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说沈无疾在下山历练前,与陈意鹤素有天玄双壁的说法,风姿仪态丝毫不逊于其师兄。
即使是在销声匿迹十年后的今日,仍有不少人记得他当时的风流潇洒。
可无论是谁,此时都无法将无疾与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交情不深还是其次,主要是气质容貌上的改变几乎是天差地别,倘若这个男人真的是沈无疾,那他到底是在游历时经历了什么,才能落魄到这个地步?
“你真的是沈无疾?”有人不禁出声问道。
可无疾在开口说愿意为叶知瑜证明后便不再开口,眼睫低垂,面色冷漠,摆明了不愿配合。
于是众人只能转而看向陈意鹤,这里最有资格对无疾身份鉴定的人便是他。
沈无疾出身名门,不止自身天赋出色,与叶知瑜同时成为天玄宗峰主金蝉子亲传的沈不疑,便是他的堂弟。
据说沈无疾与陈意鹤自小相识,两人同时拜入守一真人门下,由于是同年出生,感情极好,最初守一很难决定他俩长幼。最终还是沈无疾主动谦让,方才成就了一段佳话。
如此感情亲密的师兄弟,必然对彼此极为熟悉,也绝不可能有陷害之心。
就连叶知瑜,也看向了陈意鹤。
陈意鹤的演技从不会令人失望。
青年在听到叶知瑜介绍无疾来路时,便奋力从床榻上坐起,努力支着身子向他们这边看来。
而在粗略看清无疾容貌后,更是声线微微颤抖,嘶哑道:“你、你靠近些。”
但无疾自然是没有动的。
旁人极有眼色地快步上前,将陈意鹤紧紧扶住,好让他能仔细端详无疾的样子。
陈意鹤被人一刀砍在腰侧,险些将肾脏一刀两断,此时无论坐卧都极为困难,饶是如此他都奋力向无疾靠近,足以能够说明陈意鹤对这个师弟的在意。
众人还以为他会在此处才开始仔细辨认,没想到陈意鹤张口便是:“我还以为你已离开,再不愿见我了!”
……嗯?
不止众人一头雾水,连冷漠的无疾——不,在陈意鹤盖章后,应该称他为沈无疾,也无声抬眼看向他。
显而易见,陈意鹤的回应超出了他的料想,令他感到惊讶。
“陈意鹤阁下,您是之前便见过您师弟了?”有人迟疑问道。
“嗯。”陈意鹤点头,“当日我与容与交手时,他便被容与所伤,之后我希望他为我作证,他却拒绝,表示想要离开,并希望我能为他隐瞒身份,于是我便说他是证人,将他押解下去,只待他自己逃了便是,可没想到无疾非但未走,反而改口指证我……”
“打住。”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里,宛若幽魂般苍白冷漠的男子抬手道:“你可以闭嘴了。”
众人还道是谁对陈意鹤如此无礼,但在看清那人容貌后,便都不觉得奇怪了。
是姚末。
叶知瑜微微蹙眉,只不过一天未见,姚末居然便憔悴如此。
过去的他尽管不修边幅,却是潇洒帅气的,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够拘束他的事物。
他是无数名门宗派的座上宾,是无数女修的梦中情人。
他可以毫无骨气的金钱至上,亦可一怒杀人。
叶知瑜从认识他的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个狡猾神棍,是难得的活得很“聪明”的人。
但苏素的死仿佛就是个转折点。
而在苏素灵堂被闯那夜开始,姚末积蓄的负面情绪就像是被点燃了最后的□□,他变的苍白、消瘦、寡言,认识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毒舌欠揍的神棍。
姚末没有提与叶知瑜合作查案的事情,叶知瑜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便也没提过这茬。
她刚才进门时其实看到了姚末的身影,两人还以眼神互相招呼了一下。委实说,叶知瑜没指望今日的审讯大会姚末能起什么作用,结果没想到他居然还是出言站队了。
姚末对苏素的在意众人看在眼中,没人会怀疑他在这件事上的出力程度,但是……
“姚道友这话可有依据?”有人实事求是地提出了漏洞,“此时无论说什么都要有证据或是依据,按照叶仙子的话来说,个人的主观看法此时并不能有多少说服力。”
“自然是有依据的。”姚末微微勾起唇角,神色看起来颇有几分嘲讽,“沈无疾爱苏素如此之深刻,怎会帮容与做伪证?这些事你们只要问任何一个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都会知道,不必怀疑我说的真假。”
“现在应当问的是,陈意鹤身为天玄宗掌门大弟子,何故如此陷害一名同门,又不顾亲传师弟师妹的质疑?”姚末凉凉说道。
陈意鹤神色仍然镇定,甚至称得上从容:“以姚末阁下的能力,也算不出我的打算么?”
