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之目光微深,看着她轻声问,“契雅还和你说什么了?”
秦书想了想道,“她、她和我说大郢的花真的很漂亮,她说让我千万不能忘了她……”
她话音戛然而止,湮没在瞭望台不息的风里。
她一瞬失神,抬眸看向温庭之。
秦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就沿着城墙往回跑。
她拼命往北侧的瞭望台跑,其间还要过一下一上两梯石阶。
不知何时她耳畔心跳声盖过了风声,身上也早已冷的没了知觉。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害怕。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而又准确的直觉。
叶华年不经意的话就那么闯入她脑海里,那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此刻一遍遍地绕在她耳边。
她在跑上最后一节石阶时,踩到裙摆被绊倒,被温庭之牢牢扶住。
抬眸间,眼底最后掠过的,是那角绯红刺目的衣裙,和飞扬招展的缎带。
它们随风散落在城楼之下。
比蝴蝶万花肆意漫天还要美。
在那之后,眼前已是什么也看不清,模糊一片,盈热漫雾。
秦书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城楼,只记得温庭之力气很大,她跌倒在石阶上,一步也没办法靠近北立的瞭望台,更没办法拽住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嘶声的喊,契雅有没有听到,如果听到了,不知道她怕不怕。
因为城楼真的很高。
最后,她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唯一烙在心上的,只剩那道炽烈的绯裙缎带。
那一刻起,拒亲诏书不再是战争的契机。
因为那道处心积虑的求亲和诏,已经没有了意义。
第63章 阴晴圆缺 (三) 人间烽火。
在大郢皇城, 坦族契雅公主以身毁诏,三国不动刀兵。
这一毁,属和亲公主己身抉择。无关坦族国之立场, 亦不牵连大郢。
从桑邶的求亲和诏呈至而来时,似乎每个人都在权衡接或不接二者之间相差无几的利弊。
欲开战者, 只在乎契机,自然而然地忽视了第三种可能。
既知无可避免者, 直面不可避免的结局, 则只在乎如何以最小的代价维护和平。所念干净, 没有去延伸第三种可能。正如上卿大人所言,仁所仁天下。
在世人眼中,契雅公主就和那道求亲和诏一样, 不过是一枚被借力的棋子,甚至忘记了她也有思想,有信念。
她的心灵纯净的一如天山水。
她死了,求亲和诏便毫无意义,桑邶及边国蠢蠢欲动的野心也则重新湮没在畏意里。
没了契机, 就没了边国作挡牌替死铺路, 那么贸然犯侵大郢如此愚蠢不过的事情,桑邶是绝不会做的。
太子殿下自然更不会。
于大郢而言, 国之风范不可逾, 侵略他国是折损吾国王朝之气的做法, 纳兰楮的野心从不低廉。
至此,秦书不敢去想族王会如何痛彻心扉, 也始终没办法相信那样一个鲜活灿烂、好似山灵的女孩子就此消逝。
她陷入无法抽离的沼泽漩涡,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什么。
为什么那天自己不能跑的再快一点。
然而这始料未及的结果,险些被封困在大郢皇城, 拒亲诏书在前往境边的路上未停。
最终,信亲王亲赴格里中境,截回了诏书,将无人所料的结局扫荡四海。
御书房
茶杯应声而落,清脆利落地碎裂。
纳兰楮起身拂袖抬步而来,眸底是可见的愠色。
“纳兰令珩,你好大的胆子。”
他嗓音压着薄发的怒意,笑意冷冽,“假传旨意令信亲王离京,墨京玉牌竟都在你手里,孤的好妹妹还当真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惊喜。”
“皇长兄息怒。”
秦书站在殿正央,低眉敛目,字句平淡恭顺,“令珩擅自做主,还望皇兄恕罪。”
“你以为毁了诏书,桑邶便会善罢甘休吗?”纳兰楮凝视着她,声色低凉,“简直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她神色温平,闻言极淡地笑了笑,“皇兄教训的是。”
秦书抬眼看向他,“令珩愚蠢,契雅公主更是愚蠢。大郢国力强盛,何畏征战?何况有皇长兄为君。可皇兄又为何忠于此?”
