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路上听见房屋里有婴儿闷闷地哭泣声,恐怕要以为平州是座空城鬼城。
就连集安太守府中,也没挂彩结灯,平淡的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过年一般。
她想着想着,眼皮越发沉重,最后陷入梦境。
赵羲姮希望夜再长些,这样就能更晚点儿见卫澧那个畜生了。
她要是再多同他打几次照面,恐怕得折寿。
外面守夜的婢女睡不着,点了盏小灯,左手持剪刀,右手捏着红纸,小心翼翼在剪字。
另一个人大惊失色,将她手中的剪纸一把夺下,压低声音提醒,“你疯了?在卫贼的眼皮底下弄这东西?”
第7章
当着卫澧的面儿,他们战战兢兢,背地里,他们都喊卫澧为“卫贼”。既带着恐惧,又有憎恨。
“我……我就剪个做念想。”剪纸的婢女低下头,哭泣着,肩膀一颤一颤的。
另一个婢女夺了她手里的红纸扔进火炉,“你彪吧?他见着个带笑模样的人都要杀掉,你现在弄这玩意,要死吗?还打算带着我一起死?”
训斥了一顿,两个人又嘁嘁喳喳说了会儿话,然后熄灯躺下。
原本郡守与郡守夫人以为卫澧那样亲密地带着赵羲姮,必定是个得宠的妾室,毕竟哪个洲的霸王没几个妖妖娆娆的女人?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耳边风的力量从来不容小觑,因此郡守夫人不管真心好还是假意好,也都对赵羲姮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带了自己的貂儿要借她御寒。
卫澧截了天子送嫁的事儿尚且未曾传开,是以众人也不晓得这便是原本要和亲高句丽的敬城公主。
“主公啥意思?那小娘子不是他的妾?”
半夜这么一折腾,天又冷,郡守夫人彻底睡不着了,拉着郡守说话。因为卫澧说赵羲姮并非他妾,于是郡守夫人改口叫她小娘子。
“你管他什么意思呢,管那个小娘子是啥人呢?兴许是他抢了谁家娇养的闺女,他烧杀抢掠的事儿又不是干不出来。
这几天警惕着,把他糊弄走就万事大吉了。咱俩都绷着点儿皮子,别让他给抓了小辫子。”郡守翻了个身,把手揣进袖子里。
“今晚可真是吓死我了。那小娘子要是被抢来的,可真可怜人儿。”郡守夫人揪着郡守耳朵,让他面对着自己侧躺,这样方便同他说话。
她小声抱怨道,“傍年根儿上了,他夺了平州,真是晦气,好好个年也不让过。”
郡守闭闭眼睛:“别说今年过年了,他一天不死,平州一天就得跟死城似的,以后过年也过不得。算了算了,别说了,省得祸从口出。”
两个人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与方才面对着赵羲姮与卫澧的时候大相径庭。
平洲此处的方言彪悍,自然带着亲谑,卫澧又多用官话,他们当着卫澧的面儿是万万不敢说的,怕失敬惹他不高兴,连拨过去的丫鬟都是官话好些的,没太多平洲口音。
郡守夫人今天同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忍得十分辛苦。
好在平洲方言与官话相似个九成九,若刻意板着些,听不大出平洲味儿。
老夫老妻谈了半天,终于提起些睡意,天快亮的时候,不知道谁先阖上眼睛,入了梦乡。
卫澧依旧睡不着。
卧房里就他自己一人,也无需顾忌什么,他将被褥踢掉,扯了扯领口,露出大片的皮肤,才算是喘上气。
也不知道这么热的房子,那些人都是怎么睡得着的 。
借着幽幽透进来的月光,能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轮廓,四肢修长,肌肉线条流畅,不狰狞也不失力量,整体十分漂亮,天生衣裳架子的款儿。
只是脖颈与胸口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竟蜿蜒盘旋着墨色的刺青,大半还是被衣衫遮挡住的,瞧不清那到底刺了些什么图案。
他仰躺着,双手叠着枕在头下,等困意逐渐来袭。
算算时间,前任皇帝已经死好几年了,骨头都得烂成渣了。
现在皇帝是赵羲姮老叔,又不是她亲爹,估计对她也不怎么,要不然性格也不会变这么大。
卫澧想起这个,心里对顺和帝升起一阵烦躁,恨不得把他脑袋往泔水桶里按。
他恨不得赵羲姮过得不好不假,但他想看的是赵羲姮在他眼皮子底下锋芒一点一点被消磨,而不是他一把人提溜到身边就是软趴趴的一团。
又想起郡守与他夫人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卫澧轻笑出声。
这些人怕他怕的要死,又恨他恨的巴不得让他立刻去死。
不止集安郡守夫妇,这平州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
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最恨你的人只能匍匐在你的脚下,愤恨不甘。
或者让从前高高在上,令他感到耻辱的人按进尘芥里。
卫澧躺到卯时,如往常起身洗漱,他穿着郡守为他准备的衣裳。
纯黑的圆领窄袖曳撒,用金线刺绣图案,端庄华贵,露出里头雪白的贴里领子,与白雪皑皑的地面一衬,愈发显得面白唇红,发黑妖异。
常人冬日里这样穿有些单薄了,但卫澧倒是觉得刚好。
他手弯处搭着件外氅,黑底金花,是无袖的,领口处以小指粗的金链做系搭扣,随着他动作哗啦啦作响。
这些东西若是一股脑儿都堆这在旁人身上,便像个无脑的土财主了,亏得卫澧条正颜顺,面皮靓丽,倒是更显得增色。
相反,他若是换了些寡淡的颜色,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便要这样浓墨重彩金碧辉煌才好看。
旁的不说,郡守歪打正着,用最艳俗的颜色竟然意外和卫澧贴合。
赵羲姮安排在他隔壁就寝,他站定在外头,看着皑皑白雪,久不见她出门,眉眼间集聚起些阴郁,踢了踢隔壁的门。
守在里头的侍女们吓得浑身哆嗦,一些出来跪着,一些连忙去内室唤赵羲姮。
卫澧即便再俊,就冲着暴虐的性格和万人唾骂的名声,也没哪个女人不要命敢往他身边儿凑,有富贵总得有命享不是?
