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 死在了守护半辈子的地界上。
致命死因是溺死于小镇之外的河水中。不是被推下河,而是失足掉了进去。
要问了, 左丘谈会不会游泳啊?
答案是会。
那么他为什么不游上来?是因为重伤了吗?
残忍之处正在于此。
仵作鉴定,左丘谈只有眼部重伤,是被人用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绣瞎了眼睛, 而其余部位没有重创。
也就是说, 某夜左丘谈巡逻之时被刺瞎。他忍着锥心之痛逃跑,而在这种极端痛苦中无法分辨东西南北, 掉入了河中后更是无法找到正确的上岸方向。
左丘谈越奋力游泳,距离河岸越远,最终力竭似死在了河水中。
当夜,没有人听到呼救声。
一来, 是案发夜下着大雨;二来,左丘谈很可能被点住了哑穴。
池藏风去县衙查过旧档。
时任娄县令很重视此案,多次组织人手调查,但很遗憾没能找到真凶。只确定凶手应该是外来的武林人士,武功不错且心思缜密,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令人不解的是凶手的动机,是激情杀人,还是寻仇或者灭口?线索太少,无从判断。
娄县令不甘心,不能让此案变成悬案。于是试图寻找外援,而侦查武林人士作案,或是求助当地门派或是求助六扇门。
距离清水县最近的门派是巴山剑派。
百年前,顾道人开宗立派,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威震江湖。但在他飘然离去不知行踪后,顾家与剑派传人再无一人青出于蓝胜于蓝。
高手不高手的,娄县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求助破案能否成功。
巴山剑派本为道观起家,但后来势力扩大,发现属地内有盛产金砂的矿脉。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子迷人眼,才让巴山剑派的主事者越来越注重物欲。
当掌门位置传到了顾飞云手中,他在接到娄知县的求助信之后,只派人给了一句话。帮忙破案,先付劳务费三百两。
清贫知县拿不出三百两私房,如果东拼西凑走公账会耽误其他政务开支,只能转而求助六扇门。
六扇门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让六扇门捕快调查,但要排队慢慢等;另一种就赏金任务需交挂靠费,但自诩便宜不少,依照左丘谈的死亡案难度只收三十两。
比起巴山剑派的要价,六扇门只收三百两的十分之一。
娄知县交了钱,又与左丘家商议预留了三十两的悬赏金额,就等水落石出的那天。
另外,他还转了几层关系送了些巴山土特产出去,是想走一走盛名在外的金九龄门路。希望能让金捕头打个招呼,重视且加快左丘案的侦破速度。
结果呢?
也许,京城官僚根本看不上乡间特产,反正案子是一拖三年。
直到池藏风目睹了一番六扇门怪相,接下此案来到巴山。
话不赘述,走访左丘家,但未得到更多线索。
由于左丘谈是在县衙上班,以往除了休沐日与年节,并非一直在村里常住。
老妻与孩子无从得知左丘谈究竟有没有在外结仇,反正根据他们所知丈夫父亲的脾性很好,几乎不会做出与谁为恶的事。
如果有谁想杀害左丘谈,错一定是在凶手身上,最有可能是凶手的其他罪行被身为捕快的左丘谈发现了。
逻辑上,这一推论没问题。
问题在于真凶在哪里呢?县衙的旧档与村民的回忆,清水县一带从未出现过如此穷凶极恶之徒,从未听闻以刺瞎人眼的方式伤人。
清水县没有,就扩大范围查。
参照历年左丘谈的巡逻线路,以此为基线扩展搜查。乡村等有人居住的地方,三年前衙门已经做过调查,没有收获。
如今,池藏风着重搜查一般捕快难以深入的巴山深林。
也许,左丘谈是卷入了某场武林人士的斗争?
深入巴山,山岭冷寂。
石径歪歪斜斜,碎石枯枝延伸开去。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被人为踩出了弯曲山道。
然而,有些山路长期无人行走,久而久之或生出蔓草荒烟,或生出青苔如墨。
巴山多雨。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几个时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时逢日暮,残阳渗血。
深山老林本该寂静,但今天竟有活人出没。
“你究竟是谁?”
