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卿抬眼看了看她,饮了口茶笑叹道, “嗯,我想太子,今夜当会送我一份新婚之礼。”
原来他清楚的很。
前世大婚,她只知道他后来听人禀报了什么,就出门去了,具体做什么,她一概不知。如今想来,估计就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她吃了几块糕点,忽听裴郁卿问,“很饿?”
秦书愣了愣,才发觉自己吃了许多,微叹道,“一天没吃什么,当然饿。”
他倒是忘记了这茬。
裴郁卿正欲唤人,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起身朝她伸手,“走吧。”
秦书莫名,“去哪儿?”
“吃东西。”
带她去吃东西?
秦书眨了下眼睛,看着眼前白皙如人清辉的手,受蛊似的抬手过去。他回手握住她有些凉的手,将人牵起来。
随即裴郁卿将团扇拾来递给她,秦书接过来,不明所以,“还要带这个吗?”
大婚之夜都破格去吃东西了,还要守着遮颦的规矩?
裴郁卿抬目看着她,漫声道,“挡着。”
他说完牵着她出门,秦书虽茫然不解,还是听话地举在眼前,跟着他走出去。
原本以为裴郁卿待她去小厨房吃些也就好了,谁知道他直接带着她去了膳房。
一众人看到携手而来的新婚夫妻,皆怔愣在原地。领头的宫廷御厨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揖礼,“见过上卿大人,公主殿下......额、不知有何吩咐?”
秦书透过团扇,隐约看见是个胖御厨。
“无事,殿下饿了而已。”裴郁卿看了一圈,道,“多余的膳食待会儿再收。”
御厨反应过来,颔首,“是。”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回头招呼,“各位,都先跟我来。”
待御厨将人都领了出去,秦书才放下扇子,各种馋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她顿时觉得肚子被掏空了一般,方才吃的糕点都像没吃一般。
她拎着碍事的长裙曳摆走过去,拿了筷子和碟子,虾仁、肘子、三鲜丸,醋鱼、鹅脯、红烧肉......
秦书虽然吃的急,依旧算得上得体优雅。
果真是饿了才知食物好,冷了才知衣裳暖,她现在就算只有个馒头也能吃的很香。
她一边吃,一边不忘夸赞御厨的手艺,“要不说是宫廷御厨呢,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大一样。”
裴郁卿靠在一边,认真看着她吃。
“裴大人,这个鱼很好吃,你要不要?”她走到他跟前,夹着一筷鲜嫩肥妹的鱼肉望向他问。
裴郁卿目光微凝,没反应,秦书这才有些局促,在她想收回来的时候,他蓦然低头咬过了鱼肉,似细品道,“好吃。”
她看了看自己的筷子,忽然就脸红了。
秦书连忙走开,她这会儿有些饱了,吃的慢下来。
也不是没亲过......脸红什么......
她思绪飘飘间,有人来敲了敲门,“大人。”
秦书回头看,是崇一,裴郁卿的下属。
他见殿下也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待裴郁卿打消他的顾虑令他直言,他才禀报道,“前院出事儿了,是太子和三世子。”
三世子......
叶檀?
秦书放下手上的碟子,拿了一边的帕纸擦干净嘴巴。裴郁卿正想说先送她回去,她便已经过来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裴郁卿微迟疑片刻,答应她,“好。”
路上,崇一大概说明了前院的情形。
大概是世子妃身边的小丫鬟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太子杖罚那丫鬟,欲毙其命,世子推情,双方僵持不下。
那庭前浅池,众人所在。
秦书尚未走近,便闻到了浓卷的血腥味弥漫随风。她微蹙眉,随之所见的,便是已被杖刑至奄奄一息的侍女。
那应当就是世子妃身侧的侍女。
她浑身血色,后背已无完状。
秦书胸口闷着窒息感,闭了闭眼睛,拂去眼前挥之不去的惨状。
三世子傅望舟,文湘侯嫡长子。文湘侯虽故,先侯在朝政绩累累,封号也不白给。若说这朝上除了太子手下言官遇神杀神之外,能与之抗衡的,也就只有文湘侯一派门下。
但文湘侯一门,入仕为忠君报国,皆是宁折不弯之辈,这些人在如今太子遮半天的朝堂之上,自是不得用之。
当然,这只是现在的局势而已。
“见过太子殿下。”
裴郁卿唇角含笑,好似没有看见眼前的场面,气定神闲地微微颔首示礼。
纳兰楮手上拿着一支上好的青白玉笛,便是坠饰而落的那块镂刻惨玉,都价值连城。
他拿着玉笛轻敲了敲手心,眼底漫然笑意, “上卿大人,恭贺新婚。”
他目光辗转至秦书身上,微微眯着眼睛,就像在打量什么珍贵难得的东西。秦书回之浅笑,微微俯身,“见过皇长兄。”
纳兰楮轻扬眉梢,朝她走过去,他的嗓音是温水灌冰,温和好似有情余温,但实则是后觉凉骨。
低低撩魅,蛊惑人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低眉顺眼的秦书,开口似细细品咂,“吾妹令珩......”