姚末嘲讽的神情陡然僵住了,他笑容渐渐淡去,眉眼中隐约添了几分阴沉。
众人均是暗暗惊呼神仙打架,其实通过姚末两日态度的骤变,众人也都看出端倪了。
这位名满天下的算士,必然是算不出杀害心上人的凶手,又不知谁是侮辱尸体的歹徒,精神状态方才暴躁如斯。
而陈意鹤看上去态度平和温柔,实际上也是暗带锋芒,专往姚末痛处踩,瞬间便叫姚末失态。
这两人如此交锋后,众人便是再聪明冷静,也看得糊涂了。
这几人各有各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看哪边都不像是在撒谎,偏偏还各有各的理由,说得均是令人有愿意相信的点。
真要说的话,反倒是一开始最被信任的陈意鹤,他的说辞观点,此时看来最为靠不住。
“还有能够作证的人么?”有人嚷嚷道。
“对啊,要是有知情人的话现在便说吧。”
但是这样喊了半天,也再没有人出声。
看来,此事牵扯的相关人员也就这么多了。
那这时众人再细细看去,便品出来哪里不对劲了。
此事的焦点人物不多,陈意鹤、容与、叶知瑜、苏素、沈无疾、姚末。
围绕着死者苏素展开,这些人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两大阵营。一个是指证容与为擅闯苏素灵堂,并侮辱其尸体的陈意鹤阵营,一个是认为容与无罪,为容与辩护作证的叶知瑜阵营。
然而无论怎么分,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便是这些人,均出自天玄宗门下。
他们此时的对峙,称为天玄宗内斗似乎也无不可。
陈意鹤身为门派大师兄,是将这个矛盾点第一个拿出来说得人,也是首先选择顾全大局让步的人。
在众人眼中,面带病容的清隽男子咳嗽数声后,方才缓缓道:“这是我门派内部事宜,似乎与阁下无关。”
说完,他看向众人,歉意道:“抱歉,接下来在下要说的事情牵扯到门派前尘旧事,以及一些隐秘,不方便外传,因此希望各位能暂且回避。诸位且放心,之后必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众人心说这里一开始不是对真凶的讨伐大会么?他们不该义正辞严的围剿那名可耻的闯入者么?
怎么如今陈意鹤指出了真凶,他们反倒莫名其妙没了那身正气,甚至都不能理直气壮的问罪,只能唯唯诺诺的被人一语打发走?
他们的那股凝结在一起同仇敌忾的气势,是在什么时候,被不动声色的转化的?
众人想不明白,也没有想明白的机会。
因为唯一能够将他们再度团结在一起的陈意鹤,已然没了站出来的正当理由,于是这群一开始被他招来助战的帮手,最后什么事也没能做成,便被他自己打发走了。
没错,陈意鹤都这么说了,之后的事情牵扯他们门内隐秘,那其他人自然得给他这个面子,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借口,陆续离开卧房。
姚末嗤笑了声,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看向陈意鹤的眼中满是憎恨与恶意:“那我倒是希望,阁下能给出合适的理由。”
姚末似乎知道什么?
【大胆点,按照套路,姚末肯定已经锁定了陈意鹤是凶手,只是那是他自己的看法,算卦没算出来,因此不作数。】【哦,那这正好也和剑骨能够蒙蔽天机对上了。】【陈意鹤抢走了苏素的那份剑骨,于是他是凶手的痕迹被剑骨掩盖,姚末算不出来?】“其实很简单,苏素被剜去的地方是腕骨,只要阁下你愿意剖开手腕皮肉叫我们一探究竟,自然能够证明您的清白。”
姚末甚至连陈意鹤的创后康复都想好了:“倘若你是清白的,清月便在这里,她医术高超,自然能将你的伤势治愈完全。”
陈意鹤凝视着他,声音轻柔:“但是阁下可有想过,自行剖开皮肉何等痛苦?您有何权力要求我强行自残以证清白?在下本就是清白之身,为何独独要我自证?”
渣滓居然也有脸要求公平?