顾飞云被追杀了一路。原本想要回到巴山剑派,以掌门的身份召集门众对抗身后的白衣人,但还差十里路是真的跑不动了。
此时,顾飞云没有再跑,紧紧握住佩剑,是被逼到死地而不得不死斗。
他站定看向白衣男子。
这个人很面生,最多只有二十岁,却板着一张冰块脸。此人今天早晨在路边食肆见到他,只问了一句确定他就是顾飞云,随即开始了提剑追杀。
杀,是真杀。
两人已经打过了。
输赢很明显,顾飞云不敌而身上多处受伤。但他仗着熟悉地形而逃跑功夫一流,则一路逃到了下来。
白衣人冷冷道,“西门吹雪。”
“呵!没听过。”
顾飞云色厉内荏却也没说假话。他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活了三十几年,今天是遇上了初出茅庐的厉害后辈。
顾飞云试图讲和,摆出一副「小伙子,你认错人」的口吻。
“西门啊,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也从未与姓西门的结仇。你……”
“柳青青,谢坚之妻。杀夫,已除。”
西门吹雪只报出了十一个字。
顾飞云的脸色骤变。
简单地概括罪行,谢坚是他的朋友,他却和柳青青私通偷情了。此事被谢坚撞破,他和柳青青联手把谢坚杀了。
“私通,杀友,恶者当诛。”
西门吹雪补了八个字,此话一落,乌鞘长剑倏然而出。
顾飞云无力可逃,拔剑应对,结局却已经注定了。
十招之后,左胸猛地一痛。身体被乌鞘长剑对穿,鲜血瞬间染红衣衫。
“你……,我……”
顾飞云瞪大了双目,侧摔在了地上。一剑穿心,可不就来不及说什么,便没了气息。
西门吹雪静立片刻,现在再也听不到自己以外的呼吸与心跳声,确定顾飞云是死了。
不再停留,向来处飞掠而去。方圆百里,只有一家福运客栈,就在早上逮住顾飞云的早餐摊边。
荒林,杂草丛生,血腥味愈发浓重。
过了好久,大约一个时辰。
泥地上,本该死去的顾云飞眼皮忽然动了动。非常确定四周没有除他之外的活人呼吸声之后,则是睁开眼睛。
顾飞云:我死了,我装的。
原来,顾飞云的心脏位置与常人有异,偏右。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异常构造,早些年就学了闭气功夫,专门用来假死脱身的。
西门吹雪的那一剑很重,但差了几寸就不是致命伤。
当然了,如果一剑割喉,顾飞云也就逃不出阎王爷索命了。
‘西门吹雪,呵呵,你到底是太年轻了,不知江湖的老辣手段。’
顾飞云如此想着,但因伤势过重也没有办法起身离开,只能像尸体一般继续躺平。是用最快的速度运功回血,以而尽快逃跑。
至于以后?
为了不被二次追杀,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直到设法干掉西门吹雪。
快点,再快点。
顾飞云也怕西门吹雪杀个回马枪,或者有猛兽闻到血的味道来猎杀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
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夜幕降临,月光惨白。
再运功一个小周天,就能起身跑了。
顾云飞正要稍稍松一口气,但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是人类的脚步声。
“咳——”
当下,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顾飞云确定来者不是巴山剑派的熟人,是谁在他将要成功动弹前来了,是敌是友?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一点都没走岔道,很可能是循着血味特意来瞧个究竟的。
月色下,是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
顾飞云侧身努力分辨,等两人相距三四丈,看清楚来者的情况。
是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岁左右,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初入江湖天真气。
还好,还好,这种人好骗。
顾飞云再次松了一口气,当即就先声夺人。
“救命啊!我乃巴山剑派掌门,被贼子所害。歹徒自称西门吹雪,一幅白无常模样。因为撞破了他刺瞎杀害我的朋友,是被他残害至此。”
池藏风是闻着鲜血味道而来,隔着老远便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那说明流血者还没死。
正想着谁在巴山受伤,这人就自报家门且详述被害情况了,但她会傻到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吗?
地上躺着的男人,可不就是要价三百两才肯出手调查的顾掌门。
要钱查案,其实也没毛病。
顾飞云的身份却不同,作为巴山一地的门派掌门,他岂会不知清水县并不富裕。
为什么不能给一个适当的报价?而且地方门派大多都会维护一方治安,即便是魔教亦是不会放任周边的凶杀事件,巴山剑派的掌门却视若无睹。
试问,要如何相信顾掌门的人品贵重,而被人残害?