纳兰楮微眯着眼睛看向她,袖下掌心的翡翠玉鼎凉入脉理,他冷笑道,“孤知道你们这群仁义之徒一天到晚想的是什么,野心?不,吾国疆域曾纵横四海,孤所为,非侵略,而是夺回。”
“何止如此?大郢千百年,在这东方屹立不倒,纵观四海之国,更替覆灭,复起而落,有谁可敌?”她踱步到他身边,望着天边卷云舒散,“皇长兄,这也是桑邶为何始终将吾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秦书平静地说着,同他攀谈起来。
并肩站在他身边像是在同他话家常,纳兰楮乜了她一眼,仿佛在她脸上清楚地看见了‘放肆’二字。
他不留情面地推了她一把,令她低于自己的肩膀。
秦书幽幽望他一眼,听他道,“趁方才的话孤听的顺耳,在孤未曾后悔放过你之前,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他说完,秦书却是更不怕他了。
她好脾气地温声道,“皇兄,令珩还想再问问你。”
“滚。”
纳兰楮转过身懒得搭理她,闭了闭眼构想着什么。
“皇兄莫气,对身子不好。”秦书置若罔闻,继续道,“令珩只是想说,倘若大好江山是君之江山,天下是君之天下。可说起来历代君王在这龙椅上耗费终生,为的不还是黎庶万民吗?昏君殃民,明君为民。皇长兄,令珩觉得皇兄会是明君的……”
“怎么,你还想教孤什么大道理?”
纳兰楮回身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秦书配合地后退,眉眼温顺,“令珩岂敢。”
他觉得她现在脸上不仅写着‘放肆’,还有明目张胆的‘找死。’
“岂敢?吾妹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同孤叫板?”
“皇长兄,令珩最后只问一个问题。”
在将要退出门外时,她停住步子,抬眸看着他的眼睛,“皇兄觉得,大郢和他国相较,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太多了。”纳兰楮垂眸睨着她,“不配相较。”
“令珩曾听闻皇兄说过,卑族夷狄畏威不怀德,小礼无大义。”
纳兰楮目色深酌,秦书复道,“正是这个意思。”
“皇兄,大郢最珍贵也最令四海之国畏惧的,便是瑰丽底蕴,民族风骨。倘若将一国比作人来说,那么大郢便是君子风范刻骨的一个人。她有许多不足之处,有累累伤痕。人是皆有劣根的,但劣根都始终不敌她最强大和最干净的心脏。”
“而桑邶,亦或是尤为卑劣又野心勃勃的弹丸之国。他们的心是劣根侵蚀,而貌色招展。”
秦书轻转着袖下食指上的花戒,声声落地,“这便是大郢最强大的地方。吾国千百年沉来的瑰丽底蕴,因民族风骨顶天立地而不折,所以从来无人能败。即便曾遭万千创伤灾难,依然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再问他国侵略杀戮,赢得的是什么?”
“皇长兄,这令四海畏惧嫉恨的国之风骨,也正因江山之下的黎庶万民而立。”
天子是不好当的。
那朝前御下,有几人不欺君?
坐在这高高在上龙椅,久了,心性终归比天下人都复杂。
残忍,狠厉,多疑。
或是迷失本性。
凡身□□,一颗心亦非圣洁。
江山社稷堪重负,君王从来是这天下最孤独的。而到最后帝王最珍贵的,也正是不为皇权所迷失的赤心。
其实历代明君复杂的心性下,终是有一寸干净的仁心。
秦书从御书房安安稳稳走出去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恍惚。
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她竟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出来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直觉,觉得自己这位皇长兄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她不知道。
她一路走出内廷,脑袋里也依旧空白,好像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裴郁卿已经可以坦荡自由,不必再隐藏。
事情看上去像是在变好,但一切又都尚未平息。
他长身玉立负手站在月台上,玄紫官服仙鹤辉映,衣袍被风轻掀扬角,眉骨似青山轮廓勾勒,独自孑然时始终清冷孤美。
“殿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前,只看着他的眼睛一步步过来,听到他的声音才停下。
这几天的冷风仿佛从未停歇。
裴郁卿望着她,抬手轻抚过她的脸,“瘦了许多。”
似乎比上一次见还要瘦了些。
秦书眼前泛了层氤氲雾气,许是被风吹的,鼻子也红了些,泛着酸意。
