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科长已经在三楼走廊上探出脑袋招呼:“这里,警察同志,这里!”
工会办公室里,只有何如月惊魂未定地看守着陈新生。他被捆住双手双脚,蜷在墙角,脸上被袁科长一巴掌打得又红又肿,眼泪和鼻涕已经凝固在脸上。
他木然、却又颤抖,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既有预料、又分外紧张。
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嘈杂的叫嚷,从走廊上传来。警察就要进屋了。
陈新生突然抬眼望向何如月,眼神里满是哀求:“丫头,我是自首的……对吧?”
何如月一怔,这个疯狂的男人好像被袁科长那一巴掌打醒了,求生的欲望第一次盖过了他内心的恐惧。
不能表态。不能说话。何如月暗想,她冷然望着他,沉默着。
“我是自首的!”陈新生突然又哭起来,“我是自首的!我不能死,我女儿还小啊!”
这一幕突然有点熟悉。
后世的何如月,也常常面对类似的场景,出事的父母、受罪的娃。不过严重到杀人案这种,她还是双世头一遭。
外头,喧嚣声已经到了门外。最后一刻何如月终于开口:“我会跟警察照实说,但是不是自首,警察说了算。”
话音刚落,一群人冲进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已经不能动弹的陈新生。
一阵混乱之后,陈新生身上的麻绳卸下,被铐上手铐带走。临到门口,他回望何如月一眼,像溺水之人望向水面上的一缕稻草。
袁科长跟着警察们下楼,一个年轻的警察却没走。
“你好,我叫费远舟。你是报案人吧?”
哦,原来袁科长说的“报公安局”也不完全对,人家警察都说了,叫“报案”。
何如月点头,大方地伸出右手:“我是吴柴厂工会干事,何如月。刚刚是我报的案。”
二人握手,费远舟拖过一张凳子,在办公桌边坐下,摊开了笔记本,又从胸口口袋取了一支钢笔。
这就开始做笔录了吗?都不要去派出所的吗?
何如月没敢问,毕竟纵横三十多年,办事差异肯定特别大,还是不要引起警察叔叔的疑心比较好。
费远舟打量她一下,意外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何同志很年轻,工作几年了?”
“第一天。”
费远舟一愣,重复:“第一天?”
“对,我才毕业分配到吴柴厂,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费远舟深深地看了何如月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把你发现罪犯的情况说一下。”
罪犯?何如月开始怀疑费远舟的专业素养,不由质疑:“法院还没判决,不是应该叫犯罪嫌疑人吗?”
这一反问着实让人意外,费远舟当即停下笔,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黄毛丫头”。
二十出头,生得小巧玲珑,眉眼生动,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炯然有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皮肤黑了点。
“你学过法律?”费远舟问。
何如月顿时发现自己冲动了。她是学过法律,但原身的专业却是企业管理。而且现在是八零年代初,人们法律意识普遍淡薄,非专业人士不会如此执着于一个称呼。
好在何如月记得,第一部 《刑事诉讼法》就在不久前应该已经诞生,她可以赌一下,为自己圆场。
“自学过一点。大学里也爱听广播,比较关注时事新闻。”
费远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可以啊何同志。去年第一部 《刑事诉讼法》正式施行,不叫罪犯了,还没定罪的要叫犯罪嫌疑人。你说得很对。不过我们通常办案还是按老说法,免得群众们听不懂。”
原来如此。何如月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我还担心警察同志不够专业,现在放心了。”
门外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何如月这才发现,楼下的围观职工们已经耐不住寂寞,直接跑到工会办公室门口来看热闹了。
有人交头接耳:“这黄毛丫头不得了,到底读过大学哦。”
“读大学了不起啊。杀了人就叫罪犯,掉什么书袋。没听过嫌疑人,什么鬼东西。”
“别吵,听警察同志的。人家警察同志都说黄毛丫头说得对,那就是对的!”
这也太没组织纪律观念了,警察办案呢,这么不严肃。
何如月抱歉地对费远舟道:“不好意思费同志,我去把他们赶走。”
费远舟却心中一动:“要不这样吧,嫌疑人在哪个部门工作,何同志带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电工间。”
“电工间!”
