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润呆楞了片刻,点了点头。
说完关键的,萧煜站起身想走,忽地被谢润叫住。
“音晚……请殿下不要为难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萧煜转过身,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女儿教得不错。”他理了理氅袖,漫然道:“本王挺喜欢的,想和她好好过日子,出嫁从夫,你就别紧揪着她不放了,这样会害了她的。”
谢润陡然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想对她怎么样?”
萧煜哑然失笑,心道这人的理解能力真是退步得厉害。他不与他纠缠,只摇了摇头,叹道:“谢润,我从前看你像是一条可以振奋九天的麒麟,能跳出藩篱,经世济民,青史留名。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深陷泥潭的蚯蚓。你女儿说你是谢家清流,本王都不忍打击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是吗?”
“一条河脏污透了,里头当真能有清流吗?”
萧煜走了,也不管身后谢润多么深受打击,怆然欲泣。
他出了客房,挥散了守卫,突觉疲累,走上二楼,想择个房间小憩。
陆攸不放心地跟上来,道:“殿下,您脸色不好。”
萧煜抬手摸了摸脸,揶揄:“本王怎么会因为一个姓谢的而脸色不好?他是谢贼,凡姓谢都是该死的。”
说罢,推门进去,躺了两个时辰,眼见金乌西移,便起身,想再去看看音晚。
谁知音晚的房间是空的,桌上留着张字条,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得板板正正。
——我是谢贼,我该死,我现在就要去死了,永别,保重。
保你他娘的重。
萧煜把信揉成一团狠狠掷到地上,见窗户大开,上头还悬着一条粗麻绳,更想骂人,他快步出来,召陆攸过来,让他领人去找。
驿馆内外翻了个遍,全无踪迹。
萧煜又问谢润,陆攸道谢大人早就走了,他连二楼都没上过。
萧煜怔了怔,只觉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一瞬的思绪迟滞,空落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呆愣了许久,才觉得心口慌得生疼,像被人用钝刀子挖去一块,没流血,只有个窟窿,漏气透风,凉丝丝的,难受极了。
陆攸还在絮絮回禀:“窗是通院子的,守卫说没人出去,也不知人怎么就不见了……”
萧煜快步冲进院子里吆喝:“谢音晚,你别无理取闹,我没说你,你给我滚出来!”
音晚正躺在后院的饲料干草下睡了一觉,冷不丁被一阵咆哮给惊醒了。
父亲大约知道萧煜不许青狄她们跟着她,趁把萧煜支开说话,买通仆役在送热水时塞给她一颗药。
这药有个副作用,吃完一炷香后会四肢瘫软无力,她怕露馅,便想找个隐蔽地方躺一会儿。谁知刚走到二楼回廊,便听见萧煜说话。
——“他是谢贼,凡姓谢都是该死的。”
她想了想,就回去给萧煜留了张纸条。
萧煜还在喊,喊得歇斯底里。
“你现在出来,我不罚你,你要是再不出来,让我逮着,我要你好看。”
音晚在干草下翻了个白眼。
院子周围已叫陆攸和望春带人清肃干净,空荡荡,悄寂寂,说话还带回音。
萧煜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毫无回应的寂静给逼疯了,全身血液充到头顶,脑子里嗡嗡响。
他之前为何要去纠结音晚姓谢。
她那么鲜活美丽,娇俏可爱,她知他的胸怀,知他的抱负,还说过爱他。这一切怎么可能被一个“谢”字所抹杀?
他从前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她是不是终于受不了他,所以要走了。
他突然感到了深无渊底的恐惧,声音中带着颤抖:“晚晚,你出来。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其实……其实也……爱你。”
第21章 金笼 她不乖,就把她关起来
萧煜的一番表白,让院中众人惊愕至极,皆愣在当场,但让他们更惊的是,萧煜的话音刚落,马棚的干草堆悉簌簌被扒开一道缝,音晚从里面坐了起来。
她白皙柔腻的脸颊上沾了几道灰,一绺发丝垂下来,头上还插着几根干草,满脸懵懂,目光呆愣愣了许久,才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萧煜,张大了口:“啊?”
