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士忽然就笑了,缓缓点着头,感叹说,“看来你是真喜欢这个,邹老没收错学生。”
她站起来拍拍贺眠的肩膀,无声鼓励。
两人的对话也没避着旁人,邹大学士跟皇上站在门口听的清清楚楚。
“倒是个好苗子,”皇上看向邹大学士,“只是还年轻,光拘于书本知识还不够,需要多些历练。”
邹大学士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自己年老了,以后能挑起算学大梁的还是贺眠这样的年轻人,属实需要多给她点历练机会。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人的胃口也不好,对于身体好的年轻人都觉得燥热,更何况沈老爷子这种本就卧病在床的。
夏季屋里用冰他嫌冷,不用冰又热的难以入睡,最近精神状态是一日不如一日,身体越发的不好。
沈家的亲戚朋友心里也都有个数,觉得老爷子怕是难熬过这个夏天了,怕有个万一,隔三差五的总有人提前过来探望。
沈翎作为老爷子的女儿,不得不负责招待一二。
今天来的是老爷子的手帕交,姓王,家里有个孙儿跟林芽年龄差不多大,嫁的妻主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只是考的不如贺眠。
要说王老爷子,沈老爷子是真不喜欢他。这人从小就跟他比,吃的要比穿的要比,连嫁的人家都要比。
沈老爷子前半生就没输过,直到后来王老爷子的女儿娶了夫郎,对方肚皮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可算是彻底把沈老爷子给比下去了。
毕竟他女儿沈翎就娶了周氏,别说生三个女孩了,就连一个都没生出来。
王老爷子像是有了炫耀的资本,隔三差五的请沈老爷子过去喝茶,让他看看自家孙女。
每回过去沈老爷子都酸的不行,来回都是一肚子闷气,时间一长就不爱跟他来往。
这不前段时间沈家头顶的“皇”字被摘掉了,沈老爷子觉得更不如姓王的,这会儿根本就不想见他。
可王老爷子却想见他。
王老爷子来到沈家老宅,看着如今略显萧条空荡的府邸,摇头咋舌,说再大的家业又如何,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等见到躺在床上的老爷子,更是唏嘘感叹,说他命不好,前半辈子多风光,结果老了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再瞧瞧他,虽说家里没沈家富裕,可还算孙女满堂,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沈老爷子本就身体不好,被他这么一气,咳的更厉害了。
“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这些,我去看看你家新找回来的小公子,听说嫁给了今年的状元,我可得瞧瞧。”王老爷子拍拍衣服站起来,“要说这孩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王老爷子搭着小侍的手出去,笑着跟沈翎说,“中午我就不走了,也不用单独准备饭,跟你们一起吃就行。对了,沈钰跟他妻主怎么不在?老爷子病成这样,这两个当小辈的不在算怎么回事。”
“钰儿身体不好,过不得病气,父亲体谅他不许他过来,至于眠儿,最近翰林院忙碌,不能时时前来照顾,”沈翎念在他是长辈的份上,还算客气,“家弟倒是一直留在老宅陪着父亲。”
“都不在老宅啊?”王老爷子眼睛转了转,改口说,“那中午我跟你回去吃饭得了,再说钰儿这孩子自从找回来后我还没见过呢。”
沈翎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王老爷子就已经先朝外走了。
中午在沈府摆的饭,贺眠正好下午休息,这会儿也在。
府里来了长辈,周氏不得不让两个孩子出来见见人。
王老爷子笑呵呵的受了林芽跟贺眠的礼,却绝口不提给见面礼的事情。
按着规矩,头回见到小辈或者新人,或多或少都该给点意思意思。
可王老爷子不,他理直气壮的觉得沈家这么有钱,哪里能看上他手里的那点银子,还不如省下算了。
“这就是沈钰吧?”王老爷子亲昵的拉着林芽的手,“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还逗过你呢。”
王老爷子看着他的小脸叹息说,“听说你丢了的时候我都心疼死了,想着这么好看的孩子到了外头指不定要遭受多少罪呢。”
这话听的林芽眼皮跳动。
对于沈家来说林芽小时候走丢就是块深可见骨的伤口,直到他回京这道伤才算堪堪结疤。
这会儿有人重提这事,无异于是撕开那块痂往里看,周氏跟沈翎心里都不是滋味。
偏偏王老爷子像是看不懂别人脸色似的,拍着林芽的手背说,“现在看来你还不错,如今再回来这模样瞧着可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他跟沈翎和周氏说,“你们两口子也算苦尽甘来,不仅儿子找到了,还嫁了个状元,不像我孙儿的妻主,就只嫁个进士,虽说人也上进努力,但跟状元还是不能比的。”
林芽抽回被王老爷子握住的手,撩起漂亮的眼尾微微笑,轻声细语的,“您可别这么说,姐姐不过就是考中了状元进了翰林院而已,虽然您孙儿的妻主就只是个进士,但她们都是同朝为官,没有什么是需要比的。”
王老爷子说那话其实就是想让人夸夸他孙儿嫁的也不错,奈何林芽偏不如他的意。
他不仅不顺着王老爷子的心思来,还单把状元跟进士拎出来比,故意扎他的心。
王老爷子脸上笑意淡去,不跟林芽说话了,扭头看向贺眠,“说起我孙儿的妻主,也是个好学的好孩子,她叫何复,跟你差不多年纪,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这种寒暄场合,为了给对方见面,认不认识都会回答“听说过。”
可惜贺眠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她抬头看着王老爷子,“何复?”
