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学忠见自己得到赞同,更来劲:“陈新生为什么在拉到大西北去的前一天上吊,那是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西北,他肯定是想和老婆葬一起!”
“咦,这个合理!”
“搞不好真是这样!”
职工们纷纷附和。戴学忠也被自己说服,觉得这就是真相。
何如月不由去寻找丰峻,却望见不远处,丰峻还是慢条斯理在吃东西。像是有感应一般,他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何如月的目光。
丰峻淡淡地笑了一下。
何如月了然。
就让这个版本的说辞成为“标准答案”吧。
别让陈小蝶在失去亲生父母的同时,再背负太过沉重的枷锁了。
挤在水龙头前洗碗时,旁边一个女职工转头望着她,突然说话:“何干事,你真是好心人。”
何如月转头一看,却是第一天上班时,堵在自己办公室哭闹的那位遭受家暴的梁丽。
“梁师傅啊。”她打起精神,跟梁丽打了个招呼,却望见梁丽眼睛下有一块乌青,不由问,“怎么了,你丈夫又动手了?”
梁丽不以为意:“哎,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就不说他了,狗改不了吃屎。”
何如月有些气愤:“你可不能纵容他。要么让他戒酒,不然喝多了还会打人,你不能总是逆来顺受啊。”
梁丽不由伸手摸了摸眼睛下的乌青,嗞着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还是很痛的。
“谢谢你啊何干事,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梁丽将饭盒里的水朝旁边甩了甩,甩在另一个女职工身上,惹来一顿咒骂,但她却不以为意,凑过来低声道,“何干事我跟你说,她们那时候传些奇奇怪怪的,说你不正经,我就帮你骂她们了。但是你不用谢我的,我愿意帮你说话。因为你是好人!”
何如月哭笑不得,但还是很诚恳地说:“谢谢你啊。不过以后不要骂人了。时间久了,大家都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拎着饭盒走回行政楼,想着梁丽刚刚套近乎的话,何如月还是觉得好玩,一边想,一边摇头。
可刚一踏上楼梯,何如月突然想起了什么。
上午费远舟在车站上跟她说陈新生的死讯,当时有一句很重要的话,竟然被她忽略了。
费远舟说:“……你帮了他那么大忙,连我们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整个中吴市公安局都解不开的悬案,被吴柴厂一个工会小丫头解开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运……”
如此说来,费远舟把自己的提示告诉了局里人?
那知道自己是“提示者”的,并不只有费远舟和丰峻,还有市公安局的其他人。
中吴这个江南的工业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是市里的这些机关企业,都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话题是周一突然发酵的,那很有可能,是周日亲朋好友闲聊时,某个市公安局的人员随口说起了此事?
何如月回到办公室,将饭盒放进抽屉,出神地想着这事。
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丰峻。
…
“老大——老大——”
刘德华紧赶慢赶,向香樟树这边跑。也不知道是不是蔫久了,好不容易跑到树下,腿一软,摔了个嘴啃泥。
围坐一圈的小青工们一阵哄笑:“没发奖金呢,别急啊,哈哈哈哈!”
还是郭清上前将他拉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今天吃饭怎么没见你啊?”
刘德华摸了摸门牙,还在,也没摇,总算放心了,嘟囔道:“这不是干大事去了嘛。老大交代的大事。”
丰峻从水龙头那边洗了把脸,雪白的毛巾搭在肩上,顺手抹干了脸上的水珠,问:“没什么大事能比得上吃饭,往后吃饭还是得准时啊。”
又对戴学忠道:“去我工具箱里拿个苹果给他。”
得到关怀,刘德华十分感动,眼巴巴望着丰峻:“老大,我跟你汇报?”
丰峻蹲下来,难得的轻松:“没事,你直接说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前几天不是有坏人在厂里传何干事的坏话嘛,我打听出眉目了。这坏人,就潜伏在何干事身边!”
“谁!我剁了他!”戴学忠托着一个苹果出来,一听这话,瞪圆了眼睛。
“哎哎,先把苹果给我再剁!”刘德华一见苹果,眼睛都放光了。
戴学忠将苹果抛给他,就地坐下:“何干事可是帮我们职工说话的好人。人家大姑娘带小姑娘,陈新生家那丫头,愣是带了快一个月了吧,咱们厂谁有这好心?谁还说何干事的坏话,那就是缺德!”