萧煜的眸子古潭般幽深,隔着宣阔庭院与音晚对视了一会儿,眉梢眼角间漾起的浮光渐渐暗下去,他道:“出来,自己走过来。”
音晚的心扑通扑通跳,像个木偶娃娃似的听话,自己把干草扒拉开,站起来,趔趄了几步,险些平地摔跤,这才磕磕绊绊走到萧煜身前。
萧煜负着袖,低眸看她,冷声道:“真有本事。”
音晚顾不得追究他的嘲讽,只抓住他的胳膊,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萧煜的耳廓红了一点,偏脸上朗若清风明月,半点赧意都不见,他把浸满汗的手藏在了身后,悄悄在衣裳上擦了几下,冷着脸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拖进了客房。
那纸团还在地上,萧煜弯身捡起来,展开,捋平整了,对着音晚问:“什么意思?”
音晚堆起娇靥,柔声道:“我这不是想跟您开个玩笑嘛。”
说话这句话,她微微怔了一下。她为什么敢跟萧煜开这样的玩笑?这放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
难道说是萧煜近来对待她的方式,潜移默化间让她觉得可以开这种玩笑,萧煜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欺负她了。
他们之间好像跟从前不一样,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萧煜被她气笑了,唇角上弯,露出森森白齿,把那褶皱的纸笺抖了又抖,从牙缝蹦出几个字:“你平常都是这么跟人开玩笑的?”
真是奇怪。音晚仰头怔怔看他,心道,他都这么凶了,为什么我竟不怕他了。
她发过呆,自小哄父亲的机灵劲儿就又回来了,乖巧在床沿坐端正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笑得温婉:“殿下,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饶我一回,好不好?”
萧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色沉冷,撂下一句:“肚子还疼吗?”
音晚摇头,心里却又开始想另一件事。
他刚才说他也爱她。
她应当没有听错的。为什么他竟好像没有这回事了一般,她是不是该去问一问?可……万一他说只是一句戏言,那又该怎么办?
她思绪粘黏,正兀自纠结,萧煜只道让她好好休息,转身便要走。
音晚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目光中满是痴念,又夹杂着些许委屈,柔柔转转地看过去,仿若月光映照下的碧潭,被人投掷下石头,搅出一潭破碎的波漪。
萧煜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揪一下,她明明没有说话,却像在无声地控诉。他霍然止步,转过身,迅疾走到床边,将她摁到床上,压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道:“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若将来,我和你的父亲之间,你只能站一边选一个,你选谁?”
音晚的睫宇颤了颤,在眼睑留下两簇阴影,所有的甜蜜绮念在一瞬消散。她道:“我选父亲。”
萧煜冷然一笑,瞳眸中闪着晶亮似冰的光茫:“那你说爱我?”
音晚道:“我父亲不会害你的,可你这样问,就说明你会害他。”她声音中带着哀求:“你就不能放过他吗?他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个大大的好人。”
萧煜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所有往事都说给音晚听,把谢润做过什么都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他不知谢润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天人交战……亦或是他在害怕,害怕音晚就算知道了所有事情后,知道她父亲有负于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父亲。
萧煜自嘲这可笑的患得患失,低眸看向音晚,道:“皇兄扶持我,就是想让我和谢家相斗。我们彼此消耗,两相制衡,才能顺了他的意,让朝野维持暂时的安稳,保证在他驾崩后年幼的太子能顺利登基。”
他摸了摸音晚的脸颊,叹道:“可我不能让他如愿。我身负深仇,历经磨难,不能就这么算了。皇兄一死,若我只是淮王,我是稳不住局面的。”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低缓,颇具蛊惑,如盈水荡漾在音晚的耳边:“我要赌一把,若我赌赢了,我所挣来的所有尊贵和荣耀都可与你共享。我只要你一样东西,坚贞忠诚。”
音晚刚想说什么,被他覆指堵住唇,他道:“给你时间,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萧煜起身走了,留下音晚一夜未眠。
第二日,音晚顶着一双乌黑眼圈上了马车,萧煜早在车里等她,他乌鬓滑亮,衣角平整,看不出半分疲倦与忧愁。
音晚躲避着他的视线,坐好。
马车驶过一片田畦,清风送进鲜草香,沁人心脾,伴着鸟雀嘤啾,冬去春来,万物破开尘封苏醒,外面正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音晚挑开帘幔一角看了一阵儿,忽而怀里被塞进一样东西。
精致的紫檀花梨纹小方盒,里面盛着一卷画轴,正是音晚之前在骊山熏华殿看中的那幅美人像。
她将画轴抱在怀里,说:“谢谢。”
萧煜正想调侃,怎得突然客气起来,却恍然想起,从前自己好像没有给过她什么东西,她也没有该向自己说谢谢的机会。
心底一时有些不是滋味,看着她拘谨的模样,又忍不住想借机和她多说几句话,便随口道:“你知道这画里画得是谁吗?”
