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中的。
云知一时心里揪起,又听他不疾不徐道:“不论邹老遗物里提到了什么,我大哥应该都会告之我父亲。若发现与‘油田’相关,不难推测他们的反应。只是,我父亲是北洋直系,直奉两系水火不容,若真与‘油田’有关,我父亲只会暂且捂住此事,以免走漏风声。他“逼”……”
沈一拂欲言又止,心道:“逼”我和你行房,从大哥的角度仅仅是揭破我的谎言,但从父亲的角度……也许本就是要坐实了我和你的这个关系?如此想来,即使当夜只是做戏,父亲也只会当成真做一般。
云知看他止住了话头,问:““逼”什么?”
沈一拂不着痕迹跳过这一截,面不改“色”道:“我是说,在这件事上,我这位兄长的立场和我父亲应有相左之处。沈一隅虽为少将,并无功勋,这几年沾了毒赌二字,屡犯军规,他对我父亲虽明面上言听计从,心底却时时担忧我父亲不会将沈家给他继承,私底下亦少不了打自己的人脉算盘……我想,光是‘油田’二字,诱“惑”之巨,不论是哪方人马都不会视若无睹。我也不能十分笃定,只是这回宴席上我向你祖父求亲,本是要荣良措手不及,□□良很快就得知你也在饭店内,且他的反应就像是早知你会出事一般,故而……”
云知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与荣良私通消息之人是沈一隅?”
沈一拂颔首,道:“荣良是前朝皇室,十余年来周旋于朝廷和北洋军阀之间,领着一班前朝遗老吸食小朝廷的血,实际上他能横行京城这么久,背靠的是日本使馆以及东京宗社党……”
他分析止于此,抬了一下眼,没再往下详说。
原只是想同她说两句开头和结论,不自觉将心中的推论和顾虑都说了出来,一时间竟忘了“知道越少越安全”这条准则。
云知的却暗暗滋生出别样的感受。
沈一拂向来是长话短说、能意会就不言传的“性”子。比起将她当成小一辈的孩子单方面的维护,这般兴兴头头的同她探讨、是打心眼里平等的交流,更让她舒心。
“这些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到底是因为保皇党要借他对付内务府,还是另有图谋,你祖父心里也许有数。”沈一拂道:“我想同他谈谈。”
云知听他说要见祖父,下意识紧张了,“这个……”
“我有分寸。”他知道她的顾虑,“这次,不是来谈婚论嫁,事关安危,想必你祖父应该也不会拒绝见我这一面。”
云知拿手绞了一会儿被套,犹豫片刻,“既然如此,我也就说了。”
“?”
“林赋约,我爸爸,火灾发生时给过我一个布兜,里边有一把钥匙、一张银行保管箱印鉴卡,他当时说……”
那里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这样毁了,阿爸阿妈才是死不瞑目。
她将这段记忆、以及之后回苏州同林瑜浦的对话详述了一遍。
沈一拂听完后好似被触及到了什么,眸光一颤,兀自出了一会儿神,“除我之外,你没同其他人提过吧?”
她连忙摇头,担心他怪自己隐瞒:“我应承祖父不能告诉任何人,但现在……”
现在,不断有爱国志士在丧命,诸多线索都明晃晃指了过来,难道她还能继续明哲保身,闭目塞听么?
他会意,“我会好好谈,别担心。”顿了一下,“不会再气着你祖父的。”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看他起身,忍不住说:“今晚,会不会有点迟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表——当时换表后,他一直随身带着她的那只,“八点半,不算太晚。”
看她掀开被子跟来,他无奈,“你在我会分神的。”
她乖乖顿足。
门快关上时,又推开,他提醒道:“钥匙给我,还有,把外厅的灯关了。”
他走后,她趴在门口听隔壁的动静,没想到福叔还真把人给放进去了。
她只能坐在房里空等。中途试着耳贴墙角,奈何这饭店隔音太好,什么也听不见。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换了一身睡衣、罩了件披巾,连茶几上的甜品都吃空了,躺在床上愈发焦虑,正琢磨着要不要敲门进去探探情况,听到门“咔嚓”一声。
还没来得及从床上蹦下来,就看到沈一拂迈入内卧,她着急问:“谈的怎样了?”