何如月和门口的围观群众异口同声,宛如一场整齐的大合唱。
看来这的确是没法开展工作了。何如月无语,索性站了起来:“走,我带费同志去电工间。”
走到门口,何如月站定,中气十足高声问道:“谁带路去电工间?”
“我!”刷地,门口举起了一片手,白嫩的、粗砺的,骨节分明的、长满老茧的。
何如月随手指了一个:“麻烦你带路。其余人员赶紧回自己岗位,再堵这儿,我叫你们车间主任来领人!”
一听要喊车间主任,职工们顿时慌了,被点名就要扣奖金了,赶紧跑!
说时迟那时快,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就四散,楼梯上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全是跑下楼的职工。
何如月舒口气,转身笑眯眯对费远舟道:“警察同志,请吧?”
这黄毛丫头有点意思。
费远舟伸手压了压大檐帽。再不压,他眉毛就要从帽檐下飞出来了。
第3章 3
中吴柴油机厂规模不小,有职工将近两千人,厂区占地广阔,从行政楼出发,沿着厂区最北边的一条路,大约走十分钟,就是陈新生上班的电工间。
何如月随时指的“一只手”,是个壮实的青工,显然他对自己能在“一堆手”中胜出十分自豪,走在厂区大路上,昂首阔步,时不时还要指点一下:“这是去年才建的新车间,顶气派的,整个中吴市都没有这么气派的车间。”
“看这直苗苗的柏油路,见过没,人家厂里最多石子路。”
跟在他后头的何如月和费远舟却没功夫欣赏,费远舟看似在走路,其实闲聊间已经将陈新生如何出现在工会办公室门口、又如何喊着要自首之类的细节了解得清清楚楚。
甚至费远舟还反复问:“所以他脸上的伤痕是保卫科袁科长打的?何同志确定他出现时脸上没有伤痕吗?”
这问话听上去就专业多了。
何如月很确定地点头:“他眼睛是肿的,像是哭了很久,但脸上并没有伤痕。”
费远舟当即停下脚步,将这个细节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七月的骄阳火烧火燎的,直苗苗的柏油路都有些泛软,费远舟认真笔记的功夫,何如月被晒得受不了,悄悄往旁边树荫下挪了两步。
没想到这一挪,带路的青工顿时眼睛一亮,向着何如月的头顶喊:“老大,在沉思呢?”
老大?
何如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
好家伙,自己头顶竟然有个人!
这是一棵百年大树,偌大的树冠宛若一把大伞,而在“伞”下的枝桠间,竟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鼻子高挺、皮肤白到让人觉得冷酷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件藏青的确良短袖,头发剃得很短,从何如月的角度望上去,能望见他的鞋底,布鞋,针线纳的鞋底和他的肤色一样雪白。
“怎么来了警察?”男人问。
他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完全没有江南口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气却是淡淡的,全然没有见到警察的好奇或紧张。
青工大声道:“报告老大,电工间的陈新生杀了老婆,我带警察同志和……”
“何同志。”何如月好心提醒。
青工却愣:“……和同志?我的意思,和什么同志?”
何如月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这里的人都什么文化水平啊,理解能力如此之差。
大声道:“何同志!我姓何,如何的何!”
青工还是愣愣地望着她,显然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如何的何”。
树叶间突然发出呼啦啦一阵声响,藏蓝色的身影顿时从天而降。这个被称作“老大”的男人,竟然毫无预兆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那枝桠离地面起码三米高,他就这样——跳了下来。
何如月这才发现,树下还有一双鞋,乌漆漆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跳下树的男人极快地脱下脚上那双纤尘不染的布底鞋,一双雪白的鞋趿进了双乌黑的烂鞋,然后又将布底鞋底对底合上,宝贝一样夹在胳膊下。
他将一套动作做完,这才冷冷地望着那个壮实青工:“何仙姑的何。”
青工恍然大悟:“原来是何仙姑的何!你早说我不就知道了嘛!”
何如月眼前一黑,对这个年代工人们的普遍文化水平有了新的认识。
“我带警察同志和这位何同志,去电工间办案!”青工自豪到飞起,还非常风骚地向男人挥手,“打扰老大沉思了,老大您继续!”
