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钟,琥珀浓——容九
时间:2021-03-18 10:00:31

  沈一隅端详着她片刻,笑了笑,“在京城,‘爷’这个词儿可并非看年纪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得有一群人喊他‘爷’,有些人活到老,便是连亲孙子都未必肯喊他一声‘爷’。”
  他说这番话明里暗里哄抬了自己身份,换作不知情的,怕已被这气场打压了一截。但不论他是沈大爷还是余大爷,此地都不宜久留,云知礼貌颔首,将那锦盒从包里拿出来,轻放在他身旁的檀木桌上,道:“楚仙托我来让我将此物交还给您,她说,东西太过贵重,家里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她收,望您能体谅。”
  她故意提及“家里的老人”,就是在暗示沈一隅这件事已经知会给林瑜浦了。
  说完鞠了一躬,正要离开,冯匡“嘿”了一声,伸手一拦:“小姑娘好不懂礼节,我家大爷没让你退呢!”
  沈一隅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楚仙小姐自己怎么不来?”
  “她生病了,起不来床。”云知说。
  “你是她的同学?”
  “嗯。”云知说:“烦请您检查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条碧玺手串,指尖落在锦盒面上,轻轻点了点,也不打开,“这里头是件贵重物件,楚仙差你来跑腿,对你足是信任啊……你叫什么名字啊?也是沪澄公学的学生?”
  倘若她不认识沈一隅,此刻大抵会继续乔装林楚仙的“同学”,以盼着蒙混过去。但她毕竟同沈家大少在一个屋檐下当过半年“亲戚”,对他这个手指点桌的动作是知晓的——这是他每次试探人的下意识习惯手势。
  云知想起那夜接到的他的电话。
  一句“故人之女”,足以说明他派人打探过沈一拂,且,他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么,他和楚仙约会数次,又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呢?
  既然糊弄不过去……
  “我叫林云知。”
  沈一隅略略挑眉,仿佛有些意外,“云知……我印象楚仙小姐说她的妹妹就叫云知……”
  “我是她堂妹,也是她同学。”云知说:“余爷,我还有课,再不赶回学校,老师可就要发现我翘课了。既以物归原主,我也也不该叨扰您……”
  “林小姐何必着急?来都来了,不如坐下喝杯热茶,将这场戏看完再走不迟。”沈一隅道:“上课的事不用担心,等这台戏唱完,我派车载你回学校,不比黄包车快么?”
  他说着,往一旁递了个眼“色”,冯匡当即会意,道:“林小姐,我们家少爷就是想问几句话,一盏茶的时间,你不至于给不出吧。”
  瞅这架势,她要是不配合,也是走不出这大门的。
  云知恐他起疑,依言坐下。
  沈一隅举杯拨了拨茶盖,问:“你说楚仙家里人不让她收礼,我就不知她本人是心意如何,是否这东西一还,她先前许诺我的,也都一并不作数了?”
  云知一惊:林楚仙收礼就罢了,还许诺沈一隅什么?
  “我……听不太懂您的意思。”
  “怎么,她没同你说么?”沈一隅靠着椅背:“楚仙小姐可是答应,愿意同我交往的。”
  这回的一脸震惊,云知实不是伪装的,“……余爷说笑的罢?”
  沈一隅将茶盏搁下,悠悠哉哉道:“我不姓余,我姓沈,他们叫我余爷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个‘隅’字。沈家家风严明,在某些闲散场合中,不便拿沈家的名头出来。”
  他自爆身份,云知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沈一隅:“喔,我弟弟,沈一拂,是你们学校的校长,这样说你总该懂了吧。”
  云知心跳骤然加速,她几乎确定沈一隅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试探她的反应。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向他,摆出一副长吁一口气的模样:“您、您是沈校长的哥哥?您怎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抬起眼皮,仔细盯住她。
  “我……我可能是戏本看多了吧,还以为,您……您……”
  “你以为我欺骗楚仙的感情?不然不然。这个底我是有和她交的,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我的家中,她没同你说过么?”