想必这应该是许多人听到这句话时的想法。
姚末厌恶地看着他,正要开口,却听见有另一道男声沉沉响起:“无需姚末阁下动手,我便可以。”
沈无疾上前一步,看着姚末说道:“陈意鹤,你不要找其他人了。我不但证明容与乃是清白的无辜者,我还要指证你才是闯入苏素灵堂,夺走她双手的恶棍。”
他声音冷静,说话条理非常清晰:“并且,我愿意为我的一切言论负责。所以就由我来和你赌。”
“现在你我同时剖开腕部血肉,倘若你没有夺走,融合剑骨,那么我自愿剜去我的腕骨。”
“而要是你夺走了苏素的剑骨——”
沈无疾凝视着昔日的同门师兄,神色无悲无喜,语气果断笃定,显然都是已经想好的决定。
他仍然是那样枯寂干涸的模样,早已失去光亮的眼中,不会映出任何情绪。
“那么,请你以死谢罪。”
最后一句话被他以无波语气平静地说出。
若是叫外人听到了,必定要大惊失色,不知是怎样的仇恨才能叫昔日并称为双璧的两名天才同室操戈,甚至要以如此惨烈血腥的方式进行决斗式的赌博。
可这里没有外人。
甚至没有正常人。
站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疯子。
于是听到沈不疑的话时,没有一个人面露异色,唯有江清月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若是当初的她,必定要秉承名门做派,斥责这种同门相残的恶劣行径。
“无疾,我从未想过,你我正式的重逢场合会在这里,又会说这些话。”陈意鹤轻声道,“你便这般恨我么?”
陈意鹤的语气颇值得玩味,听起来让人有种:他与沈不疑只见有许多故事,并且两人仍有旧情的感觉。
或许这便是他的目的。
可沈无疾与常人不同,根本不会给他啰嗦的机会。
因为他只想让这个人渣立刻去死。
“拔刀吧。”他言简意赅道。
【哇,有点帅哦。】
【就喜欢这种人狠话不多的。】
出场以来,沈无疾仿佛死人般麻木冰冷的做派,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此时又有疑似痴情人设加持,加上仔细看去,容貌其实颇为成熟俊美,别有一番不修边幅的落魄帅气感。因此已经有观众表示支持赞赏他了。
但姚末显然不会吃这一套,
姚末被人平白插了一脚进来,脸色愈发阴沉,但他冷眼瞧着沈无疾向陈意鹤发起生死赌博,竟然忽的笑出声:“沈无疾,我挺好奇你现在心情的。你现在怎么想?”
沈无疾没有说话。
但姚末此时精神状态已然紧绷到极点,或者对他而言,沈无疾和陈意鹤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他想要除之后快的渣滓罢了。
于是见沈无疾一番话说完,他便嘲讽地出口道:“你现在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像个男人,啧,你当年可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出息的一天?”
沈无疾根本没有理他,这种程度的侮辱言语已经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但是这个剖肉验谎的人也轮不到你做。”姚末直起身,嘲讽神情渐渐淡去,逐渐露出丝克制的悲愤,“我不会再令她的一切与你有半分关联。我想这也是她的想法。”
姚末之前的任何一句话,沈无疾都能够坦然选择无视。
可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那个让叶知瑜觉得像是木头死人般麻木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在那一瞬间飙升出来的骇人杀意,几乎令所有人震惊。
上一秒他还如同花草树木般内敛无害,下一秒爆发出的杀意便足以媲美暗渊深处最穷凶极恶的猛兽,江清月甚至以为,沈无疾准备将姚末格杀在当场。
真正跟上沈无疾反应速度的,唯有容与一人。
之前无论是陈意鹤的指控,还是沈无疾、姚末二人为自己的辩护,容与都保持了足够的淡然,仿佛被指控的凶手根本不是他一般。
叶知瑜甚至觉得容与简直就像个没事人,着急的只有她。
但现在沈无疾准备动手,容与仍然能够在瞬息间做出应对。
——看来容与也并不是脑子都被肌肉填满的无情冰疙瘩嘛。
沈无疾将要轰出的长拳被少年轻轻按住。
至少在表面上来看,容与只是轻飘飘地按了上去,而沈无疾便再无丝毫动作了。
“还不是内讧的时候!”叶知瑜赶忙劝解。
她瞟了眼陈意鹤,见对方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微微蹙眉,问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末,你若是有所心结,也该私下里说,你应该懂的。”
“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问问沈无疾本人?”
姚末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嘲笑,却没能笑出来。
“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懦夫的故事罢了。”
姚末别过头去,不再开口,似乎是对沈无疾嫌恶到了极点。
叶知瑜不禁看向沈无疾,希望他能透露只言片语。
无论如何,她总该知道些许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二人矛盾点在哪里,之后才好组织众人对抗陈意鹤,以及他背后的势力。
因此哪怕现在场合并不合适,但在姚末将内部矛盾挑在明面后,她得主动了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