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再,再而三,只因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多么荒唐无稽。
好在,他总能很快为这点不可理喻的想法开脱。
沈琇啊沈琇,你到底只为不能收拾残局的自己,留一丝念想罢了。
原本,离开上海的这些日子,奔波周旋于诸事中,他近乎把之前这些暗中催生的苗头掐灭了。
但这一回,又怎么说?
庆松瞧不见他瞳孔的剧颤,只是见他握白铜锁彷如入定的样子,还当他真是气昏头了,忙说:“放长线钓大鱼,对方还没露出马脚来,这一现形,别功亏一篑了。”
一句话,直把沈一拂深陷回忆漩涡的魂儿给拔了回来。
他铁了心的要做的事,庆松自然拦不住,正要出门,电话铃响起,庆松赶忙接起,听到电话那头的张尧问:“少爷同你联系没?”
庆松瞄了一眼身旁的沈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张尧说:“麦阳坊附近有人中枪,现在市警厅已经派出人封锁了一所学校,说要缉拿要犯……此事别是少爷惹出来的吧?”
听筒的声音很大,隔着一米也能听清,庆松不由自主朝沈一拂递去了一个“不会吧,那疯丫头还真敢开枪”的眼色,尚没应答,沈一拂夺过电话,道:“喂,张司长。”
电话另一端的人大抵是有些震撼,静默了好几秒才开口:“少爷?”
“是我。”沈一拂也不提说前情,单刀直入:“被封锁的学校,在哪?”
说来,云知的包里确实揣着枪,那当口被地包天逼得无路可退,差些真要豁出去来搏一搏生机。
始料未及的是,她上一刻掏出枪来,乍然听到“咚”一声闷响,地包天当场被来路不明的钝器当场砸昏。
但见巷子口站着一个“关公”,手中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
那“关公”自然是扮上的,红净脸谱只画了一半,胡子都没粘,也不知是哪里戏班子的人,见云知还傻在原地,挥了下手说:“你还愣着作甚?跟我走!”
听声音是个少年,云知见那地包天的手脚似乎还有动静,连忙收枪跟上了“关公”,一面跑一面问:“你是唱戏的?”
“我是这附近的学生,今儿确要唱戏,想不到人都没扮全乎,戏先唱儿上了。”
他满口儿化音,显然是北方人,听着觉得亲切。只是坊外到处都是鸿龙帮的黑衣客,一个卖报的跟着一个唱戏的,想不招人注意也难。眼见有人追上来,小关羽说:“要不去我学校躲一躲?”
地包天只是短暂地被敲懵了一下,缓过劲来的时候同伙也赶来了,他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血:“俩小鬼没跑远!东西一定在他们身上!”
同伙吹了哨,帮派的兄弟天罗地网地铺开,很快有人说前头瞧见过卖报的女孩,也没出这一带,不知是钻入哪家门户,转眼就不影了。地包天命他们顺着路径查,却止步于一所学校——济堂学院。
那同伴提醒道:“那边是祝七爷的地界,咱们要是擅闯了,怕是要惹事。”
另一人却说:“不说救那丫头的小子穿着戏服?这所学校不少学生都在给七爷的戏院唱戏,十之**躲进去没跑了。”
同伴说:“那么多学生,那丫头若是换了件衣服,混在里边怎么认?”
“这所学校不收女学生,一个班一个班的查,总不能插翅飞了罢?”
两头说法地包天都听进去了,他睨着济堂中学的高墙,忽一伸手,开枪击中了一个过路的行人,龇牙一咧:“报警,说有个女孩子开枪进了学校,咱不能搜,警厅的人总行吧?”
小“关羽”是带云知从后门入。本想送她从前门出去,不料鸿龙帮的人早早就在街口等着了,他只好带着她退回后墙,说:“他们为什么追你啊?”
云知早诧异了一整路了,“你都不认识我,为什么帮我?”
“我哪儿顾这些旁的,就看那个大个子要欺负你一姑娘家……”少年背脊一挺,有腔有调道:“赶巧扮上关二爷,路见不平,可不得拔刀相助?”
云知说:“扮红生,红脸上可要划一道金线,不破脸,就是对关公不敬,会出事故的。”
少年“咦”了一声,“你也懂演戏?”
“我哪懂,就瞎看。”他们藏身在教学楼附近,隐隐能听到朗诵的声音,云知四下张望了下,奇怪道:“你是这里的学生,怎么上课的时间会穿着戏服在外边?”
“我在这里上学,也是戏班子的人……”
云知没听明白,正待细问,身后传来一声冷叱:“小广!全都等着你一个,跑哪儿去了?”
