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不饮酒。
点了一碗酒酿小圆子做替代品。
说来讽刺,一艘满载宾客与寿礼的海船沉了。
唯四的幸存者,没有一个人冲着金太夫人寿宴而去。
周伯通是为逃课才会南下。
姬冰雁来到闽越只为换一换心情,隐隐透露出起因是初恋失败。只极为简单地概括,他和好朋友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女孩对他无意,他则成人之美地选择了离开。
李重七则是前来寻亲,但也不知能否有好结果。
池藏风除了隐去来历也说得诚恳,期望在泉州先找一份工作,过一段安稳生活。
如此说来,只有周伯通目的地最明确。
明天一早骑马回终南山,恐怕有两三年不敢再坐海船了。
“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
周伯通难得小伤感,毕竟是死里逃生的共患难,对他而言也是江湖生涯第一回 。
“那就干了这碗酒酿小圆子,愿我们都心想事成。我的心愿并不难,希望师兄能每天开开心心。”
这个小心愿完全没毛病,王重阳心情好约等于周伯通少挨训。
池藏风端起瓷碗,“平淡是福。”
李重七的愿望也很质朴,“只求阖家欢乐。”
姬冰雁最后一个举碗,“不求富贵命,愿遇有缘人。”
‘咚——’
四只瓷碗相碰,吃过这碗甜羹,希望人生能得偿所愿的甜。
周伯通走了。
李重七也往南少林的方向去了。
姬冰雁先留在泉州找到一份账房助手的活,让生活越忙越容易忘了情伤。
即便得了海岛上的几块金锭,也不能坐吃山空。
池藏风却做不了账房伙计。一不精通打算盘,二不懂账房必备的苏州码子式算筹本领。
好在泉州作为颂朝南边重要的海贸港口城市,工作机会并不少。
对于池藏风来说,最轻松的就是码头装卸货物。短短几天,她就成了全码头人气最高的崽。
与外貌没关系,是扮成灰头土脸的小郎君去扛麻袋,让人们纷纷为她的小身材大力气而叹服。
即便如此,池藏风也不会一直做码头工。
两个多月,白天打工摸清市井动态,夜晚读书了解历史发展。当深秋霜冷,也到了换一种生活的时候。
器灵【道道】偶尔苏醒,给出一则感应,「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池藏风:「请说人话。」
【道道】:「西南得朋,主人不妨向那里走。时逢地阴之象,能让您以德行收获良多。」
识海中,【道道】又要休眠,它没忘了追问一句,「主人,在海船上我说的‘大利西北’有没有应验?」
「很灵验。如今我活蹦乱跳着,不是吗?」
池藏风还要怎么说,曾经有一本绝世秘籍出现在她的眼前,但读到关键的最后一页时变作了一捧灰尘,那是好运还是歹运?
不必纠结于此,是让器灵安心休息。
池藏风开始了新一轮的探路。
哪怕是感应天机气运的器灵【道道】也不可能给出十全之数,关键还是要靠人的努力、坚持与判断。
泉州城西南面范围很大。
地阴之象的提示缩小了寻找范围,将人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凶肆一带。
凶肆,即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铺。
包括了纸扎铺、棺材铺、灵棚铺与专业出殡奏乐服务等等。
这里飘着一股终年不散的檀香味。
少有欢声笑语,往来人流多半沉默,似怕惊扰了某些存在。
“旺铺转让?”
池藏风在一家棺材店门前停步。
棺材店在某条荒僻死巷深处,门可罗雀。
名为挽春堂,匾额与门槛俱是陈旧不堪,根本看不出丝毫生意红火的迹象。
门外张贴了一张皱巴巴的旧告示,内容很是古怪。
旺铺转让:诚意转让棺材铺,符合以下两点进店面谈。
一,买方年龄十三岁以下,性别不限;
二,买方需擅长琴棋书画,需通过测试。
注:店铺转让交易金额不超过一两白银,一人一次机会,非诚勿扰。绍兴元年,七月半。
一两白银买下一家棺材店?
这是在变相表示免费赠送店铺。
如今是绍兴两年十月。
池藏风有点疑惑,转让布告贴了两年多,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下家,所谓的测试很难吗?这告示根本看不出来是在找买家,倒像是再挑选继承人,古怪的让人跃跃欲试。
进店,迎面则见长幅画卷挂在墙头。
图中钟馗栩栩如生,铁面虬鬓诛杀小鬼,好不凶猛。
一点都不夸张。
即便是作案经验丰富的小偷夜间闯入,乍见此画十之七八也会被吓掉半条命。
掌柜见池藏风进店,简单地交换称呼就问起来意。“小池姑娘,你是来盘店的?”