进内室来的是个圆脸小丫头,她发上扎着的揪一晃一晃的,对着闷在被褥里的赵羲姮怎么弄也不是,怕搅了她好梦得罪了她,但更怕得罪外头的卫澧。
索性牙一咬,轻轻唤了声,“小娘子,起来了,主公在外头等着呢。”
她喊了好几声,又推搡了几下,见赵羲姮依旧没有反应,打着胆子将被子掀开,见她面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那红晕直直氤到脖子根儿。
“啊!小娘子!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叫医师来!”女子尖锐的声音响彻,卫澧眉一挑,抬脚往里进。
那圆脸丫头慌不择路,迎面照着他撞过来,他没有给人让路的习惯,干脆将人往侧一推,自己进去了。
几个丫头又慌慌张张去请府中医师。
赵羲姮连日奔波,昨夜受惊又受凉,加之水土不服,因而夜里才发起了高热。
医师号过脉后,是这样说的。
卫澧坐在一旁擦刀,吓得医师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他看了眼脸蛋通红的赵羲姮。
不仅性格软,身体还挺娇弱的。
卫澧昨日还想着,赵羲姮这柔弱兴许都是装的,卫澧断然不相信年幼时候高傲张扬的人,长大了能变得柔弱隐忍。
结果还真就是秉性大变,动不动就掉眼泪,今日又吓病了。
“但没什么大碍,吃两天药好好卧床休息就成了。小娘子身体底子好。”医师好一手察言观色,见卫澧面色不霁,连忙补充。
卫澧啧了一声,将刀收入刀鞘,发出哗啦一声,“让人别死了就成。”
“仆会尽力将小娘子医治好的。”
“我不爱听尽力这个字。”卫澧用刀柄敲敲他的头。
医师连忙改口,“一定,仆一定将小娘子治好。”
卫澧定然不是多疼惜赵羲姮,只是觉得若人就这样轻易死了,他这么年的不甘和怨毒都像个笑话。
虽说赵羲姮现在性格像团面,怎么揉捏怎么是,多多少少有些无趣,但聊胜于无。
掰了个瓜子瓤往嘴里一扔,卫澧噗嗤笑出来。医师怕极了,又祈求卫澧哪天快点死,能还平州一个清净。
赵羲姮躺在火炕上,婢女为她擦着额头,她的唇冷不丁动了动,轻声吐出几个字,“卫澧……”
婢女一想,这小娘子胆子真大,竟然敢喜欢主公,连病中都念着主公的名字呢。
但是转念一又一想,连主公这样的人都有小娘子喜欢,她哥哥怎么还娶不着媳妇?真是委屈。
尚且没感叹完,赵羲姮又吐出几个字,“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杀你全家……”
“她说什么?”卫澧听见了赵羲姮小声的嗫嚅,扬扬下巴问为赵羲姮擦身的婢女。
婢女咽了咽口水,额头滴下一滴冷汗,只觉得人生艰难,比她那娶不上媳妇的哥还要艰难。
说,还是不说,这真是个问题。
私心里,她是不愿意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折在卫澧手中的,但若是不说,他生气之下杀了自己怎么办?
卫澧的耐性却远远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第8章
“磨磨唧唧的。”
婢女久不回话,卫澧不耐烦倾身过去要自己听。
赵羲姮还在骂人,只是声音太小,又含糊不清,不贴在她唇畔谁也听不清。
她梦里也全都是卫澧那个老畜生,只是境地大不一样,她阿耶在梦里死而复生了,带兵攻下平洲,卫澧作为乱臣贼子被绑在绞刑架上,好不凄惨可怜。她肆意畅快地掐住卫澧的脸,把心里憋着的脏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了。
当真是痛快!
