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嫁给大人不知道有多高兴,只是日子毕竟是柴米油盐,大人一门心思要考取功名,让我拿出陪嫁的玉石摆件送给大人的老师当做贺礼,又或者哪个同窗家里有喜事要随礼,十两,二十两……,好容易考上了,又花费了一番,尾牙宴的花销,同期之间的人情来往,还有恩师的谢礼,那时候已经花了差不多了,谁知去杭州任职,上峰是恩师的小儿子,任期亏空了不少银子,大人为了讨好恩师主动要去还了这笔银子,我只好咬牙卖掉了陪嫁的田庄,首饰。”
“家里是一个铜板都没了,为了补贴家用,跟着丫鬟在院子种菜,没日没夜的做绣活儿去卖,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那时候没得。”
“我那俸禄不是都给你了?”
“七品官职的俸禄是多少?一年不过二十两,大人当时请同僚们上潇湘楼的花费就是二十两,可有记错?”
王正泽脸上很是不好看,他如今正是意气风华,听人奉承的时候,如何听进去这种抱怨,道,“够了!”
“大人,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我对这王家也是勤勤恳恳的,没有出过差错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大人有不满意的地方,你我少年夫妻,十年来也是一起风风雨雨熬过来的,如今大人风华正茂,我却是这样的模样,成了大家口中的糟糠之妻。”
王正泽见林瑶说的眼眶都红了,一时沉默了下来,两个人少年夫妻,总是和旁人不同。
林瑶道,“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看在我十年来勤勤恳恳的份儿上,大人,但凡你有一点良心,就放妾身一条生路。”
“你混说什么?”
“还请大人签了和离书,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王正泽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终于被印证,他意识到,林瑶说的都是真的,而不是负气,只是到底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他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压住心中的火气,盯着林瑶半响,道,“我答应你,以后不纳妾,就只有钱姨娘一个人。”又放缓了语调,说道,“你也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王家不能断了香火,你才是正妻不是”
林瑶觉得不可思议,随着王正泽这几年擢升,对她是越来越冷淡,那说话的语气也是公事公办,何曾有这般温柔的时候?
当真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林瑶早已经心如死灰,道,“大人,你这模样,我还当离开妾身就活不下去了。”
王正泽原本就是耐着性子劝,其实满肚子的气,林瑶的这话,让他难堪的不行,一下子就爆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林瑶,你既然嫁入我们王家,生是我们王家的人,死是我们王家的鬼,实话跟你说,我们王家还没出过一个和离女!”王正泽冷着脸吼道。
王正泽的态度很是坚决,林瑶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的,王正泽不同意的原因……,舍不得她有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少年夫妻总是有点感情,但更多的不是念着她这个人,只是她把他伺候好了,换了别人伺候,觉得伺候的不舒坦而已,加上他不能在刚擢升内阁之时传出抛不好的名声来,这才是重之之重。
无论对外如何解释,和离也好,被休弃也好,都避免不了一个,连家务事都处置不好的印象来。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瞧,这是什么?”林瑶拿出来那封王正泽写的书信,纸张泛黄,显示着年代久远。
王正泽脸色一沉,“和离书?”
第4章
封尘的记忆透过泛黄的纸张渐渐浮现在脑中,王正泽马上就想起来,这是他刚成亲那会儿写给林瑶的,那时候两个人还很恩爱,林瑶也不似现在这般……,王正泽瞧了眼林瑶,她发色枯黄,加上没有上妆遮掩,显得脸上的黄斑更为明显。
哪里还有曾经清丽可人
王正泽的心又变得冷硬了起来,道,“没有家中长辈的允许,就算是我亲手写的,也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又狠狠的说道,“莫要在白费心思了,就算是告到官衙,那顺天府尹是我的同窗,又怎么会告的赢?”
这算是把林瑶的路给堵死了,王正泽是告诉林瑶,无论是家中,还是官衙都是他的天下,林瑶是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的。
但是显然,他又小看了林瑶。
林瑶不慌不忙的收起那信,道,“大伯母一直想要老家那栋老宅,我给她了。”
“你?”