池藏风停在了一丈之外。眼看顾飞云一副真诚而期待她援救的模样,不免感叹怪就怪她的演技太好了,这次演出江湖新手的神情太过逼真。
“西门吹雪?”池藏风想了想,确定从江南入渝州一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而没有错漏所谓的西门吹雪刺瞎杀害顾飞云的朋友。
杀人,还加上刺瞎。
这可不就和老捕快左丘谈的遭遇有点关联了。
当即,池藏风一脸愤恨,似乎为顾飞云抱不平。“西门吹雪,着实做错了这件事!我救你出去。”
顾飞云更加放心了,江湖新手就是好忽悠,这都和他同仇敌忾了。“有劳了,别往巴山派走,我不能给同门带去麻烦,去秋雨客栈。“
“我知道了。”
池藏风认真点头,随后摘了好些芭蕉树叶,像是捆粽子一样给顾飞云捆上,顺带再将他的周身穴道都给封住。
“这……”
顾飞云差点气血逆行,眼前一黑,在昏迷之前听到了不好意思的道歉声。
池藏风:“啊啊啊,对不起。点穴不太熟练,哎呦,点错了,是不是把你给弄晕了。算了,晕了,也方便我扛下山。”
是的,将顾飞云捆成粽子是为了不弄脏衣服地扛他下山。
池藏风瞧着顾飞云头一歪,其脸色彻底没了血色,她只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不好意思呢。
刚刚,说西门吹雪犯了一个错误,错就错在他杀人没砍脖子,而不是为顾飞云打抱不平。
而去秋雨客栈?不不不,回答知道了,不等于答应了。
池藏风扛着人,这就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下山。
方圆百里只有一家福运客栈。这是有多傻才舍近求远去秋雨客栈?如果不是傻,那么就是要避开什么人。
顾飞云最有可能想要避开的,就是煞星西门吹雪了。从顾飞云的伤口判断受伤时间,西门吹雪该是黄昏时分动的手,他可能去福运客栈休息一晚。
池藏风不认识西门吹雪,但不妨碍她为追查案件去询问对方一番。
她一贯讲礼数,不空手上门。这就准备了礼物,是送对方一个男人——没死透的顾飞云。
池藏风:这该是一件好礼物吧?
第86章
福运客栈, 一家地处巴山某段山脚的客栈。
院落里,阴阴夏木鸣蝉,一丛丛金色葵花绽放得好不热闹。
凉亭。
有一个人在喝酒。
他尚且年轻, 不满二十, 却是对着月亮琢磨一件事——要怎么才能留出英俊潇洒的胡子呢?
不是络腮胡, 不是山羊胡, 而是两撇八字胡。最近试了试,修胡子的手法不熟练,实在太丑已经到了辣眼睛的程度,眼不见为净就都剃掉了。
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闲来无事随便瞎想, 则见西门吹雪从客房里出来了。这人是终于洗好了澡, 全身上下, 连头发丝都找不出一缕灰尘。
西门吹雪天黑回客栈, 只要了看起来干净的水煮蛋与清粥。
饭后休息片刻则去沐浴,似乎要洗掉今天因为一路追杀顾飞云而沾上了一丝不洁气息。
“晚上好啊。”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也是前天刚刚认识,认识过程很普通, 一个问路一个回答。
前天, 小镇茶馆。
西门吹雪打听巴山剑派的掌门去向。
陆小凤刚好知道顾飞云从外地回渝州, 就如实告诉西门吹雪,正常情况下顾飞云会经过福运客栈面前的官道返回门派。
今天,陆小凤一如既往没事就睡到自然醒,午饭后去瞧西门吹雪的门但没回应, 想必这人是出去办事了。
当下,他没话找话随口一说, “前天,你找我问的人,今天是找到顾飞云了?”
西门吹雪没有立即回答。
只是看向陆小凤, 目光平静,静默地看着他。
陆小凤本能地觉得不妙,这是什么眼神?他说错了什么?
话说回来了,他是挺喜欢交朋友的,但还是第一次和冰块脸相处,完全没有经验。
“人,我找到了。”
西门吹雪顿了顿,眼神有了些许波动,“顾飞云,我杀了他。”
“噗——”
陆小凤一口酒水喷了出来,“你你,咳咳……“
好家伙!
他一无所知地指路,西门吹雪转头找到人就把人给杀了?
陆小凤被这个神操作给惊得够呛,字面意思上地被酒水呛得不停咳嗽。
反观西门吹雪,一脸平静,但眼神似乎透露出一丝笑意,是捉弄到人的恶趣味得逞的笑。
“咳咳,你,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