少年见到来人,登时支棱成一根木桩:“主、主任,我是把刀落家,刚回去取了……呃,这个姑娘是……”
避是来不及了,云知轻咳一声,挠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人走近一步,“呀”了声:“这不是云知么?”
她抬起头,眼前这穿着翠蓝制服的女人有些面熟,多瞧两眼便想起来了,“你是孟……姐姐?”
上回在公馆花园外,那个介绍她学音标可用正音机片的孟瑶,竟然是这所学校的主任?
“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欸?怎么还扮成报童了?”
小广看教务主任和这女孩认识,松了一口气道:“主任,我在外头碰上有黑西服的人要追打她,想顺带帮她绕个路,现外头还有人盯着,正愁着……既然你们是熟人,让她避避?”
“好赖话尽让你说了,还有我什么事?”孟瑶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就瞧见校门外的情势了,“妆都没扮全,一会儿七爷到了,被扫地出门,我们可不收你。”
小广伶俐,听孟瑶口气就知道她没生气,这才笑着鞠躬跑开。云知自知是给人家添了麻烦,又不晓得能否信任这位孟姐姐,正局促着,孟瑶一把牵起她的手说:“前两天我爸爸还奇怪呢,你来上海怎么都不来看我们,这下好了,我爸爸看到你来,一定很高兴。”
看云知懵着,孟瑶笑了,“才三年不见,怎么就生疏啦?”
三年前的林云知,不还跟林赋约躲在仙居县么?莫非林赋约和孟瑶父女一直有联系?
很快,她见到了孟瑶的父亲,孟渊。
花园那次只是远远看个影,这样近距离打照面,才发现同孟瑶一般的眉眼深邃,典型的儒商气质,只是瞧他脸色憔悴,说到林赋约时更是愁容满面。
“我本同你爸爸约好,等他回到上海就来做济堂教书,只可惜……”
云知看了一眼书柜上的相框,林赋约携同妻女与孟家父女的合照,相片里的林云知约莫十二三岁,身后的建筑物,正是这所济堂中学的教学楼。
孟渊:“我也没想到你会来上海,总归在你大伯面前不能表露,所以在公馆没和你说话,你不会怪孟伯伯吧?”
这样一说,云知脑海里蹿出了一些记忆,林赋约曾收到外来资金的信笺,署名都是孟渊,看来他虽然化名于仙居县,并非真的与外界断绝来往。
孟家与林家素有交情,孟伯伯既是父亲挚友,私下联络也不稀奇。只是如今人都不在了,何故瞒着大伯他们?
她心中有疑,又不好直问,只道:“孟伯伯诸多关照,我都是记在心上的。上回您来我家,听三姐说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知后来,大伯有否提供一点帮助?”
不待他回答,门外有教师敲了敲门,“校长,有警察厅的人进来了,说要搜一名……”话未说完,卡壳了一下,“……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正在一间一间对着学生证来查……”
云知诧异:鸿龙帮的人没走,怎么又招来警厅的人了?
她如何乔装、又如何被追,方才进办公室的时候大致解释过,虽略了过程,孟瑶父女都是闻一知二的聪明人,也不多问,只说那些地痞断应当不会硬闯,让她稍安勿躁。但警察厅的人断是不好糊弄的,尤其还奔着她来。孟渊让教师先回去把人稳住,略微思忖片刻,问孟瑶:“七爷今天不是要来看排练,人呢,到了没?”
“十分钟前到的,这会儿人应该在厅里。”
孟渊踱了两步,当机立断:“你带云知过去,让小广他们帮着一起给她扮上,七爷的车他们不敢拦,只要能搭着出去,警厅的人一时半会儿搜不到鸾凤园。”
第三十八章 可否识得
“我爸爸喜欢看戏,和卿玉班的班主是挚友,也算看着那群孩子长大的。后来那胡班主病故,戏班子倒了,好些孤儿无处去,爸爸不忍心就都收留下来了。”孟瑶边走边说:“只是这些年传统文艺的生意不好做,公司还借了银行不少钱,更别说办学了……要不是后来七爷入股,济堂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云知大致听明白了。
这位姓祝的老板是北京来的,来上海没多久就在最鼎盛的街区办起了戏院、舞厅,可算是黑白通吃的人物,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孟渊,难怪先前他们笃定鸿龙帮的人不敢进学校。
云知问:“戏班的人原是没戏演,既然现在有场子,怎么还在你们学校念书?”