他轻笑了声,大方地将手上的玉笛递给她, “妹妹新婚,皇长兄想不出什么好礼相送,便将这玉笛赠予妹妹罢。”
“方才拿它打断了一个侍女的腿,想来这玉质乃是上乘的。”纳兰楮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以人骨比玉质。秦书接过玉笛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他, “那,多谢皇长兄。”
纳兰楮似乎心情很好,始终含笑,但那双眸子从来不见底。他亲昵地摸了摸秦书的发顶,温情道,“同皇长兄客气什么。”
“不过,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妹妹和裴大人怎的到这里来了?”
他说着看向裴郁卿,认真问道,“莫不是因为这个侍女?”
“今夜微臣新婚,不知殿下何以在府上要一条人命?”
裴郁卿好声气地反问,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侍女,“大喜之日,总归是不吉利。”
纳兰楮恍然自责,敛眸低声道,“是孤不懂事了。”
他微低头看着秦书,“吓到妹妹了罢?”
“是阿,不知是何事,引得哥哥如此动怒?”
秦书顺着他的话说,纳兰楮轻描淡写叹道,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婢女不长眼,想到今日妹妹又出嫁了,孤一时心情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想杀个人泄泄火。
第13章 花烛夜 看一下犯法吗。
那被杖刑的侍女名秋纹,是世子妃从小的贴身丫头,叶檀出嫁后也随之进了侯府。
这样的主仆感情自是不比寻常,若非三世子一力阻止,只怕秋纹已经没命了。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婢,太子殿下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傅望舟的品性同当年的文湘侯如出一辙,忠直清正,他和裴郁卿,恰好一个是扮白脸的红脸,一个是扮红脸的白脸。
“殿下,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所幸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不如就留这侍女一命,殿下宽厚仁德,不必为一介轻贱之命折损了身份。”
镇襄候说的这番话,本是折中肯确。
但太子殿下今夜似乎格外有耐心地耗在这里,他不以为然地携笑道,“孤素来不懂得宽厚,这小侍女的命,孤还真非要不可。”
他说这话时,目光对着裴郁卿。
之后看了看一旁屈身在那半死不活的侍女身边的世子妃,语气焉有兴致,“这小侍女似乎是世子妃的亲属,若死了世子妃当是挺伤心的,那裴大人也要伤心了。”
叶檀握着秋纹手腕的动作微顿了顿。
裴郁卿神色自如,没解释什么,只对纳兰楮道,“殿下,不如将事情变得简单一些,做个交易如何。”
纳兰楮眸底隐泛残冷的光,他洗耳恭听, “哦?”
“我想,陈公子的命,比这一个侍女要贵重太多了。”
他缓缓开口,此话说的人意味深长,听的人更是百转千回。
陈启的命,要得,也要不得。
裴郁卿说的出,就能做的到。他此话若当真,那么大理寺、秦大人,已是信亲王麾下重臣,拢秦大人为羽翼,这言外可谓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忤逆之意。
他如此直言不讳,连镇襄候都意外怔瞬。
纳兰楮微眯起眼尾,嗓音懒散徐徐,“裴大人的交易,孤还真不大敢做。”
他看着裴郁卿,似在推敲,试探,试图察觉出什么。
“不过......”太子殿下笑意深晦,“足以换一条卑贱性命。”
他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又折回来,走到秦书跟前温暖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险些忘了,孤的好妹妹,新婚愉快。”
“......”