  说个鬼。
  原来那天下午楚仙突然没影,竟是去沈家赴约?可为什么呢?沈一隅都三十岁了,且是有妻室的,楚仙没理由看得上他啊。
  沈一隅淡淡笑道:“楚仙小姐着实美丽动人,后来几次约会,我亦有些心动,只是我娶过妻子,对她不敢唐突,表白时,也明说了情况,她一口答应,我才赠予信物的……今日见她将此物退还,着实不知是何缘故……”
  此时那台上演到侯方域送李香君定情信物那一段,正唱:“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
  沈一隅述说这些,面上却未见得失落,云知心中局促,说:“我对此本不知情,若沈先生实在疑“惑”,我这就回去,待问清后再来答您不迟。”
  说罢,正要离开,冯匡奉上茶来,沈一隅道:“戏马上就要唱完了,喝完茶再走不迟。”
  云知不愿碰这里的食物,只得作势抿了唇,沈一隅本是用余光瞟她,不知瞟见了什么,眼神一凝:“我听闻林小姐这回培训的名额是我弟弟推荐的,看来你是颇得他看中啊……”
  “沈爷有所不知,是我们学校名额有限,校长才挪了一个来,并不是专程推荐的。”
  “林小姐谦虚了,我弟弟的脾“性”我了解,非是有过人之处,他决不会过问这些的。我同他也有许久未曾联系了,对他的近况我也是不甚了解,前几日我听说他来了北京,正想约他一见呢,不知他这回有没有联系过你们?”
  云知从见到沈一隅开始,心中就有某种预感,最坏的那种他约见楚仙,哪怕此刻绊住自己,都不是所谓对楚仙的“爱慕或追求”。
  而是冲沈一拂来的。
  云知当然说没有,“我们是和复兴中学的老师一起来的,到了北京之后我都没出过校门呢……”
  “这样啊。”沈一隅眼睛微微眯了眯,“那就可惜喽。”
  风从架空的戏台横空穿过,吹得老艺人的衣服猎猎飞扬,那苏昆生放声悲歌:“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等不及落幕,云知放下杯子起身告辞,“沈先生,再晚我就赶不及了。”
  沈一隅这回没说什么,只是才刚奔出几步,冯匡忽尔一挥手手,几个带枪的北洋军士兵从后边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回头,但听沈一隅“咦”了一声,“林小姐,你不是来还东西的么,怎么送了个空盒子来?”
  但见沈一隅举着那空空如也的锦盒,投来一瞥,无需辩解,云知看清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你今天是回不去了。
  不等她想好对策,后颈忽然重重一下钝痛,头重脚轻的感觉扑袭而来,她视线移至身后的刹那,最后一眼是举掌的冯匡,腿一软,眼前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云知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在一度无尽的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搬动,方位在不断挪移,仅存的意识告诉她,她被带离了喜乐堂。
  不知楚仙报警了没有?
  一片混沌中,时间和空间被扭曲成奇形怪状,她分不清过了多久,五感逐渐恢复,忽感到冰冷的手指自脸颊掠过,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牟足了劲睁眼!
  头顶是罗绸幔帐,床边有个婢女拿着一块湿润的方巾,见她突然醒转,讶然了一下,踱到门边对外边道:“那位姑娘醒了!”
  云知捂着后脑勺坐起身,在陌生的空间里,先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袄子,随即才开始观察四周。她发现自己人处在一间屋子里,单看床几椅案的装饰摆设,是最经典的清式风格,此时天“色”已黑,推开窗的时候,只见外头有个小小的院子,两士兵,带着枪,守着月门。
  她终于醒过神来。
  这里是……沈府。
  毕竟是昔日住过的宅邸,哪怕这个院子不是她婚后住的东院,这种四方院落的设计,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一头思绪凌“乱”交错。
  她想不明白,沈一隅把她掳到自己家来做什么?
  但听皮鞋踩地之声临近,门帘被掀开,果然是沈一隅。他换了一身深“色”锦缎长袍,看到她醒来,不哭不闹的站在屋里,眼中带起一阵讶异,问一旁的婢女:“醒来多久了?”