所以,他不知道“何”字怎么写,但知道“沉思”?
居然是个不识字的文艺男青年啊。
男人没回话,夹着小白鞋转身进了旁边的一栋水泥房里,不知道是不是继续沉思去了。
何如月突然意识到,这壮实青工屁个“文艺男青年”啊,“沉思”这两字一定是这个男人教他的。
这个奇怪的、有点儿文化的男人。
“你叫他老大?”何如月好奇地问。
青工十分自豪:“我们都叫他老大。我们老大部队回来的,当过特种兵,是不是很厉害?”
看来是部队复员回来的。这年头复员回来的军人的确受尊敬,更何况还是当过特种兵的。不过特种兵那种高强度的训练,这男人怎么还这么细皮嫩肉的?比女人还白,有点过分。
正站在树荫下“沉思”肤色问题,费远舟已经记完了。
他将钢笔盖盖上,好奇地道:“原来就是他啊!”
“什么?”何如月懵逼。
费远舟向水泥房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看不出好歹,也没有人影。他笑了笑:“没什么,挺有名的一人。不过跟案件没关系,咱们还是先去走访吧。”
电工间今天有六个人当班。据他们说,今天陈新生也当班,但一早就没来,他们也正奇怪,因为陈新生平常最守劳动纪律,从不迟到早退。
电工班班长正打算去托儿所找陈新生老婆问问,就听说陈新生居然杀了老婆。
七嘴八舌间,费远舟记了满满好几页,何如月也听出了端倪。
陈新生和老婆是吴柴厂的双职工,陈新生是电工,他老婆是托儿所的保育员。从同事们的话中听得出,陈新生和老婆关系不太好,经常吵架,陈新生嘴笨吵不过老婆,常常吃瘪。但只听过说吵架,倒也没动过手。
从电工间出来,费远舟站住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何同志你去忙吧,让这位小同志带我再去一趟托儿所?”
青工兴奋啊,今天“奉旨查案”,不用上班,还特别威风,手一挥:“不远,我带警察同志去!”
何如月却抿嘴:“不,我也去。”
费远舟又压了压帽檐。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位第一天上班的何同志,干劲是非常足,又或者,也在借机熟悉厂区呢。
不过费远舟同志猜得不完全对。
你以为何如月就想“上班”么?在办公室呆五分钟,保管又会冲进来三个又哭又闹的,还不如先把厂区走一走。
而且何如月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陈新生离开时的那个眼神。
这桩“杀妻案”怕是没那么简单。
第4章 4
托儿所里倒是一片祥和,十几个摇篮并排摆着,大部分宝宝都在睡觉,有些醒着的也不吵闹,兀自在摇篮里蹬着小脚丫、打着婴儿胖胖拳。会走路的孩子则在院子走廊下排排坐着,咦咦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一见何如月和费远舟进来,保育员们都紧张起来。
她们不认识何如月,但都认识白色警服啊。而且她们都知道厂里出事了,死者还是她们天天一起带小孩的同事。
询问中几位保育员都说陈新生老婆手脚麻利,人也热情,就是嘴巴不饶人。有个保育员说着说着就哭了,说昨天还好好的在院子里骂小孩,往后却连骂声也听不到了。
费远舟还是像之前那样,一边问,一边在小本子上记。何如月瞥了好几眼,字很漂亮,可见这位费警察不是大老粗。
这一轮问话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眼见着到了饭点,何如月倒是很热情:“费同志,要不一起在食堂吃个饭吧?”
费远舟却看了看她,眼神颇有些古怪:“谢谢何同志,我回局里吃饭,他们会给我留的。”
“哦……”何如月应了一声,没敢再说话。
似乎这年代也不能随便请人吃饭?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食堂菜太贵?
想了想,不得要领。
费远舟就这么走了,两辆偏三轮早就被其他警察开走,他只能步行回去。临走前他跟何如月要了工会办公室电话,说等现场指认结果出来,可能还需要再来走访,到时候还得麻烦何如月。何如月爽快答应了。
回办公室路上,见到全厂职工都端着饭盒往同一个方向跑,何如月就乐了。
看来也不用去问别人食堂怎么走,这个点,跟着职工们就对了。
但千算万算,何如月还是漏算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