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死吗?”纪湫张着唇瓣,喉咙痛得像挂着沙子。
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背后已经散开橙红阳光,温柔地打在商皑侧脸。
他的眼睛则在影面中,荡着深沉的热意。
“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纪湫迟钝地体会着他这句话,像木偶被商皑一点点扶起来。
“那现在是在哪里?”纪湫看了看前方的陌生景象,又瞧了眼身后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们大概是被随波逐流,飘到这里来的。
兴许商皑做了不少的努力,但她昏迷的太早,没能目睹。
商皑暂时也无法回答纪湫的问题,他们虽然活着,但前途仍是未卜。
“不是一座荒岛,至于具体是哪里,还需要走进去。”
商皑在纪湫面前半蹲下去,示意纪湫上他的背。
纪湫迟疑,“你能行吗?”
商皑朝后瞧她一眼,眼睛被后面的光照透,微有波澜,最终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去,不由分说就拉起她的手往肩头一扛,纪湫整个人栽倒在他的背上。
商皑的肩背耸了耸,把纪湫稳稳地固在身上。
纪湫始料未及,但也不是第一次被背了,朝他盯了眼就收回了视线,把脸慢慢贴了上去,枕在他的肩头,浅浅叹了声。
商皑听见,在前面说她,“劫后余生,叹什么气。以后的路还长。”
纪湫缓慢地回答,“我这不是叹气,是松了口气。”
过了会又抬起头。
“不过我现在可以松口气吗?”
商皑沉吟了几下,“稍微可以。”
纪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不行了。
商皑比她更能沉得住气,明白不到踏进家门那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如此,纪湫的心里还是很有希望。
毕竟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没有了,他们只需要随便找个电话亭,联系夏树他们过来接人就好了。
家,仿佛就在眼前。
思及此,纪湫心里残存的恐惧和担忧也暂时被这种期待冲淡。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林间,纪湫趴在商皑的背上正要睡着,听他有些犹疑地问起。
“所以你想跟我回家吗?”
他的气息在运动中听起来有些紊乱。
纪湫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发出个茫然的音节。
商皑听见,看了眼逐渐被夜色淹没的远方森林。
“如果你能联系到外面,是回蓝蝎会,还是回A城。”
纪湫心里答案再清楚不过,听见商皑这话,才反应过来,商皑尚且还什么也不知道。
但她念头一转,却支着脑袋,朝前看商皑的眼睛,“你认为我该去哪一边?”
商皑脚步顿住,纪湫的脸近在咫尺,眼里难得地有了几分鲜活的笑意。
他瞧了眼又飞快落下,望着脚边那一簇五颜六色的蘑菇。
“当然是看你自己。”他的神色有几分莫名的暗淡,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补充道,“你想去哪边,就去哪边。”
纪湫打量商皑,觉得没趣,收回脑袋,“哪里的人对我好,我就去哪里。”
商皑瞳色紧了下,愕然地转头,纪湫恰好就接住他的目光。
对视片刻,纪湫的眼睛一下子弯了起来,终于笑开,视线落在他的眉梢,用手把他的垂落的头发拨开,“还是看路吧,商先生。”
商皑仿佛被晃了眼,许久才回过神,目光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照着她的“忠告”,把视线往地上放,一步一步,唇瓣越抿越紧。
优越如他,从来没有把脖子勾得这么地低走过路。
夜幕降临,天上有漫天璀璨的星星。
纪湫抬着头看。
半个多月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注视过夜空。
此前的每个夜晚,在高墙之中,她没有一刻不在忧心,现在终于逃出来了,按理说该是喜悦开心的。
可纪湫却半点愉快不起来。
商皑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纪湫提议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走。
找到一棵避风的大树,捡来枯枝败叶,商皑找了两块石头飞快地摩擦着,纪湫在另一端用手护着小火花,两人挨着脑袋忙活半天,终于迎来了一小朵火的诞生。
火苗越燃越旺,小范围地照亮一圈黑夜。
纪湫双手放过去,感受着热量,“你不是说这里不是荒岛吗,那为什么走了这么久,一点人烟都看不见?”
商皑:“这里一定有人,之前我发现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火光映亮纪湫的脸:“我有些累了,你也该休息了,可是今天晚上我们睡哪儿?”
