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了一会儿,挪了挪步子,那阵酸麻无力感终于过去,她连忙站好退出他怀里,“走吧。”
马车重新启程。
在日落后的彻底夜幕之前,终于到了地方。
车马只能停在山脚,要上起云台,唯有徒步行阶。
秦书仰头看着山顶的宫殿,深蓝色的天边树梢已经挂了一钩残月。
她深深叹了口气,“爬到山顶,估计都天黑了。”
“殿下累不累?”
“还行。”
秦书打起精神,拎着裙摆走上台阶,懒洋洋地招呼他,“走吧裴大人。”
裴郁卿看她背影都泛倦怠,轻牵着衣摆弯唇抬步上去。
这起云台下汉白步阶一共一千九百九十一阶,一乃万物之起,九则寓九五至尊,最后一步意混元天地归一。
秦书慢悠悠地走着,这起云阶却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步一步能够永远走下去。
她原本还数着,最后累的心也疲惫,心里默数的力气也没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阶,她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气又累,“不走了。”
前世四年大拜,三步一叩首,她没法偷懒,如今就他们两个人,她就不扛着了。
秦书伸着腿赖在原地,走的热了,额角一层细细的薄汗,脸颊微红。裴郁卿瞧她可爱,笑道,“已经走了七百四十七步,就快到了。”
天都暗了,秦书靠着石头不想动弹,不情愿地挥手,“不走了不走了。”
裴郁卿由着她歇了一会儿,本想等着她自己起来,却发现她歇个没完,一副不打算起来的架势。再赖下去,天就真彻底暗了。
他弯腰牵起她的手,“走吧,我牵着你就不累了。”
秦书被他拽起来,这会儿也累的没心思躲避他了,牵着就牵着吧。
她一点不客气,整个人的大半重量都在撑在他手上,裴郁卿回头瞧她一眼,唇携浅笑。
这起云阶这么高,倒也不是全然没什么好处。
怕台阶累,下台阶也会累。
到时他可以背她下去......
裴郁卿想着,微微抬眉,被自己的聪慧折服。
真是个好主意。
因为要靠他的力道,秦书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思都在眼前没个尽头的台阶,全然不知道裴郁卿心里想的什么。
她发现自己年轻时的体力似乎也不怎么样,耷拉着脑袋,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恍若新生。
豁然开阔的眼前是巍峨矗立宫殿,青山绿水,潺潺郁郁,不似皇宫的富丽堂皇,没有雕栏玉砌,而是一种大气入云的气派。
只是秦书眼下也没力气再欣赏一回了,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一动不动。
有姑姑早在台上接他们,两个人随行到了寝殿。
秦书一到殿内就躺在了卧榻上,舒适地长长叹息,“舒服......”
她连动动手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想必端杯子的力气也没有,裴郁卿干脆直接将水给她递到嘴边。
秦书一口气喝了三杯。
她满足地悄叹,“起云台的水格外甘甜。”
裴郁卿笑了笑,“因为是山泉水。”
他坐到一边,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秦书静静地看着他眉眼可绘仔细温意的模样,心中不知是感慨怅惘还是遗憾。
如果她也没有回来,现在的裴大人和令珩公主,是不是在这浮华岁月里,一步步走着他们前生走过的路。
重蹈覆辙,支离破碎地走到死别。
第20章 片刻凋零 (三) 裴卿,你还是不是男……
歇过之后,两个人又绕了三廊六桥,去岄殿用了晚膳。虽满桌素斋,味道却是极好的。清淡入胃,裴郁卿也头一回知道,秦书能吃两碗饭。
回去的路上,又得绕一回三廊六桥。
秦书慢悠悠地晃着步子消食,裴郁卿腿长,为了配合他的速度,他走一步得更慢。
“京城有世子和秦大人,在我们回去之前想来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故。”
廊下有琉璃盏,桥上有夜明灯,一路影影绰绰,明月相伴。
话虽如此,秦书还是有些担心。
“此次圣诏下的突然,我甚至摸不清陛下半分心思......”