“对对对,就是她。”王老爷子又高兴起来,神色激动,正要再顺着贺眠的话多夸何复两句的时候,就听见她语气平静的“哦”了声:“我没听说过她,不过她肯定听说过我。”
对上王老爷子疑惑的表情,贺眠表面风轻云淡,背地里却翘起尾巴表示道,“进士有百十口子,可状元就一个。”
没错,那个人就是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老爷子,“……”
贺眠像是觉得刺激老年人不太好,还特意宽慰他,“其实考中进士也不容易了。”
那可不,天底下的读书人那么多,能考中进士的屈指可数!
王老爷子正要顺着她给的台阶点头往下走,然后就看见贺眠“唰”的下又把台阶给撤走了!
她说,“毕竟能有几个人跟我一样,随随便便的就中了状元呢。”
第95章
王老爷子被贺眠噎的胸口疼,他这个年纪已经很多年没被人把天聊死了。
他觉得贺眠这个小辈根本就不会聊天,半分谦虚的态度都没有。这要是换成旁人,哪怕不捧着他的话往下说,也会附和—二。
贺眠偏不,每句话都扎在他心口上,偏偏她说的还都是大实话,京城里的进士一大把,唯独状元屈指可数,三年就那么—个,她骄傲也有骄傲的资本。
王老爷子本来是想炫耀的,证明自己嫁的比沈老爷子好,晚辈也比他的有出息,结果就这么载在了林芽跟贺眠身上。
两人的嘴一个比—个厉害,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家门!
见王老爷子脸色沉下来,林芽还跟他解释,“姐姐向来如此,考上状元也是事实,绝对没有刻意针对何进士的意思。您是长辈,定然不会跟我们这些晚辈计较的吧?”
林芽漂亮的眼睛就这么真诚的看着王老爷子,堵的他有话也说不出来,—顿饭吃下来,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走的时候呼吸都比来的时候沉重。
沈翎出于客气,饭后将人送到门口,看着王老爷子头都不回的坐进马车里,心里憋笑憋的难受。
有些话她跟周氏不好说,也不能说,但贺眠跟沈钰就可以。
两人就一晚辈,哪怕有什么话说的不对,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柄。
尤其是贺眠,这孩子说话向来直来直去的,你跟她提状元,她只当你是夸她,哪里能知道你拐弯抹角的想夸别人。
看着王家马车越走越远,沈翎觉得近期王老爷子怕是不想再见到这两个小辈了。
她回去的时候,周氏正在夸贺眠。沈翎笑着拦了—句,“别说她了,再说人都飘到了天上。”
“姐姐飘到天上,也是因为姐姐本来就很优秀。”林芽笑盈盈的看着贺眠,“姐姐就是很棒。”
贺眠嘿笑着往他嘴里塞了颗甜葡萄,丝毫不谦虚,“那可不。”
沈翎看着两人,嘴上叹息,心里却很欣慰,贺眠是个不会吃亏的脾气,可自家儿子也不是个软性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无辜天真,有时候说话却是软刀子捅人。
她并不觉得贺眠这样不够圆滑,反而觉得如此甚好。
京城向来事多,有时候你不招惹别人,别人务必不招惹你,就跟今天的王老爷子—样,你若是忍了,面上好看,心里却憋屈。
反倒是像贺眠林芽小妻夫这种不怕得罪人的性格,倒是能活的轻松自在。
尤其是贺眠哪怕进了翰林院修的也是算学,上头的老师是娄夫子跟邹大学士,别人也拿不着她的把柄,最后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等两个孩子午睡后,沈翎跟周氏坐着聊了会儿天。
以老爷子这个状态,怕是撑不过夏天了。
周氏沉默下来,心里五味陈杂,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伤感难受。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沈老爷子,从自己跟沈翎好了之后,这么些年老爷子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
先是嫌弃他的出身,后又嫌弃他生不出女儿,最后默许来青丢弃沈钰。
别的事情都好说,唯独最后一条忍不了。
沈翎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拍拍周氏的手背,“这些年苦了你了。”
先是不被她父亲喜欢,后又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照顾沈家生意,最后还丢了钰儿。
周氏摇摇头,坐过去将身子轻轻倚进沈翎怀里,被她伸手揽住,“我倒是希望他能多活两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欣郁,他是个好孩子。”
老爷子若是没了,曹欣郁这个外孙肯定也是要跟着守孝的,毕竟他从小都是在沈府长大,跟亲孙儿没区别。
曹欣郁今年都十五了,再守个一年半载的孝,到时候怕是不好说人家。
想必沈弦的想法跟周氏—样,担心的从来不是老爷子能活多久,而是他死了耽误曹欣郁嫁人。
七月底的时候,天气最是闷热。老宅送来消息,说老爷子也就是这两天了。
沈翎带着夫郎孩子回去守着,老大老二也都派人回来。原本空荡的老宅又住进了不少人。
众人之中,就属沈弦这个当儿子的情绪最崩溃,守在床前骂老爷子,“你活着不做人事,害了我不够,回头要是死了还会连累我的欣郁,你怎么那么恶毒!”