孟瑶微微一笑,“一旦摸过课本了,哪还那么容易再搁下?就比如小广吧,他给鸾凤园唱戏,赚的就是学费,七爷说让这些孩子多读一年书,以后唱的戏兴许能比其他人多些韵味。”
云知“哦”了一声,“那这祝老板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可不是?”
她带云知入后台时,外头一出“华容道”正要落幕,她唤来一个样貌文气的少年,让他褪下戏服给云知换上,又说:“阿添,今天你就别去鸾凤园了,卸了妆换上校服赶紧回班上趴着去,要是有人问就说不舒服,其他的一概别答,明白了么?”
“主任您就放心吧,轻重缓急我晓得的。”阿添动作麻利,很快找来假发和头饰配合着给孟瑶打下手,他本就是身形偏瘦弱的男旦,那一身衬裙裹云知身上,竟然颇为合身。
云知始终觉得这法子有些铤而走险,忍不住说:“孟姐姐,我不会唱戏……”
“别急,戏都唱过了,一会儿,你就跟着小广他们混在当中,坐我们学校的车子出去。”孟瑶一边说,上妆的手没个停,“等到了鸾凤园,你再找机会溜掉,那戏园子人来人往的,谁瞧得见你……呀!”
她说到“呀”时神色微微一惊,旁边的阿添也慢下了动作,两人都被施了粉黛、描了秀眉的云知惊艳着了。
云知哪有心思注意这些,只惦记着一会儿如何蒙混过关。
好在孟瑶所言不虚,戏一散七爷就先走了,只留下一个叫徐畔的老者过来点人头,一个班子五六个人,她小小的个子混在当中也不大打眼。出戏剧厅的时候,远远能看到教学走廊上的警察,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车门一开,便下意识快出两步,想着先上为妙。
只是,戏班里最是讲究长幼有序,哪有师弟抢师兄座位的道理?徐畔眼尖察觉不对,本来只是想上前批评两句,一靠近就发现不是阿添,“瞧着眼生,之前没见过啊?”
小广忙解释说是校长新招来的,其他人事先得孟瑶嘱咐,也都配合着帮腔,说阿添突然闹肚子,才让新来的先顶上。
“前头还利索着呢,怎地忽然病了?这……”徐畔盯着云知,“像是个姑娘家……”
小广道:“他呀,就是生的好看,要不也不会被主任相中的。”
徐畔蹙起眉头,本想让云知走两步瞧瞧,那头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怎么,还不走?”
车上那人戴着墨镜,梳着个大背头,正是他们口中的七爷。
徐畔拘着身上前:“临时顶了个新人,之前也没说,我得去问个明白。”
那七爷微微偏了一下头,似是瞄了过来,也不晓得有没有瞧仔细:“不必。新来的……坐我的车吧。”
后一句是对云知说的,她浑然没缓过神,徐畔已经把她拉到了高轿边上:“傻愣着干嘛?七爷许你上车呢!”
骑虎难下,这时撤就更引人注意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去,这车子比家里的轿车还宽敞,她坐左侧,七爷坐右侧,中间还空着一大截。
经过大门时,门外的两个警察还是伸手拦下了,疑惑的目光透过车窗落进车子里,“我们警察厅今日追捕一个女孩子,是要犯,人逃到这片就没了影子,不知七爷可有见到?”
宽大的戏袍遮住了她紧张绞扣的十指,以及藏在怀兜里的枪,但听七爷懒洋洋道:“爷若见着了……还装作不知,岂非给你们扣个窝藏嫌犯的罪?”
年轻的警察闻言,连忙点头哈腰的致歉,“我等就是例行公事,上头盯得紧,如果有什么冒犯七爷的地方,您别见怪。”说罢退了两步,伸手示意给车驾放行。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过关了。
云知不由暗想:这祝老板究竟什么来头,连警察厅的人都不敢惹他?
出了这条街,听到打火机点火的声音,她微微斜睨,偷瞄了一眼。
这一身暗色缎袍针工细腻,一看就是京绣。墨镜挡住了半张脸,单看下颌线能瞧得出年纪不大,但他指头的配饰、揣扇的姿势,又莫名透着一股老调陈腔的讲究。
孟瑶说他是北京来的,北京城……有姓祝的名门望族么?
他指尖夹着根烟,边吸边点,着了:“多大了?”
云知把声音压得极低,“十六。”
“之前在哪儿学的艺?”
“不入流的小戏班,七爷您准没听过。”她瞎扯。
“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前阵子。”
“喔?都没听你们孟老师提过。”
车厢内烟雾缭绕的,她咳了一声,“您是贵人,这种小事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