文帝在这个时候,绝对是没有接纳她之心的。秦书望着脚下的灯影,祈盼道,“只希望这三天,莫要生变才好。陆钦臣进京的消息,瞒不了太子多久。西北姑藏贫苦之地的一个小官,不远万里进了京城,也不知太子会怎么想。”
“太子恐怕无处可猜,他手下有些官臣所做的事情,他也不一定全然知晓。”路旁有枝俏招展,秦书低头看路,在认真听他说话。裴郁卿在她左后侧,不偏不倚不近不远的位置,脚步一直落她半步。
他自她身后抬了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她侧鬓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枝拂高了些,秦书安稳地有过,他继续道,“我大郢当朝储君,并非是一个昏庸无道,浑俗和光的主君。太子实则云上龙凤,深谙手腕谋略,亦怀经世之才。比起信亲王,他毋庸置疑,是未来天子最适合的人选。”
裴郁卿看向她,月色半迎他的眼角的弧度, “这一点,陛下没错。”
秦书抬眸撞上他的目光,低悄喟叹,“其实,陛下又何尝不知,他另一点错在哪里?只是他自己历之其路,不愿推小王爷覆辙罢了。”
因为纳兰忱,太像他了。
陛下将他推上皇位,便如同将那久远已死的自己再推下深渊一遭。他欲护纳兰忱那赤子之心,更像是在千方百计周全路途半生尽头处,他怀念又不愿触及的自己。
他势必坚定那方信念,早已陷在漩涡周折里出不来了。
裴郁卿望了望远处弯钩的一轮月,身边是小姑娘披着月光走在他右侧,他只要伸手就能牵到她。
起云台就像是云山之巅的世外桃源,容易令人贪恋。在这花香漫萦的桥路廊道上,在皎月流光下,如此默然同行,更令人贪图。
走在这样的夜下,他甚至有些自私地不愿同她讨论京城的一切。在这天地山谷之间,他似能伴她终生。
裴郁卿看着身边少女绘光的侧脸,轻摇微恍的银叶怀花耳坠,心口微动,身侧宽袖下的手,正欲自然顺势牵住那柔荑。
谁料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呼喊之声。
“有人吗?救命......”
一路上都有灯辉,那声音又带着浓重的颤抖哭腔,真情实感,在夜里倒是不令人害怕。
裴郁卿回手捏着衣角,眸光微冷,如此好的时机竟也能被人打断,起云台不是个清净之地吗。
秦书看了看裴郁卿,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裴郁卿顺着声音望向右侧那一方天然生长的林子,一板一眼道,“似乎是那边传出来的。”
他们走在旷道平砖的路上,往右是一处自然雕饰的小园林,穿过园林的小径,便是那丛木林。
秦书循着找过去,裴郁卿跟在她身后。
一眼望去的树下草地,有个白玉兰纹云水裙的姑娘,她跌坐在地上,见有人来,连忙激动的扬声道,“郎君,玉女!小女子伤了脚,困在这里,可否帮帮我。”
观此女衣着不似宫女,倒像是哪家小姐。
“你是何人。”
裴郁卿问了一句,那姑娘忙回道,“小女是温氏清宜。”
温氏。
秦书微微眯眼看了看她,“温大人是你什么人。”
对方似乎想了想,回答道,“是小女的表兄。”
像温家这样的世族,数不清的堂表兄妹就太多了,倒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女子她前世也没遇见过。
或许是因为来起云台的日期提前了太多,一些事情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秦书和裴郁卿走近,温清宜眼含未干的泪水望着他们,她似乎很怕也很疼,但还是扯了个笑,“我原本是想来挖笋的......谁知道从那个坡上滚下来了......”
她朝后指了指,那边的确有个不低的斜坡。
温清宜看上去年岁应当是和秦书一般大,美目桃腮,柳眉粉妆。身上滚了一层灰土,倒添了说不出的灵俏。
秦书看着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一个世家小姐,怎么会在起云台?”
“我今年十六岁,过完年就十七了。十五岁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十六岁有劫,要送净地养过这一年......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了,过完年就可以回去了。”
秦书恍然,原来如此。
命数这东西也真够缺德的。
裴郁卿看了眼她一直用手捂着的脚踝,“你的脚不能走了?”
她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点点头,“很疼,动也动不了。”
秦书皱了皱眉,“莫不是骨头断了?”
温清宜害怕地啊了一声,裴郁卿蹲下身, “我帮你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拿开手,不敢乱动。
裴郁卿只微扶着她的脚踝,她就疼的嘶声。
温清宜已经尽量咬唇忍着了,可还是很疼。借着皎皎月光,她这才有些看清了眼前郎君的眉眼。
远远站在那儿就一身疏疏朗月,原来果真生的如此好看......