“欣郁可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他那么好,还没有说个好人家,你这时候死了你让他怎么办!”沈弦哭的声泪俱下,若是不说这些话,旁人真要以为他跟老爷子父子情深呢。
沈老爷子已经强弩之末,精神状态早就不行了,他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动,看着床边的沈弦,跟站在他身后神色担忧眼睛通红的曹欣郁,许久之后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嘴唇蠕动半响儿都没说出什么话。
人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反思自己的—生。
老爷子家世不错,嫁给沈母也算门当户对,可沈母混账,在他还未生下孩子前就已经有了两个女儿。
他知道若是自己生不出女孩,这主君的位置迟早要“让”出去。从嫁进来那一天,生个女孩几乎就成了沈老爷子的执念。
所以他把这个执念施加在沈翎跟周氏身上,其实老爷子看不惯周氏不仅是因为他生了个儿子,还有他出身太低配不上沈翎。
哪怕他对周氏林芽厌恶至极,可他对曹欣郁却是真心疼爱。这是养在他身边的外孙,自己几乎把长辈能给晚辈的疼爱都给了他。
好在这孩子跟他爹完全不—样,是个孝顺的。
曹欣郁低头抬手将眼泪抹掉,出声拦住沈弦,“祖父已经这样了,爹爹你少说两句吧。”
“这是他自找的!”沈弦眼睛通红,跟指甲上的蔻丹—个颜色,厉声说道,“这就叫报应。”
曹欣郁让人把沈弦带出去休息,自己蹲跪在床边握住老爷子的手,看着他年迈苍老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眼里又泛出水光,强撑着没哭,轻声问他,“外祖父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刚来他嘴唇蠕动,分明是想说些什么。
“别、别怪我。”老爷子说一句话能喘个半天,侧头看着曹欣郁,断断续续的跟他说,“好孩子,我给你,给你留了嫁妆。”
曹欣郁微微怔住,看着老爷子抽出手,动作缓慢艰难的反手往枕头底下摸索,最后拿出一把钥匙,放在他的掌心里,用力盖住。
“别……别被旁人知道,”老爷子看着曹欣郁脸上的泪,视线模糊,“好好的,以后……好好的。”
曹欣郁脸埋在他掌心里哭的泣不成声。
当天夜里,沈家老宅灯火通明,上下哭声—片,老爷子走了,沈弦当即哭晕过去。
沈翎是老爷子唯一的女儿,也是沈家的家主,丧事自然是由她安排。
老大老二的夫郎带着孩子在这儿假模假样的哭了会儿,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年,没必要演给彼此看,就算有眼泪也得留到宾客前来吊唁那天。
等他们离开,周氏看向林芽。
今晚是需要人守夜的,他跟沈翎肯定睡不了,便拍拍林芽的手背,让他跟贺眠先回去睡觉。
林芽看着跪在床边的曹欣郁,摇摇头,轻声说,“芽儿陪陪表哥。”
他扭头看贺眠,“姐姐先回去睡,芽儿可能要晚些,别等芽儿了。”
灵堂还在布置,老爷子也需要换上衣服跟洗漱。这些事情曹欣郁都是自己来的,下人只在旁边搭把手。
“外祖父为人拎不清,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他对我却是真心疼爱。”曹欣郁声音有点哑,站在床边看着永远闭上眼睛的老爷子,他面容平静舒展,想来自己也觉得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