“我想得了那老宅,大伯母终于可以让几个堂弟住的舒服些,自然就会同意和离的事情,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产业!”王正泽简直怒不可遏。
林瑶却冷笑,道,“当初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欠了多少外债?那债主要你把祖宅抵了,是我拿了银子赎回来的,当时你还说以后这宅子就是我的,怎么?如今处置自己的家产也要问过你不成?” 又道,“至于官衙,顺天府尹是你的同窗,难道整个朝廷里的大人都是你的同窗不成?你在官场这许久,自然也有得罪人的的时候,总有人不见得你好不是?你要是不让我过的舒坦,我也不活了,顺天府不成,就去大理寺,大理寺不成就告御状,即使死了也要拖着你下水。”
王正泽气的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他没想过林瑶心思居然这般缜密,半个月来已经是悄悄的安排了一切。
林瑶又道,“你现在认了这和离书,咱们以后各不相干,按照大人的才貌权势,腾出正妻的位置来,在娶个名门闺秀,找个可以互相帮扶的好岳丈,岂不是美哉?何必要逼得我鱼死网破?要知道我不过烂命一条,大人却是前程远大。”
林瑶穿着半旧的素面袄子,坐在石凳上,显得有些寒酸,远不如在尚书府中那般贵气逼人,但是她目光明亮,神态沉稳,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有种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中的气势。
王正泽心里堵着一口气无处发泄,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无话可说,能想的,想做的,林瑶都已经说完了,而且她还该死的这般冷静!
他还能如何?
“林瑶,你会后悔的!”王正泽最后也只能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来。
***
王正泽上了马车,发了疯一般砸东西,他平时最喜欢的茶具,古书,都给砸的稀烂,满地的茶水和茶叶末。
赵沫一行仆妇战战兢兢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路上行了许久,终于回到了尚书府,王正泽下马车的时候显然是已经冷静了下来,去后宅的路上铺着一排青石板路,十分的平坦,王正泽慢慢的步行,月光照在他身上,有种说出不来的寥寂。
赵沫一直处于震惊当中,他们不是来接夫人的,怎么最后会居然这样?
王正泽到了门口,钱姨娘迎了上来,“大人,夫人呢?”不止是王正泽,钱姨娘最近也觉得很不顺,好像无论做什么都不得王正泽的欢心,这会儿是真的希望林瑶能回来,起码要跟着她学一学如何伺候王正泽。
“她自己不育,觉得愧对于我,自请下堂去了。”
自请下堂?
钱姨娘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瑶走了?当初进门前就是仗着林瑶是一个乡下女子,年岁又大,容颜不在,甚至不能生育,以后这府中还不是她说了算?
但林瑶不在了,王正泽再娶一房正妻,那可就不知道是是什么身份了,旁的不说,必然会和她一般年轻美貌吧?
而且妾侍不能扶正,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王正泽没注意到钱姨娘的反应,而且在他看来,女人都是来服伺男人的,男人自然没必要去在乎女子的情绪。
他道,“既然是她所愿,我就成全她了,只是以后还是会一样供养,不会因为和离就不去管她,毕竟夫妻一场,我也不是那薄情寡义之人。”王正泽虽然心里恨不得林瑶过来求他,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假惺惺的说道。
钱姨娘回过神来,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大人,不可呀!”钱姨娘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道,“妾身刚刚进门,夫人就自请下堂,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妾身气走了夫人,以后叫妾身如何抬头做人”
王正泽在林瑶处碰了钉子,正是烦躁,好容易压下去的,见钱姨娘这般,一下子就爆发了,甚至不愿意掩饰自己了,骂道,“你这个贱妇,就是个扫把星,你进门前都好好的,一进门夫人就出走了,非要和离,至于家中更是没有一件事办得好,要了你何用?”说着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钱姨娘被打了耳光,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好半天才发现自己被打了,一下子哇一声哭出来。
这还是王正泽第一次打人,一开始也有些不适应,但是看到钱姨娘恐惧的目光,居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感,好像终于到了发泄的方式,就又靠过去打了一个耳光。
屋外只听到钱姨娘抽泣的哭声和求饶的声音。
***
看着王正泽离去,林瑶终于舒了一口气,前面那许多话其实更多的是逞强,说到底她不过一介女流,既没有背景深厚的娘家,也没有足够的立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王正泽能做到糟糠之妻不下堂就已经是很仁厚了,不然前世也不会被王正泽关在庵堂里,关到死,旁人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林瑶看着重新签上名字的和离书,比起之前的,这才是真正的文书,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确定干了这才重新放到了匣子里。
“去给我准备笔墨。” 自从王正泽走后,茂春甚至不敢说话,怕是触动了林瑶,她自然不知道林瑶做过梦,不知道已经预知了前世,作为一个女子,虽说王正泽薄情寡义,但是失了丈夫,却是如同水中的浮萍一般没有根了。
茂春应了一声,麻溜的就去拿了笔墨来,铺好纸张,又开始研磨。
有人点亮了屋檐下的灯笼,一时映照四周都亮了起来,林瑶提起笔,沉吟了一会儿就开始写了起来。
等着写完就对着茂春说道,“找人贴到告示栏里去。”
茂春看到上面的字一愣,道“这……”
“去吧,我心有数。”
林瑶决定把事情做的漂亮圆满一点,让大家都有台阶可下,毕竟两个人地位悬殊,要真是逼急了王正泽,又或者王正泽后悔了,吃亏的总是她。
第二天早上,告示栏旁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个头戴斗笠的农夫像模像样的看了半天,旁边有人问道,“兄弟,这写的啥?”
