“开课了,沈教授。”
本来以为只是叫来几个学生,但沈拂在大南受欢迎的程度远超过她的想象,讲两道题的功夫整个教室就已满座——除了她之外全是正经的大学生,听说是问啥答啥的自由课,大家伙都不遗余力的抢着发问,半小时过去黑板都擦了好几轮了,走廊外又来更多新来的同学。
云知才发现,虽然沈拂在课堂不算活泼,却丝毫不令人感到拘谨,明明有时语气淡淡,同学们听过后都笑得仰后合,当背过身回到黑板前,大家又瞬间安静下来倾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生怕漏过个字。
云知一时也听入了“迷”。
她看着指尖中的白“色”粉笔,像一柄银光闪烁的剑,持剑者,唯有对知识、学问和教育抱着最真挚热忱的心,方能肆意挥洒,寒芒毕“露”。
于是,到了打铃时,全班异口同声发出了“啊”声的抗议。
学生们齐齐喊着加课。
也算是大学课堂上的奇闻了。
沈拂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想着还有事,只得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