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呵,这个黄毛丫头竟然敢挑战“老大”,小青工们都来了兴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丰峻却还是那样冷冷的,并非很有攻击性的模样:“等工会通知时间。”
何如月点点头:“会的,等厂部协调好时间,我会亲自……一个一个来通知大家。”
说完,她向青工们挥手:“我先回去忙了,回见,再次谢谢大家。”
等何如月一走,小青工们炸锅了。
“何干事一点没架子啊。”
“老大,我刚刚有没有说错话?”
“听起来她好像很理解我们,但会不会最后还是站在他们那边?”
“很难说,她到底是干部,不是工人。”
丰峻却微微一笑:“她站我们这边。一定要争取到她,我们会赢的。”
第19章 19
丰峻如此笃定,他有底气。
望着小青工们散去的背影,丰峻靠在香樟树上,回想着何如月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犯罪嫌疑人。性窒息。刘德华。甚至,她说了一个很专业的词:谈判。
这些都绝不是一个出生在六十年代、成长在七十年代、并在恢复高考后搭上第一班车的大学生能掌握的。
尤其是“刘德华”。彼时,他还在香江某电视台的艺员培训班苦熬,等待每一个出头的机会。离他一炮而红的《神雕侠侣》也尚有两年时间。
丰峻确定,他在这个世界遇见了同类。
但他没有声张。他不想让何如月察觉自己的秘密。
他,丰峻,也是从后世而来。
想到自己的命运,丰峻不由暗暗捏紧了拳头。他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隐忍。
他是那个世界的商界风云、财富榜上最年轻的人。人人都觉得老天厚待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被医生下了断言,他活不过三十岁。
他无数次期待医学的进步能诞生奇迹……
是的,在他的三十年里,医学诞生了无数的奇迹,但每一次奇迹都与他毫无关系。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想起自己的商业版图,终于明白那著名的诗句是何等的悲壮。
“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丰峻在那个世界闭上了眼睛,却未曾想,在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生。再次醒来,他成了同名同姓的退伍特种兵,来到吴柴厂,成为一名锅炉工。
丰峻是冷静隐忍的。他知道来到这个世界就大杀四方大展拳脚,根本不可能。
这是个小心翼翼的年代,纵使政策已经允许个人致富,但依旧阻力重重。无数人死在历史的冒进中,很多人的失败并非方向不对,而是走得太早。
不合时宜是致命的。
丰峻又是雄心勃勃的。他感谢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健康的身躯。
这具属于特种兵的躯体,结实、强壮、仿佛有着无尽的动能,比常人跳得高、比常人跑得快、也比常人更为敏捷灵动。
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这位特种兵同志,在部队里犯了个错误,断送了前程。
否则怎么会来烧锅炉啊。
但丰峻觉得,这遗憾也不可怕。既然命运把他送到吴柴厂,又给了他一笔不菲的退伍安置费,那他的人生舞台,也理该从这里开始。
成为青工的头,是他的第一步。
他凭自己特种兵的身手,轻易地成为吴柴厂最会干架的人,当然,他只出过一次手。
真正的高手,绝不会永远在斗殴的路上。
一次优秀的斗殴,足够让他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一年。
何如月的猜测没有错。她知道这个年头的人,自私也好、阴暗也罢,都是小心思,敢把小心思放到台面上说,是很需要勇气的。给予小青工们勇气的,必然是丰峻。
没错,就是丰峻。他敏锐地感觉到在青工中流传的不满情绪,并成功地鼓动大家开始罢工。
罢工是没有后果的。
这年头人人都是铁饭碗,就算罢工不成谈判失败,最多吃点批评,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所以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要是罢成了、果然争取到了利益,他丰峻,就有资格跟厂部叫板。
他的理想,绝不在这个呛人的锅炉房。
也是天意。老天居然给他送来了何如月。当他确定何如月是他的同类后,他就知道,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
因为何如月跟他一样,是二十一世纪的思维。她必定同样相信奋斗、同样相信真正的“同工同酬”和“多劳多得”。
没错,这就是丰峻。
在他眼里,人类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
眼下何如月就是“有用的”。
…
何如月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丰峻的攻略目标。
她在办公室埋头整理摸底材料时,保卫科的袁科长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小何,你们黄主席呢?”