农夫沉吟了半响道,“俺不识字。”
“我去,那你挡住前面半天,边去,让我小舅子来读,他认字!”
那农夫灰溜溜的让开,有个像是书生模样的男子被人推到了前面,他自傲挺了挺胸膛,念道,“自请下堂书?志德二年妾身嫁入王家,夫君品性高洁如兰,德才兼备,婚后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天降不幸……,妾身貌渐丑,自惭形秽,无颜面对夫君,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身不育,无法为王家开枝散叶,是为罪妇,夫君多有安慰劝阻,妾身却日日难以入眠……,谨立此下堂书,以后各不相干,愿夫君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读完在场的不少女子忍不住落泪,有个道,“这夫人嫁了个好夫君,运道却不算好,怎么就伤了身子无法生育了?”
那读书人道,“这女子虽是个乡下妇人,却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呀。”
唯独那个农夫,呸了一声,道,“不就是升了官,嫌弃娘子不会生,要休了不是?逼的这夫人写了这下堂书,也是为了自保,无奈了。”
一时这告示栏下面热闹非凡,就是朝廷贴了文书也没这般场景,远处有个一男子领着两名随从路过,走到了告示栏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老爷,要不要小的去看看贴了什么告示?”
“朕……,我自己去瞧瞧吧。”男子说道。
那两名随从如临大敌,却也不敢不从,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眼见十几名穿着寻常装束的随从得到了指令,朝着这边围拢过来,不过一会儿就不动声色的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挤出去,腾出一个地方来。
男子穿着一件的寻常鸦青色澜边的圆领长袍,腰上系着丝绦,上面坠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平安扣,行走之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威严。
等着读完忍不住道,“好字,这妇人临摹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已经颇见功底了,只是想来后面疏于练习的原因,稍显不足,还没有大成。”随后对着一旁的侍从问道,“这是谁家的夫人?”
那人恭敬的答道,“是王正泽王大人府上的。”
“是他?”男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着那随从道,“这女子倒是有些急智。”
“老爷,何曾这么说?”
出了集市,外面拴着马车,男子上了马车,那随从也跟了进来,恭敬的坐在下首,给他到了茶水,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男子抿了一口茶水,随即放下茶杯,后仰靠在马车内的缎面迎枕上,说道,“那王正泽年少,却位高权重,又难得的好相貌,看此下堂书,他夫人貌丑,不育,原本贫贱之时难有选择,还能勉强一起度日,这一旦发达,如何还能任由她?”
随从道,“不过养在后院里,要真是不喜,在纳几个美貌的妾侍就是了。”
“你也是在后宫里待过的,那些龌蹉事情不用朕说了吧?”
“陛下说的是。”
原来此人正是当今的皇帝,一年前皇后怀了龙胎,却难产一尸两命,原本皇帝子嗣就十分艰难,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本来满怀希望,正是受了打击,心灰意冷的不行,等着办完了丧事,时常会出去散心,最喜欢的去地方正是袖佛山上的别院。
那里有一处天然的瀑布,景色极为秀丽,是皇帝生母,孝贞太后在世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与其在后宅里,不声不响的被那些出身比她好,比她美貌年轻的妾侍斗死,不如豁出来,自请下堂,既保全了王正泽的脸面,自己也有了贤妇的美誉,以后但凡不没有眼色的人要欺辱她,想一想她前夫王正泽,也不敢下手了。”
“陛下,睿智,您这么一说,奴婢一下子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