婢女像是架在火上炙烤一般,汗水簌簌往下掉,却又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澧贴过去。
她心怦怦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手脚软的如踏云端。
别别别,别骂了,小娘子生得貌美,怎么就不知道惜命?
弄不好主公迁怒,她也得搭上小命。
卫澧背着手,微微倾身,漆黑的发丝垂落在她颈上,压根儿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他将自己的发往后一撩,身子又压低了低。
还是听不见。
他干脆直接将耳朵贴在离她唇半寸的地方,耳链扫在她唇上,而她唇中呼出的热气且落在卫澧耳廓。
“卫澧……”
这次他听见了,声音轻轻柔柔的,有几分沙哑,在喊他的名字,像羽毛一样挠在他心尖。
卫澧捏了捏耳垂,觉得她烧得委实不轻,连呼吸的气都十分灼人。
唔,不过还挺好的,病中梦里都没忘了他的名字。
估摸着就她现在这小胆儿,连句重话都不敢跟他说,说不定现在正在梦里哭着求他放了她。
他唇角勾勾,侧耳继续听下去。
婢女低着头颤抖,几乎要英勇就义。
“主公啊!”门外郡守低低唤了声,带着焦急,“主公,大事不好了!”
他平日里见着卫澧都恨不得躲着走,能不沾惹就不沾惹,若不是事出从急,他万万不会主动撞枪口上来。但是又想着卫澧平日对平州生计漠不关心的太多,不拿人命当人命,担心卫澧并不会重视此事。
郡守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卫澧除却从赵羲姮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旁的都被掩盖了。
他踹开门走出去,丝毫没顾忌室内还有个躺着需要休息的病人,“若不是重要的事,我就扒了你的皮。去偏堂说。”
郡守一哆嗦,卫澧扒皮填草的事儿干的可不少。
偏堂与赵羲姮内室里不是一个温度,要冷上许多,卫澧将那件外氅披在了身上,行走间前襟的黄金搭扣哗啦作响,正与他那身金线刺绣的衣裳交映生辉,光艳的不可方物。
他大马金刀坐在上首,觉得不舒服,于是微微后仰,将长腿交叠着搭在面前的小几上,有种诡异的浪荡不羁之感。
因着外面天阴沉沉,即便才上午,偏堂已经点上了灯,烛光一晃一晃的,将卫澧那张白皙的脸一半隐匿在暗处,一半暴露在光明,忽略他那令人厌恶的气质,竟有种震颤人心的瑰丽。
郡守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把下面呈上来的讯报呈给他,“主公,龙潭的鹿场昨夜被人袭击了。”
讯报上密密麻麻的字让人看了头疼,卫澧甩手扔出老远,郡守又捡回来。
龙潭鹿场对平州来说,不可谓不重要,有很大一部分的收入都是鹿场支撑的。每年鹿场割了鹿角,炮制鹿皮对外进行交易,然后换取煤炭等物,而且鹿场也关乎着许多平州百姓的生计。
卫澧脸色忽的一沉,将面前的小几踹开,木制的小几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摇摇晃晃地散了架,可见力气之大。
平州的物资有没有与他无关,鹿场什么样儿与他也无关,甚至平州百姓是死是活也与他无关,但卫澧要脸。一点屈辱,一点儿委屈也不肯受,谁落了他的脸,看了他的笑话,他能记一辈子,早晚追着咬把那人咬死才算。
“是鲜卑高句丽还是东瀛或者青州?”
周围的邻居他一个没放过,都数了一遍。
郡守相信,就照着卫澧现在这种情绪来说,他就算说鹿场是东瀛袭的,卫澧都能连夜乘船渡海跑去打东瀛。
虽然卫澧平常狼心狗肺,冷血残暴,今日竟意外关注鹿场让他有些意外。不管他心里咋想的,这事儿他能管就行。
“是,是高句丽。前夜松花江冰冻的厚,北高句丽的一些人趁着夜色穿过了江,偷偷潜入鹿场,杀了大半的幼鹿。”
高句丽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鹿场关乎平州生计。成年鹿是鹿场的现在,幼鹿才是鹿场的将来,这一场屠宰下去,不止明年,甚至后年大后年的鹿都会青黄不接,平州经济必然下滑。
“平州现如今是我的。”高句丽这种行为无异于在他头顶上撒尿,骑着他脖子打他的脸,给他难看,卫澧自然忍不了。
“昨夜在边境值守的是哪些人?”卫澧舔了舔尖牙,问。
“是孙千户带着手下人值守的。”郡守翻了翻册子,一字不差回禀。
“查干湖已经开始冬捕了吧。”
“是,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郡守挠挠头,有些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