“黄主席去许厂长那儿了,商量明天和青工代表座谈的事。”
“商量啥啊,这帮小赤佬,有一个枪毙一个。”
听他话说得这么横,何如月笑了:“袁科长怎么啦,被哪个不长眼的小青工给气到了?”
说着,递过一把扇子,给袁科长扇。
袁科长也不客气,一把接过蒲扇,哗哒哗哒地使劲扇着,一边骂道:“刚抓了三个偷废铁的,不得了,这一审,都偷过好几回了。我要跟黄主席说,明天和青工代表座谈,一定要借机会跟他们好好上上紧箍咒。这小偷小摸的毛病不改,别的谈都不要谈。”
这七扯八扯的,倒也符合袁科长的工作作风。
但不符合何如月的。
她笑着,语气温和:“一码归一码呀,明天是解决罢工的事吧。偷废铁这个搅进来就模糊主题了吧?或者你跟黄主席说说,黄主席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婉拒,但也没说死。
但这理由把袁科长这个粗人给说服了。
“那等黄主席回来,你喊我一声,就阳台上喊,我听得见。”
“好的。”何如月答应。这年头,通讯基本靠吼,不是说说的。
“对了袁科长,陈新生的事,有说法没?”
袁科长道:“我也盯着呢,每天都跟市公安局通电话询问情况。狗日的虽然不是东西,但也是咱们厂的职工。好像听说,公安局那边审出些眉目了。今天打电话过去,语气明显不一样,我琢磨着,搞不好还真不是故意杀人。”
何如月心中终于一松,看来自己跟费远舟说的那番话,终于还是起作用了。
不过她不提这个,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一个年轻小姑娘,居然知道什么“性窒息”,这里的人接受不了,她再胆大再泼辣,也不愿冒这个险。
何如月道:“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杀人,总要有个结果。不然陈小蝶这边不好安置。”
提起这个,袁科长也是服她:“小何啊,说起这个,大家都夸你呢。厂里这么多人,也就你仗义,小孩子说接回家就接回家,说带着就带着。我都听许厂长夸你好几次了。”
许波,分管工会行政后勤的副厂长。何如月是没怎么见过他,但听说他夸自己,何如月倒的确听了好几次。
至于是真心欣赏自己,还是冲着自己父母的面子,暂时还不得而知。
…
公安局的会议室烟雾缭绕,一场会议结束,对面的人都快看不清了。
费远舟咳嗽着走出会议室,眼睛都红了。他大学毕业来到刑侦队已经一年了,还是不能适应这个场景。
一位同事跟在他后面出来,拍拍他的肩:“这回你居功至伟啊。我说,你一个小年轻,怎么就知道‘性窒息’这么高深莫测的玩意儿,我们听都没听过。要不是首都的医学专家确认,咱们整个市的警察,都没一个知道的,从来没碰到过啊。”
费远舟揉揉眼睛,有点不敢居功,笑道:“其实也没有很高深莫测,大学里学过的。说起来还是吴柴厂的一个工会干事提醒我的,人家也是大学刚毕业。大学图书馆看过相关案例的。”
同事一叉腰:“哟,小年轻不得了。往后啊,真不能小看你们。”
第20章 20
下班前,所有职工都分到了工会发的西瓜。每人十个。
何如月主持发放仪式,冒着大太阳在大卡车旁纪录,又晒黑了几分。好不容易发到日落西山,经过各种斗智斗勇,以防某些车间的尖头白拆子尽挑大个的、把小的留给别人,何如月吹胡子瞪眼,愣是没让这些人得逞。
眼见着职工们个个欢欢喜喜抱着大西瓜回家,何如月发愁了。她连个自行车都没有,这一个一个抱回家,得抱十天啊。
天这么热,会不会烂掉?
要么先搬到办公室去。何如月打定主意,一手抱了一个,打算往三楼运。迎面就来了两个小青工。
“何干事,还没下班?”
何如月一看,是戴学忠和郭清,便道:“刚发完西瓜,今天晚了点。”
郭清机灵:“你怎么拿回家啊?”