音晚乖巧地点头:“知道,先帝的苏惠妃。”
“是呀,一个祸国妖民的女人,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把父皇迷得神魂颠倒。”
音晚好奇:“她既然这么受宠,那为什么会被挪到骊山行宫居住?”
萧煜不屑道:“那是因为这女人是个疯子,终日疯疯癫癫,言行怪状,还顶撞母后,把本就病重的她气得吐血,没多久就仙逝了。父皇迫于朝臣压力,才不得不把她挪去骊山的。”
音晚知道,他口中的母后是其嫡母胡皇后,而不是他的生母。
她默默把画塞回盒子,道:“既然她不是个好女人,那我不要她的画像了。”
萧煜失笑:“人是人,画是画。这画还是挺好的,笔触细腻,疏密得宜。拿着吧,好不容易要出来的。”
他见音晚还是犹豫,补充道:“再者说,她的下场也挺惨的,被活活烧死。听说……”他的神情倏然变得幽秘,倾身凑到她跟前,道:“这是你们谢家干的。”
音晚猛地一颤。
萧煜笑道:“那火着得蹊跷,而时任骊山长宿卫的又是你父亲,谢家把他放在这位置上不到三个月,骊山行宫就着了火,你说这里面有没有事?”
音晚脸上一片茫然,父亲从未对她说过这事。
萧煜也看出来了,谢润在外面杀人放火的种种行径一律不跟女儿说,跟她说得都是自己如何严正耿介,刚直不阿,难怪把她蛊惑成这个样子,觉得自己父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好人。
音晚追着问:“那后来呢?”
萧煜道:“后来啊,父皇龙颜大怒,贬你父亲去青州为地方官,你父亲在那儿认识了你母亲,不顾家族反对娶了她,后来不就把你和兰亭生出来了。”
音晚又乐了,抿唇浅笑。
萧煜看着她那张如花娇靥,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原来,她这么好哄,这么容易就高兴了。
原来,用心相处,好好爱护她就是跟整日里剑拔弩张不一样。
萧煜心中怨恨滔天,性格早就变得乖张凶戾,他本以为他生命中只剩下复仇,不需要平常人的生活。
可当他在骊山陷入孤境时,当他有满腔热血义气无处诉说时,他才发现他也怕孤独,他需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需要有个人陪着他,有个人能懂他,能安静听他说话。
他需要有个合心意的姑娘,心思干净又好哄,能抚慰他的寂寞,填满他的空虚,给他厮杀之余平和温馨的生活。
萧煜倏然想起了音晚刚嫁进王府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不拿她当回事,府里奴仆全都看他脸色行事,轻视她怠慢她。她也不生气,好像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只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从来不出来。
其实,刚成婚那时候她挺柔顺和婉的。他混账,不知节制,有时是存了故意侮辱人的心思,兴头上来,把她往桌上摁,往地上摁,变着花样把玩她。起先她也不生气,只在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躺倒时,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不可以好好说几句话?”
萧煜说话总是难听的,好几回把她噎得脸通红,像是要哭,他便翻过身,不耐烦:“要哭出去哭,本王不喜欢看女人哭。”
也就是这么渐渐的,她冷淡了下来,不跟他说话了,也不往他跟前凑了,像一尊冰雕的冷美人,任他摆弄,半点生气都没有。
萧煜就觉得憋闷,想加倍欺负她。
说来有趣,她想亲近他,想跟他说话时,他可劲泼她凉水。等把她彻底泼成了冰,他又觉得憋闷,嫌她没生气,不拿他当回事。
可即便是在最闷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要去找别的女人。
这样想一想,在最初,其实他并不讨厌她,若她只是她,没有顶着谢家的姓氏,这个小王妃其实挺合他心意的。
聪颖乖巧脾气好,待人总是宽容的,孩子也喜欢她,有点恰到好处的傻气,真是可爱极了。
他陷入沉思,却见音晚凛起神色,一本正经道:“你还是不能去害我父亲,若是你伤了他,我们就和离。”
萧煜瞧着她笑,心道,来不及了,晚晚,你跑不掉了。我如你所愿,爱你了,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了,你若乖,我们就做恩爱夫妻。你若不乖,我就打个金笼子把你锁起来,什么时候肯乖,什么时候放出来。
我看中的女人,只能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转过千百种心思,面上却笑得温煦,柔声道:“好,我再考虑考虑。现下,你过来,坐到我腿上,让我亲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