池藏风肯定回答,“是。”
掌柜闻言,反手从抽屉取出几张纸,指了指边上的摆着笔墨的书桌。
“可别被钟馗画像吓着了。来,先做一些测试题压压惊。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着,掌柜就拿出线香一根。
池藏风被二话不多地塞了试卷,真没想到掌柜如此直白不做作,和外面虚头巴脑的商人完全不一样。
还能怎么办?
门口布告都说了要测试,那就立即动笔写吧。
正要落座,则见掌柜把线香一剪为二,只点了半截香开始计时。
掌柜和善微笑,“东家说的,节约是美德。我们店的一炷香,只有那么长。”
池藏风:她似乎明白了棺材铺一直找不到下家的原因。这里莫不是一家黑店?
第5章
假设遭遇黑店,应该转身逃跑吗?
不。
池藏风迅速摊开试卷,想把黑店收归己有。
试题内容与布告所示的标准吻合,包括了琴棋书画四个方面,但测试难度有点不好说。
琴:笙、锣、埙、唢呐、二胡、小鼓、铃钹,以上乐器,你擅长哪一种?择其一,待面谈时当场演奏。
书:如果接手棺材铺,你会给它起什么新店名?现在写下制作匾额时的题字。
画:给前去吊丧的人所着衣服上色。
池藏风摸不透琴书画的问题究竟在考察什么,看了看关于棋的测试,最后一题终于是严肃的内容。
店铺给出七张围棋残局的棋谱,需要标注出落下一枚黑棋的位置,以而盘活此局。
暂不谈莫名其妙的前三题,最后一关棋局考核论能将绝大多数人拒之门外。
此刻,池藏风很感谢那位佛修道友,不曾嫌弃她是臭棋篓子而愿陪她实战出真知,在一局局对战中让她成为棋艺高手。
‘好吧,将来再见面就不为捉弄对方了。不送绿底红花的僧袍,搞一件正经法衣庆祝其收徒之喜。’
良心发现后,答题越发顺畅。
半炷香很快燃尽。
掌柜难掩惊讶地收了试卷。
粗略一瞧,好家伙,答题内容大致与东家留下的参考答案吻合。
转让布告贴出去两年多,起初还有人上门询问,但没有一个通过测试。
期间,某些想钻空子的人被修理得那叫一个惨。一则流言在泉州白事行业内疯传,千万别信挽春斋的转让告示,那是在搞钓鱼执法。
近半年,再无人来询问棺材铺转让事宜。
万万没想到今天来了一个人,她居然极有可能成功。
掌柜仔细核查了试卷答案,残棋落子的位置与标准答案一模一样,再看另外三题的回答——擅长的乐器:唢呐;给店铺起名:怜花记;给衣服上色:正红色。
奇迹!完全符合东家的选择标准!
掌柜心中万马奔腾,从没想过荒诞离谱的转让条件能够有人达成。
他暗暗敬佩地看向池藏风,“小池姑娘,请您十天后来店铺,和东家面谈。还请带上唢呐,到时现场考验奏乐。”
对此结果,池藏风并不意外。瞧着掌柜的神态,她成功拿下这家店的概率极高。
等到盘下棺材铺,就能经营一份正经稳定的营生。
合伙人的候选者也是现成的。姬冰雁尚在泉州,他在管账理财上极有一套,能以此做技术入股。
十天匆匆,面谈之日到了。
池藏风手持一只唢呐前往棺材铺,在店铺内堂见到了东家。
男人保养得极好,仅有眼角细纹出卖了他的年龄。哪怕人至中年,男人却能毫不违和地身着一袭胭脂红长衫。足以说明他的脸有多美、身材有多好、气质有多超群。
“请坐。”男人扫视了一眼池藏风,这小姑娘瞧着挺正常,怎么就答对了他出的题目?
他丝毫不觉此问有暗骂自己的嫌疑,语气寻常地报出姓名,“在下姓王,草字怜花。”
池藏风礼貌问好,并没听过王怜花的大名。
这位既不是周伯通提过的近年江湖风云人物,也不是广为人知的富豪商贾。但观其风貌,绝不是普通的棺材店老板。
仅仅一个照面,池藏风就确定了通过测试的原因。
她不仅破解了残棋棋谱,给衣服上了红色,更对棺材铺起新名字「怜花记」。后两题的答案正好与王怜花的穿着喜好、名字相呼应。
这不是巧了么。
池藏风保证那些回答不是恶趣味发作瞎猜,真的只是一桩简简单单的巧合。诚如器灵所言,地阴之处有好运,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保证是否诚恳,并不重要。
池藏风开门见山,“王老板,如我达标,您真的只要一两白银?这家棺材铺不会在某些人的抵押清单上,要我承担相应的还款责任吧?”