商皑折断手里的树枝,扔进火里,“我不累。”
纪湫直起身无语地看他。
“你累了。”
商皑油盐不进,“我不累。”说着又拿树枝推了推里面的枝叶,在纪湫有些愠怒的时候,又说,“你睡,我守你。”
纪湫看他对自己这样不在意,原本很生气,但想到什么,忽然又觉得好笑,“商皑,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给我守夜吧?”
商皑倒腾火堆的动作停住,火色跳进他的眼瞳,他忽然转头把纪湫盯着,“你什么时候不骗我,我就不守你。”
说完目光一撇,囫囵地把火堆戳出漫天的火星子。
纪湫愣住。
没想到商皑比她还先一步生起气来,纪湫鼓了鼓腮帮子,看了他几眼,自知理亏,不再开他玩笑。
现在已经不是在蓝蝎会,纪湫思索了几下,心想把真相告诉他也无不可。
想到这,她鼓了鼓勇气,侧过身去,用手指戳了戳商皑。
商皑这时却没回应纪湫,眼睛定在某个方向。
他倒退半步,暗道一声,“不好。”
纪湫还没意识到出什么事,就见商皑一下子把火灭掉。
商皑什么也没有解释,从地上把她横抱起来就往森林深处狂奔。
橫生的枝丫像鬼魅的爪,一次次试图缠扯纪湫的头发,她捂着脸埋在商皑商皑胸膛,来不及问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她心里头咯噔一下,看见远方生出一串火苗。
纪湫吓傻了。
商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次也没回过头,当那窜炮火印证过他的猜测后,他咬紧牙关,跑得更快了。
纪湫如陷云雾,但很快她发现,这颗雷爆,仅仅只是一场恶战的开始。
身后陆陆续续有枪火的声响,子弹像雨点,落在树木和枝叶上,撞出嗖嗖的脆响。
比岛屿上的枪战更为可怕的是,这里的火·药充足,甚至还有榴弹。
那些暴躁的果实追着他们的踪迹,炸得地面土石翻飞。
一两分钟之前还静谧无声的森林,此刻被连天的炮火照得犹如白昼。
纪湫下意识联想到之前自己经历的战斗,但很快她否认了这个想法。
虽然在商皑身上的视野颠簸,但纪湫依稀感觉这场战火并非是在往他们身上在烧。
他们很可能是误入了战场,成为被牵连的无辜者。
商皑呼吸越来越粗重,肺上烧得刺痛,喉咙也像有刀片寸寸地刮着。
然而形势危急,他片刻也不能停,即便底下这双脚重得都已经像不属于自己的了。
纪湫与他贴得这样近,不可能感受不到他急促呼吸下的体力告急信号。
然而她再如何忧心,唯一能帮得到他的,只是安静地待着。
商皑在纪湫腿下的手开始渐渐没了知觉,他勉力咬牙撑住,肌肉过度疲劳导致了生理性的颤抖。
纪湫开始慢慢往下滑,就要在他身上待不下去。
纪湫拳头攥紧,看着周围越来越猛烈的炮火,下了决定。
“商皑,把我扔下,我不要你抱了。”
说着那双环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
山林的路崎岖坎坷,逃跑赶路的过程里,颠簸极大,纪湫基本上可以说是挂在商皑身上,她希望商皑节省点劲,才死力地用自己的手环着他。
而如今,纪湫不再做自己最后的支撑,身体几乎是陡然往下掉。
商皑意识到手中之物的下落,瞳仁陡然一颤,拼死了最后一口气也把纪湫往身上按。
纪湫只觉腰被掐得疼,一阵天旋地转,眨眼间被商皑捞着身子给扛到了肩膀上。
她猝不及防,差点吓得惊呼出声。
商皑咬着牙,朝纪湫磨出一句话来,“不讲道理,不让我抱让谁抱!”