  “回大爷的话,刚醒。”
  “都先退下。”
  沈一隅发了话,身后几个仆从婢女一并退到门帘外。
  “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女学生遇到这样的场面,早就哭爹喊娘了。”他撩起袍子坐在圈椅上,看她神“色”冰冷,不以为意:“林小姐不必紧张,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带到自己家里来。来,坐。”
  云知站着不动,“沈爷此举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仍持着那串碧玺,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神“色”,“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中了,我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沈一隅从来不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
  她抿了抿唇,不接这一茬,“哪怕是我姐姐得罪了您,你也没有必要抓我。”
  沈一隅重新打量了她一次,“你倒是挺有戒心的。不过,到了这份上,咱们又何必兜圈子呢?林云知小姐,不瞒你说,我第一次想要请到家里做客的人从来都不是林楚仙,而是你。”
  云知一凛。
  沈一隅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拖着低哑的嗓音道:“怎么,是不是又要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
  她脸“色”白了白。
  沈一拂说过他的父兄要利用他来诱出那群革命者,那么,没有比她这“故人之女”更适合的鱼饵了。
  看她依旧不吭声,沈一隅起身踱到她身侧,她不自觉往边上缩了一步。
  “最初,我只想请你到家里来坐一坐,未料到来的人竟然是你姐姐。后来我送她回学校,不过随口说了句‘我爹急着想给家中那不成器儿子找个新媳“妇”’,她便巴巴的往上凑,有意无意的问起我二弟,你说有趣不有趣?”
  原来如此。
  楚仙以为他说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是沈一拂。
  实际上,沈家的两个儿子都结过婚,有过妻子,且没了妻子。
  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冲着沈一拂去的。
  “我本来还以为她和我二弟有什么,想问出点什么呢,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她的错觉,她对我弟弟根本毫不了解——”沈一隅停顿了一下,语意有些轻蔑,“我二弟,也是瞧不上她的。”
  云知目光微微滑过去,“你知道她的心思,又为什么……”
  “向她表白?”沈一隅说到这里,啧了一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为奇?”
  不对。
  沈一隅固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刺客被劫,弟弟失踪,他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把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
  云知意识到关键点,倏然抬起头盯向他,“你知道她会拒绝,但又不敢当场拒绝。你让冯匡暗示她,倘若今日踏入喜乐堂赴约,就代表她接受了你的心意,只怕这后边还有一句……‘若是不愿,就让你妹妹拿着玉镯还来’之类的话吧?她不同我说你姓沈,只能是你们的提点……因为你知道,我若一开始就知晓你是谁,根本不会踏入喜乐堂。”
  沈一隅原本在她身侧踱圈,闻言一顿,手中的烟丝掉在地板、以及她的皮鞋上。
  “能一叶知秋,不愧是我二弟看中的女人。”
  云知的心徒然收紧,当即否认,“沈公子,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同沈校长并不是这种关系,他对我虽有些照顾,也只是看在我大哥……”
  “小丫头,你看着外表纯良无害,说起话也颇是周全。白天在戏园时,爷都差点给你蒙混过去了。”沈一隅弹了弹烟头,复吸了一口,极是遗憾道:“可惜,你还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他勾起唇角,抬了抬自己的手腕。
  她下意识瞄向自己手中那块表,心一下子坠到谷底。
  “这块表,是我大娘临终之前送给我二弟的,他向来随身带着,宝贝得紧。”沈一隅笑道:“前几日我见着他时还看他戴着呢,这会儿却出现在你的手上,不如林小姐来告诉我,这是何缘由,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六十五章 偿还此债可唯一让你高兴……
  她与沈一拂算是什么关系呢?
  那夜天太晚,夜“色”太黑,她的心太过急切,问了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他是什么神情也看不清。就连这块表,也是在仓促中戴上,饶是心里有过一些猜想,更多还是彷徨的——兴许沈校长只是为了给她定定心?
  此时却被告知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七,距离早上踏进喜乐堂,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小时。
  她心如擂鼓。
  沈一隅原只是试探。
  他打心眼里是不认为自己那死脑筋的弟弟能够铁树开花,更别提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姑娘,至多就是看在故人的面上给她照顾。此间分量本就够足。
  可他将自己的手表给了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一隅看她像被他戳中了什么,不给她酝酿说辞的时间,假惺惺道:“林小姐,我无意为难于你。你只要开诚布公的告诉我,我弟弟何时何地,为何要将这块手表给你,他此时人在何处?话说清楚了,我自然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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