“他同意了。”
“哈?”
“同意多等两日,坐轮船。”他看她头发还湿着,蹙起眉,“你头发怎么还湿漉漉的?”
“你怎么说的他就同意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沈一拂开了几个抽屉,找到一个体积硕大的电风吹,“插”入“插”座里试了一下,能用。于是将凳子一拉,示意她坐过来。
暖风烘烘拂过,她被热的头稍稍一歪,“不对啊,你这就过来了?他、他没找我?”
“见你祖父之前,我和他说我找过你……但你已经睡下了。”他站在她身后,不时撩拨她的头发,少女的头发已长过腰,发丝偏细,“摸”起来柔柔顺顺的,手感很好。
难怪走之前让她关灯,否则祖父才不会给他去而复返的机会呢。
“你突然出现在天津,我祖父不意外么?”
“是有一些。”
但林瑜浦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平静,算不上友好,还能请他入座,唤福叔上茶,与昨夜那个多看他一眼都不耐烦的老人家简直判若两人。
“然后呢?”云知问。
“我说了我的来意。”
沈一拂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他将北京的局势、近来各地社员遇难的事实一一阐明,也没有主动提云知所说的,却迂回的说到邹老的遗物可能在林赋约的手中,林瑜浦走南闯北数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其中利害,无需赘言。
“荣良有问过伯昀的科学研发。”林瑜浦说,“但他应该并不清楚赋约留下的东西在我手中。沈先生所料不错,赋约留下了一把钥匙,在我手中。”
没想到,保险箱的事,林瑜浦反倒主动提及了。
“……不过,我从未打开过这个保险箱。依沈先生之见,箱子里的东西,会是什么?”
沈一拂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林瑜浦似乎并不惊讶,却又问:“倘若当真与石油有关,我将此物交出,会如何?”
沈一拂肃然:“但凡落入外邦之手,是国之大难。”
林瑜浦静默须臾:“可若不交出去,不就成了林家的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林老若信得过在下,可将此物交予我手。”
这意味着他愿全权将风险揽到自己身上。
林瑜浦闻言,终于“露”出一丝讶异,他望向沈一拂,忽尔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沈先生可知,我为何不愿知儿嫁给你?”
昨夜……林瑜浦有句话如实戳中了他的痛处。
沈一隅既然盯上了云知,有一次两次,就会有无数次。
“沈家,确实是个是非之地。”他承认,“我也确实比云知大了不少……”
“年龄、身份、家中境况,自是令人不得不考虑,但……这并非根本的原因。”林瑜浦“摸”着胡须,淡淡道:“沈先生,你是个愿意随时舍身为国的人,便如同我家老四一般,刻在骨子里的,谁嫁给你们,是谁的不幸……”
见沈一拂想要说什么,林瑜浦手一抬,把话说完:“但若你愿意为了娶谁、守护谁,而抛下志向、忘却初衷,那是国之不幸、万民之不幸。”
云知见沈一拂沉默了好半晌,忍不住回过头:“怎么不继续说了?你向祖父讨要保险箱钥匙,然后呢?他同意了么?”
沈一拂关掉电吹,省略了林瑜浦的那番语重心长,言简意赅道:“他拒绝了。”
她“啊”了一声,“为什么?”
他拿手指给她捋了捋头发,“你祖父说,保险箱一旦开启,林家便不能独善其身,不论幕后主使是谁,只要一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就一日不会对你们妄下杀手。”
这话听着是有些在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她问:“不下杀手,但可以采取其他手段啊,比如绑架、拷问或者拿林家其他人做要挟……除非能将这个秘密瞒死,现在既然被人盯上,只怕祖父的法子,未必是长久之计。”
“正是这个道理。”沈校长颇是赞许的“揉”了“揉”她的发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
“我从来就聪明绝顶。”
“聪明即可,绝顶大可不必。”他低声一笑。
“问你话呢。别贫。”
“你祖父不愿意开箱,我亦不能勉强,何况他也未必信得过我。这次你们回去,我会让傅任同往,他就以……回上海见弟弟为由吧,带一些军官上船也不出奇,先护送你们回苏州,至于之后的事……我在北京另想它法。尽快。”
听上去……至少比小七找一群漕帮的人围坐靠谱些。
只是,听他的语气……真的不能陪她同往了。
时局如此,情势如此,这次分别,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云知回过身,正想问他之后的打算,却看到沈一拂将“毛”衣脱在床上,她耳根倏地一热:“你、你说话就说话,脱什么衣服啊?”