纪湫瞬间哑然。
周围闪过几片黑影,有暗枪打来。
夜色很黑,头顶树冠茂盛,隐天蔽月,仅剩的一线月光难以投照下来。
商皑足尖在乱石上精准而迅疾地跳跃着,前方路况模糊,他却没有办法产生任何的犹豫。
一场炮火落罢,周围就平静得宛如什么也没发生。
可四面八方急速闪烁的黑影却令人神经紧张。
他们有如鬼魅,在林间如履平地,甚至因为对这里的地势更加熟悉,狙击和动作也会比商皑更得心应手。
他们的形势不容乐观,即便是对方知道他俩毫无企图,但免不了成为俘虏,受到更可怕的对待。
纪湫心里直发毛。
边境的乱,果真名不虚传。
还是国内安全。
纪湫心想,大概自己这次要是死里逃生,这辈子都不要再出国门一步了。
不,家门都不出一步。
商皑的肩膀,远比在他怀里待得艰苦。
这男人的肩膀平时看起来让人挺有安全感的,真被抗在上面的时候,那骨头又硬又磕,颠得她脑袋瓜阵阵恶心。
纪湫头昏脑涨,连连犯晕乎。
抓着商皑背后的衣衫,努力保持着清醒。
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一片,就这样几乎能被纪湫拧出水来。
短短几个小时,这层布料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耳畔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风里送来熟悉的硝烟味道。
从斜后方传来尖鸣,像烟火蹿升,一下子就在前面轰地爆开。
不是五彩纷呈的璀璨火星,而是攻击力可怕的火力怪兽。
在水里张牙舞爪,咆哮嘶吼,炸得水花四溅,乱石齐飞。
滚滚热浪波及开来,伴着头顶枪林弹雨,甚至还有流弹不依不饶地次第爆开。
炮火越来越密集,后面森林里有人高声说话,是纪湫听不懂的外文。
可她没来得及再去注意什么,只觉一阵失衡。
前方是一个长坡,她视野在后,不知商皑发生了什么,与他一同滚了下去。
好几番天摇地晃中,纪湫来到长坡尽头。
所幸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凸石,她虽然全身有擦伤,但都不算很严重。
她慢慢地撑着地爬起身,商皑就找了过来。
“受伤没?”
纪湫摇头,“还好。”
纪湫脚有些疼,跌跌撞撞地和商皑躲进了一处洞窟。
说是洞窟,实际上空间极小,更像是不同体量的动物曾待过的巢穴,里面又深又长,被爪子刨了又刨。
只是从土质迹象和植被长势来看,这里被闲置了多年。
纪湫把洞顶的藤蔓拂下来,将洞口遮严,这才放心,转头问商皑,“刚刚发生什么了?”
商皑整个人都在暗处,像是屏了下呼吸,过了一会,哑着嗓子回答;“没事。就是踩滑了。”
纪湫有短暂的思考,而后忽然伸手把洞口的叶子帘掀开半边。
月光把洞照明,商皑的脸白得吓人,痛色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被纪湫看了个明白。
纪湫简直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盯着他死死按住的伤口,手抖着伸过去,却不敢碰,声音都不稳了,“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商皑按着的后肩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唇瓣已经没有颜色了,白得吓人。
纪湫哽咽地爬过去,鼓起勇气才把手按下去,帮他一起止血,“你是不是中弹了?”
商皑吃力地撑着眼皮看她,“别哭,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就冲纪湫笑了下,眼神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纪湫立时注意到他牙齿间的血色。
她震了震,心里涌上好大一波酸楚,立时就没忍住抽泣起来。
纪湫强忍过泪意,又生起气来,责怪商皑。
“我问你什么你都说没事,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是觉得我傻,好骗吗?”
商皑往后躺了下,仰着头,半遮着眼帘下,眸色深深地看着纪湫,喑哑的嗓音徐徐在洞中荡开。
“果然,你还是不希望看到我死的对吧?”
纪湫心跳漏了半拍,怔怔地看着他。
这才反应过来,他此刻展现出的期待来自哪里。
纪湫胸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商皑会对这件事那样地在意。
纪湫没有理由隐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你死的……”
她莹然望着商皑,低低地重复,掌心被指甲掐出压痕。
商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眼睛温光涟涟地瞧着纪湫,故作轻松地调侃了她一句,“所以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骗子。”
纪湫抿紧了唇,没有闲心在回应他的打趣,眼里逐渐生出几分坚定。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他一样不在意伤口,“你别说话了,你现在需要把子弹取出来。”
她几乎是忘了外面的危机,这话音一落,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
炸得山体天摇地晃,把她震得往回跌坐下去。
待她揉着刚刚给摔得钝痛的屁股墩,忧心忡忡地审视着洞外,商皑哑着声音,极缓地开口。
“血已经止住了,我们等会再出去。”
纪湫看着商皑,眉头紧紧地皱着,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她心急如焚,在洞里根本待不住,心里想的都是要怎么面对今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