秦书看裴郁卿检查了一下,目光随意扫到这姑娘,才发现她有些呆滞地看着裴郁卿。虽然夜色暗,看不清神色,但想来这小姑娘脸也应该红了。
啧,又一个被姓裴的这副皮相蒙蔽了双眼的小姑娘。
“骨头没断,就是扭伤了。”
他起身,低头看着她,“应该是可以站起来走的。”
温清宜愣住,“可是我站不起来......”
秦书轻叹了叹,弯腰扶住她的手,“我扶着你试试。”
温清宜一手撑着身后的树,借着秦书的力站起来,但一步也迈不开。
“好疼......”
她泪光闪闪,秦书没辙。
“她好像走不了。”
“那怎么办。”
裴郁卿也没辙。
他在想要不干脆先把人丢这儿,再去找人来把她抬回去。
秦书瞅了瞅半步都动弹不得的小美人儿,随口道,“要不你抱她?”
温清宜闻言不自觉低下头,咬唇羞赧。
裴郁卿眯了眯眼,“抱她?”
他好像不大愿意。
秦书噎了噎,“那怎么办。”
裴郁卿看了眼温清宜,淡淡道,“温姑娘继续这里待一会儿吧,我们去帮你叫人。”
他说着就拉过秦书转身要走,温清宜着急忙慌,“诶!郎君,我......”
“人家一个小姑娘,丢这儿不合适吧?”
秦书拽住他,“况且起云台也不似皇宫,不是随处可唤人来的。”
裴郁卿没什么耐心管闲事,蹙眉问她,“那要如何?”
“她走不了,只能抱,要不你背她也行。”
秦书说的很是在理,裴郁卿胸闷气短,眉头愈发难舒,他没好气地回她,“你怎么不背?”
“我......”秦书怔然,推了他一把,“我是女孩子。”
“你一个大男人,抱女孩子抱不动吗。”
“你......”裴郁卿一口郁火压抑,他真想撬开她的脑袋,她的心,好好看看她都在想些什么。
让夫君抱别的女人这样丧心病狂的话她竟然也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裴郁卿挥开她的手,负气之下真想转身就离开,把她也丢在这里算了。
“你抱不抱?”
“不抱。”
“裴卿,你还是不是男人。”
秦书看着他这般无君子风度,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她记得他年轻时候虽不比温庭之性情柔温,也是休休君子,怜香惜玉的。
她还敢唤他裴卿,拿身份压他。
裴郁卿凝目看向她,隐隐咬牙,“臣是不是男人,殿下不知道吗。”
秦书挑眉,他还敢和她叫板。
她不甘示弱地呛回去,“本宫还真不知道。”
裴郁卿怒极反笑,靠近她,“好,那臣给殿下证明一番。”
他目色比夜还深地锁着她,秦书没出息地往后退了两步,败下阵来,抬手制止,“别,不用了......不用证明。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
她认错认得干脆,好一招识时务。
是她错了。
再不示弱,他真能干出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温清宜怔怔地看他们在不远处吵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道,“郎......郎君......”
裴郁卿冷眼看向那个多余的姑娘。
对方被他吓得呆在原地。
他朝她走过去,没什么温度地开口道,“我扶着你,你若还是不能走,就待在这儿吧。”
总之抱或者背,都没可能。
温清宜愣愣地点点头,裴郁卿勉为其难地搀着她的手,顺着她的速度慢慢挪。
温清宜又疼又不敢出声,只能努力地移着步子。
秦书上前帮忙扶着,看着惹人怜惜的小美人额角疼的沁了汗。
这若是将人抱了回去,可不就是一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本子吗。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面对如此娇花竟半点怜惜也没有。秦书瞧了瞧裴郁卿冷漠淡然的神色,不禁陷入沉思。
第21章 佛前几多悲 (一) 醋一醋。
大郢国土沃野千里,在无垠东南角,有一处琉瀛宝地。此洲往前几朝,远在长宁年号之前,曾被桑邶及其边国之夷占领。
远岁前尘之年,大郢国力衰弱,泱泱大国无能无力。仿若一块刀俎之肉遭四刀五呈,任意被人并吞、分割。
弱肉强食,乱世横祸,一方几或堙灭在无尽渊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