这真问到何如月心坎里了:“我也愁呢。我一天抱一个,也得抱十天。要不明天把我爸的二八自行车推过来,拿麻袋捆回家。”
郭清顿时和戴学忠使了一个眼色,殷勤道:“我有自行车,要不我们帮你送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今天也没麻袋。明天我自己想法子,谢谢二位啦。”
郭清却主动过来,抢过何如月手里的西瓜,往地上一放:“何干事你也太客气了,工会是我们娘家人,我们不跟娘家人客气,娘家人也别跟我们客气啊。”
一指戴学忠,郭清嚷嚷:“快去把我自行车推过来。”
“好咧。何干事你别走,等我啊。”戴学忠一遛烟就跑了。
这下“娘家人”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家还有些远呢,要走两站路的。”
郭清乐了:“两站路就算远啊。何干事你知道我家住哪里?”
“哪里?”
“西林桥。”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你有自行车,那你每天上班,自行车得骑一个小时吧?”
“天气好的时候就差不多吧。要是暴雨下雪的,我就住老大家。”
又是“老大”。现在的何如月,对这个丰峻充满了好奇:“能问一下,为什么你们都听他的?”
郭清双手插兜,在走廓下的台阶上无聊地跳上跳下,眯着眼睛道:“因为他勇敢啊。”
“勇敢?是因为他当过兵吗?”
郭清突然看她在,笑道:“何干事你来得晚,早来半年,你就能看到他把车队那个陈福打得哭爹爹叫奶奶。陈福在厂里作威作福很久了,霸道,没人管得了,也就我们老大敢动他。”
陈福。这不就是第一天上班碰上的那个恶心大黄牙吗?
何如月好奇:“他在厂里名声很烂吗?”
“厂外名声也很烂。何干事你小姑娘,有些事不能跟你说,反正你记着,这个烂人你要离他远点。要是他来招惹你,一定要告诉我们,让老大修理他。”
何如月心想,就这个烂人,姐姐我第一天就碰上了啊。
的确是“海枯石烂”的“烂”,不能更烂。
说话间,戴学忠已经推着自行车来了,到了二人跟前,将自行车撑脚一踢,笑呵呵:“何干事就是太客气,我们很乐意为何干事服务!”
这热情得有点让人不适应啊。
只见郭清从自行车后座的夹子上神奇地取下两条裤子……
没错,裤子。
郭清熟练地将裤脚打了个结,和戴学忠配合着,将西瓜分别装进两条裤腿,然后往后座上一跨,装满西瓜的裤腿鼓鼓囊囊,一边一条,神奇地跨住。
何如月看呆了,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的啊,这么运西瓜,果然是又稳妥又省事,还不需要特殊装备。
学到了学到了。
然后就只见夕阳下,何如月拎着两份食堂打的饭菜、郭清推着车,戴学忠在旁边护送,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出了吴柴厂的大门。
不远处,丰峻慢悠悠地上了自行车。
郭清和戴学忠是他安排去的。从工会通知拿西瓜,他就感觉到机会来了。他要让郭清和戴学忠借帮忙送瓜的机会,去刺探明天谈判的底牌。
这二人,戴学忠愣一点,郭清机灵。所以丰峻嘱咐,必须戴学忠先问。
没心眼的人问,才不会让何如月起疑。
戴学忠就一直记着。走出厂门三百米,郭清正眉飞色舞说着“烂人之王”陈福,戴学忠突然问:“郭清,明天要和厂领导座谈的,你紧张吗?”
郭清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望向何如月:“何干事,你明天参加吗?”
何如月心中当即就拉响了警报。职场社畜,这点警觉还会没有?
从刚刚戴学忠推着郭清的自行车、而自行车后座夹子上,恰好夹着两条裤子起,何如月就意识到这肯定不是偶遇。
只不过她觉得这两小青工向来都是友好的,所以她没拆穿而已。
何如月装作没察觉,笑道:“肯定参加啊,我要做会议纪录的。还要写会议报告。我不在现场,可怎么写报告啊。”
郭清松口气道:“这我就不怕了,有何干事在,感觉有了底气。”
何如月眼珠子一转:“为啥啊,我又没机会发言,纯记录哎。”
此时,笨拙的戴学忠突然说句特别有智慧的话:“因为何干事像女菩萨,看着就安心。”
好家伙,会说你就多说两句?
“女菩萨”慈眉善目:“反正你们在锅炉间门口是怎么跟我说的,明天就怎么跟厂领导说。但是,粗话不能说啊……”
戴学忠的智慧又闪光了:“那如果领导先说粗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