在太子殿下和镇襄候离开之后,气氛才沉凝松融下来。
秋纹好歹保住了命,不过这一身伤,怕是难愈。
裴郁卿以陈启的命换一个侍女,怎么看都是亏本买卖,可这背后的深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晰。
自然,此举同样也是为了救一条无辜的性命。
人命在裴郁卿眼里从不是草芥,在他追随的,和追随他的所有人眼里亦然。这也是太子最大的优胜之处,他有些绝对的狠绝。
这种狠绝和裴郁卿是全然不同,也两不相容的。
“兄长,殿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檀微微施礼,她眼睛有些红。秋纹伤成这样,若换作当初,她哪里会这么冷静。
她原本只是一个悲喜随性,烂漫无虑的叶府千金。不必承担什么,不必嫁入皇族。
裴郁卿微失神间,看向身侧的秦书,她这会儿正低着头仔细观察着纳兰楮送的玉笛。
他的公主殿下,何尝不是如此?
连被人施礼都会脸红逃跑。
“胡乱自责什么,与你无关。今夜即便没有这件事,太子也不会安分。”
裴郁卿说完,傅望舟有些肃然地问,“裴大人,陈启的命当真要保?”
这也是秦书想问的。
她看向裴郁卿,见他眉宇有些冷意,淡然道,“陈启活着,是生是死,由太子决定。该如何生如何死,那就得由陈大人决定了。”
*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秦书回到房里便无力地躺到了床上。
太累了。
和太子东拉西扯累,成亲累。
活着就很累,但也因此才知道自己在热烈地活着。
裴郁卿坐到她边上,侧身看着她,“是不是很累?”
秦书此刻说话都觉得费力气,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后挣扎着爬起来。裴郁卿扶了她一把,她坐起来以后,忽然正经认真地望着他。
裴郁卿和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怎么?”
秦书微微启唇,但什么也没说。
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她到底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目光映晚星,她一寸寸望着他,终于开口道,“裴大人......”
“嗯。”
“你我如今,可算得是彼此不讳,相互信任的关系?”
秦书的婚服裙摆在他手边,裴郁卿低头轻牵着她的衣裙袖角,有些心猿意马,“自是算得。”
“那裴大人,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裴郁卿闻言抬眸,对上她认真询问的明清眼底,目色几转,噙着笑开口道,“没有。”
没有。
秦书似笑非笑地低头抚了抚黛眉。
也是,他上辈子瞒了她二十年,都没开口告诉她,这会儿又哪里会说。
不过......
她如今还真得好好查一查,与她有婚约的小公子,到底是谁。
裴郁卿深目凝望,指尖轻轻捏着她的裙角。
方才新婚,如此夜色,总不能和她说婚书其实是别人的......
待以后,他再解释。
眼前卿卿,低目抚眉,唇含笑漪,芙蓉妆,桃脂晕。
是......云想衣裳花想容......
是......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裴大人望着殿下,思思情情。平日里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的凉薄之心,此刻尽是缠着些绮丽婉诗。
秦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视线漾漾,在想那婚书。
「今夕何夕,邂逅子兮。吾卿娇娇,未及画眉。此间辰星千移百转,待其华桃夭灼灼,玉帛戋戋,迎粲而归庭。此情不移,不问别离。」
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秦书淡愁不展。
上辈子以为这是裴郁卿写的,不知道有多喜欢......
十七年前,秦关秦大人同至友相约,若夫人所生公子,便教他与那时好友已五岁的小儿郎结义为兄。若所生千金,便结良缘之好。
小千金四岁时,和小公子初次见面。
小公子见着了出生四年的未来小娘子,写下了这纸婚书。
对于九岁便能属文的小儿郎来说,写一纸婚书根本算不得什么。
很不幸,秦书就是那个千金。
更不幸的是,这婚书是裴上卿送来的。
父亲得知裴上卿便是已故好友当年的养子,亦是诧异不小。
尤为令人头疼的是,这一回秦书知道这婚书并非是裴郁卿的。
她这是栽在他手里了不成。
不行......此生一切皆有定数,她手握命理,绝不重蹈覆辙。
她要长命百岁,裴郁卿要安稳周全。
然后待令太子撤位,她便同裴郁卿和离。
后半生天宽地阔,他二人换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