她伸手搂紧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颈间,目光可见远处被角楼拦了一半的青山。
“裴郁卿。”
她闷声唤他,裴郁卿抱着她低哑应声,“在。”
“我做的对吗……”
眼底的雾气凝成清泪落在他衣襟,烙在心上。秦书声音轻颤着,远处景色模糊到连轮廓也看不清,“我有没有给你添麻烦……现在墨京玉牌不在我身上了,我没有收好它……你怪不怪我……”
裴郁卿轻吻过她微凉的侧颈,凝眉敛目,声音平稳地传到她耳畔,“不怪你。”
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抱不紧她,裴郁卿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秦书闭了闭眼睛,低头抵在他肩上。
“裴郁卿……我好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像什么也办不好……”
这么多天,她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好像契雅依旧在宫里,哪天就会去上卿府找她。
这一刻周遭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才恍惚令她有些实感,拼命扯回她的思绪和记忆,告诉她那天不是梦。
“我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了,裴郁卿……”
他听她压抑嘶哑的嗓音,心口亦如她一般窒疼。为她,为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我可以早点察觉的,我应该要早一些发现她的蠢念头,我可以再跑得快一点,我应该抓住她的……”
“阿珩。”裴郁卿捧着她的脸,拭净每一道泪痕,“阿珩,你看着我。”
他低头亲吻她眉间,指腹抚过她侧脸,“契雅让你不要忘记她,是要你开心地记着她。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她就一直在。她没有白白牺牲,也依旧鲜活灿烂,她是世人都将记得的、最珍贵的小公主。”
死别是这世间残忍的梦。
我自知你再无法与我相见,大梦三千场也再无法触碰到。只能清醒地以美丽的言语安慰着自己碎了一片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心,令你成为我灵魂深处的孤勇。
“不要怪自己,你的自责是她的遗憾和折损,明白吗?”
裴郁卿的话她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秦书低头捂着眼睛想止住眼泪,可眼眶阵阵始终盈热漫雾。
裴郁卿抱过她,秦书攥着他的衣袖埋在他怀里,他扶着她轻颤的肩,安稳的环抱。
“今天之后,不可以再哭了。”
拂风卷云,她扯着他衣袖的手轻轻松开。
第64章 欢迎回家 正文完结。
又一年尾至。
天光乍现。
纳兰忱风尘仆仆归京, 长生殿觐见。
陛下虽已安然,然朝前依旧是太子监国,并未收回成命。
“儿臣参见父皇。”
“回来了?”
窗外景致明媚, 文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抬步出了门,“正好, 陪朕出去走走。”
纳兰忱满腹欲言且止, 踌躇片刻跟上随行。
一路未言。
而借暖阳和风, 纳兰忱一如既往跟在陛下身侧后半寸的距离,偏头时方才一瞬恍惚。
他一直都忘记了,父皇已到了鬓霜银丝的年纪。
记忆深处需拼命抬头才可仰望如神的背影, 他也已经可以并肩。
“父皇……”
他嗓音微涩,文帝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 是不是忽然觉得父皇老了?”
“儿臣是想说最近天凉, 父皇还是要多注意着身子。”纳兰忱也不自觉地垂眼染笑,“太医说了, 父皇的身子好生调养是可以调理好的。”
涟鸢湖面如镜映影, 偶尔缀几层涟漪, 晃晃荡荡地漾远。
耳畔唯有拂风声,安静地好似流年悄然止于此。
“坐在龙椅上, 本就是在不断地耗费命数。不过太子监国的这段日子,朕倒是难得歇了几天日子。”
纳兰忱将怀中的墨京玉牌拿出来,呈袖道, “父皇,皇长姐令儿臣回京后便将墨京玉牌归还父皇。”
文帝侧目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牌,不甚在意地压下他的手腕,“你收好。”
纳兰忱微怔,不敢收,“父皇,儿臣……”
他说话间,陛下已走到一侧湖上岸边的石桌旁掀袍坐下。
成和公公洞悉圣心,此番四周都无人叨扰,见陛下坐于此,只吩咐了茶盏送来。
“坐。”
文帝敲了敲桌子,纳兰忱走过去恭敬地坐下。
他正襟危坐,陛下笑着抬袖倒茶,“今日无君臣,你莫要如此拘谨,朕也许久没好好聊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