“难道我长得很像欠钱没还的穷人?你小小年纪,怎么对生活如此缺乏信任。”
王怜花轻嘲,打开了桌上的木匣,“看,房契地契俱在,转让契书也拟好了。只要今天谈妥,直接去衙门过户备案。”
听起来很正规。
池藏风也是有备而来。近几天,她特意去找状师处了解了转让店铺相关注意事项。
即便她不够专业,也能请专业人士从旁辅助而不被坑。等一会可以鉴定契书等物的真假,而所谓谈妥恐怕不简单。
“王老板,您真爽快。”
池藏风像是没有看出王怜花的来历不凡而城府深密,“那我还要做些什么呢?”
“我喜欢你给的试题答案,所以绝不为难你。”
王怜花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不论池藏风给出那些答案的初衷为何,反正他被愉悦到了。
之所以设定那些古怪的转让条件,仅仅想知道世上是否有人与三十五年前的自己相似。
当年,王怜花十三岁,从母王云梦手中接下棺材铺。那时店铺还叫做王森记,是一处让江湖人无比畏惧的地方。
他听从母命好好经营店铺。不论积累财富或扩大人脉,目标只有一个——找出生父快活王,向那个对妻子儿子下毒手的男人寻仇,不死不休。
秋老岁晚。
眨眼三十几载,大仇早已得报,是敌或友皆已鬓生白发。江湖人都健忘,多少兴废事尽成过眼烟云。
池藏风眼瞧王怜花微有怅然,没有出言打扰。
王怜花很快回神,暗忖棺材铺真是让人触景生情的地方,尤其瞧着与少时自己相仿的小姑娘难免追忆往昔。
喜欢回忆过去意味着老了,凭此理由也该把棺材铺脱手。
他绝不认为自己年纪大。如今选择彻底放下一切琐事,准备和熊猫儿开启人生新旅途,出海探寻大洋彼岸。
“我的条件有二。一,必须照顾一下旧交;二,需帮我看着一件物品。”
王怜花表示,“棺材铺是家母一手创立,早年得到了几位朋友的支持。曾经口头约定,万一将来有需要会免费为其置办专业的殡葬服务。”
拿出一份地图。
是有七页,前四家打了勾已还人情。还余三家,包括西域黑水城、蜀地芙蓉城、中原登封城。
“此三处有家母旧友。”
王怜花直截了当地说,“一旦你接手棺材铺,不论是不是转行做其他都要守此诺言。如有一日,那些人上门要求办理丧葬之事,望你能尽善尽美地办好,并尽量给出最大限度的折扣。就是一锤子的还情,再有以后按常规收费即可。”
池藏风也没想改变店铺的营业方向。当下某些人事死如事生,对待生后事非常看重。因此,棺材铺虽然瞧着没有一丝鲜活人气,但只需妥当经营就可以收入不菲。
“这个要求很合理。”
池藏风可以接受第一个条件,“另一件事呢?”
“是与我写的一本书有关。原本想赠送给故人之子。但寻其不遇,去年则托他的表妹转交。”
王怜花说得轻描淡写,“此书名为《怜花宝鉴》,只记录了多年来平平无奇的武功感悟,但也不想被人用错地方。将来如果有人因它为祸一方,你必须将其绳之以法。”
等一下。
池藏风可没被绕进去。
眼前的王怜花似有不老之态,说明他武功高深,他写的书怎么可能平平无奇。
池藏风指了指自己,“您认为我有什么本事摆平凶恶之徒?”
王怜花示意不必多虑,“我的故友为人方正,他的孩子也是心地善良,基本不可能大开杀戒。若你知道官场之事,有李姓书香之家祖籍保定,后遂朝廷南迁。现在淮安府李园定居,去年传出一门三探花的佳话。”
此事,池藏风还真听说过。
“去年有一人十八岁高中探花,但他没有接受朝廷任命官职,据说西去游历了。您说的故人之子,是那位小李探花?”
“正是李寻欢。他的父兄都在外省做官,我把书籍交给了留在李园的林诗音。”
王怜花说得顺理成章,“现在你知晓书在何处,事情就好办了。稍微看着点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