“洗澡。”裤袋上的皮带扣也已解开。
“你房间不就在隔壁么?小七和祖父随时都会过来……要是发现了……”
沈一拂本来是要往浴室方向走的,听她起了结巴,眼里起了点笑意:“有理。看来是得抓紧一下时间。”
——二更
云知拢着披肩缩起脖子,“抓、抓紧什么时间?”
他未答,连同白“色”衬衫一并脱下,赤足迈入浴室。她想起那一桶自己泡过的迟子水还没放,忙挪到浴室门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宽肩细腰,下意识遮住眼。
可就这一个错眼,好似望见了什么,她放下手,人直愣愣站定。
她看到了他右背上的伤疤。一点一点,边角泛红,单个看痕迹都不深,汇聚在一块儿,就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不是不知小七拿发簪捅过他,但听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按理说伤疤应该淡化许多了,当初到底刺得是有多深,才使得这些数不清的疤点,依旧清晰可见,哪怕时隔十年,好似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沈一拂正在脱底裤,脱到一半回头看到她,微诧着:“也不必急到看我洗澡吧?”
她迅速挪开视线,背对着他,没说话。
心里很不好受。
他以为她是真的吓傻了,总算不逗她,“我是说睡觉要趁早,明儿我早点起,就不会碰上小七了。”
她还是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走开。
沈一拂飞快冲了个澡,换过浴袍出来,看到她双腿并拢着靠坐在床头,神“色”倒是如常:“洗好了?”
但泛红的眼角出卖了她。
他坐到她跟前,笑了,“还真生气了?我是看这饭店阳台与阳台间距太小,我能轻而易举的翻过来,更不要提刺客了。特殊时期,以防万一。我保证,只睡觉……”
“我也没说介意……”
他闻言,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是你又烧了,还是我听岔了?”
“反正逾礼的事,你先前一样不落都做了。”她垂眸。
这私房话要是给不知情的听了,怕是要当成调情的床笫之语。但她说起来语气恹恹的,沈一拂听得出来她的低落,又稍稍凑近,问:“怎么了?”
她抬眸,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十四岁时他背井离乡,去动一场生死未卜的手术,他就不曾相告;相认后,北麓山的事,他也不曾提及,当年的苦衷,若非是骆川告之,只怕她到现在也窥不见全貌。
命运加诸于身上诸般痛,他向来自斟自饮,连多年后云淡风轻的回首都不会。
此刻的他,是否也是一样的呢?
她轻轻问:“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对么?”
原来是伤离别。
他将垂在她脸庞上的发丝拢到耳后,“暂时而已。”
“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舍不得了?”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她说,“你要是心里有数,就会拿一个具体的数字来宽慰我了。”
“我本来是该随你一并回苏州,但这回沈一隅出了事,我是真的不能久留。”
“出什么事?”
“昨日他也在饭店,且被调换了餐食,他误食后泡在红楼馆内荒唐了一整夜,之后肾脏内出血,送去医院就医……”沈一拂道:“我父亲大为震怒,着人调查此事……”
云知这才恍然庆松猜测的那“药”是什么“药”,立即问:“是小七干的?”
沈一拂点了一下头,“我担心饭店里的人嘴不牢靠,来天津前让傅任将重要的人证先扣住。此事不论是沈一隅还是我爹,一旦知悉真相都不会罢休,到时不仅会对小七,只怕还会把账算在你或是你祖父身上。这种时候,没必要雪上加霜……所以天津,我也不能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