“对,刘德华快说,是哪个没□□的这么缺德!”
丰峻也歪着头看着他,在等他的答案。
刘德华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好甜!甜到一想起那个没□□的,就更生气了。
“就是周文华这狗日的!”
一听是周文华,小青工们顿时就炸了:“娘的,何干事是他下属啊,哪有这样不爱惜下属的,他是不是人啊!”
“老子看他娘里娘气阴里阴气鬼里鬼气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没几把的,没想到还没□□!”
“他什么来头啊。占着茅坑不拉屎,平常也没见干活,傅建茗要个补助都能卡好久,他怎么能当副主席的?”
丰峻开口了:“他局里有人。”
“老子阴间有人,老子还认识阎王爷呢。”青工们又叫起来。
丰峻又问刘德华:“你确定是他?这事不能搞错。”
旁人义愤填膺时,刘德华已经三五下把偌大一个苹果啃得只剩了个核,拼命咽下最后一口,刘德华道:“错不了。我刚从三分厂回来,找了那个扫厕所的。”
“就是在食堂对着何干事放屁的那个保育员?”戴学忠问。
“没错。”刘德华道,“我打听了好几个车间,发现最先知道的,都是早上上班送孩子去托儿所的,我就把目标锁定在托儿所,这不,早上再跑一趟三分厂,就什么都清楚了。”
丰峻眯起眼睛:“原来如此。她进厂当保育员本来就是走的周文华的关系。”
刘德华惊讶:“老大你这都知道!”
突然,刘德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乐道:“怪不得她见到我,就像见了阎王,是不是老大你教训过她?”
丰峻淡淡地:“那不是脏了我的手?”
旁边有个小青工清了清嗓子:“欺负何干事,就是跟咱们的奖金改革制度作对,就是跟咱们做对。我也没怎么她,谁让她不带孩子老偷懒,躲休息室织毛衣,我就在她毛衣篓里放了两癞哈蟆,把她给吓的……我跟她说了,去给何干事道歉求原谅。求不到,明天就是放水蛇,再求不到,后天就是赤练蛇,她差点当场就瘫了,娘的,我还以为她很厉害呢。”
戴学忠乐了:“原来是你干的。哈哈哈哈我说呢,那天跟死了爹似的从行政楼出来,第二天听说就去三分厂扫厕所了。”
郭清却是小青工里很有脑子的一个,问:“哎,既然她是周文华的人,怎么肯跟你说的啊。不怕把周文华抖出来,她更没好日子过啊?”
刘德华一怔,他光顾享受胜利果实了,就没细想这层。
倒是丰峻明白。丰峻冷笑一声:“调那么老远去扫厕所,周文华也没捞她一把,心里有气。”
说着丰峻抬腕看了看表,站起身拍拍手:“到时间了,大家都回岗位上干活去,不能让人瞧不起啊!”
“好嘞!”众人吆喝着,干劲十足地站起身。
刚刚那小青工意犹未尽,嚷嚷道:“老大,要不要我给周文华那老家伙也塞两条蛇,吓死他算了。”
丰峻拍拍他:“不用了,你们都好好工作,剩下的,我自己来。”
对付周文华这样的老油条,两条蛇是不管用的。他靠山强、脸皮厚,要想扳倒他,需要用非常规手段。
丰峻需要等待机会。
如果等待不到,那就制造机会。
…
周文华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他发现这事居然没让何如月受什么影响,有点郁闷,但上午何如月突然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后来就没回来,他就很好奇。
这小丫头不服管,还喜欢抢功劳。他不喜欢。他喜欢围着他转,会拍马屁的。
下午工厂礼堂的负责人过来申请买灯,被周文华逮着,人模狗样又莫名其妙地训了一通话,又把人打发走。
负责人:草,我就是要给礼堂买几个日光灯管,而已!
周文华不管,你草你的,他玩他的。玩走了礼堂负责人,他开始琢磨何如月。
“小何,回头要是我不在,老黄过来报销日光灯管钱,不许给他签字啊。”
何如月奇了:我啥时候有报销签字的权利了?
但嘴上还是公事公办:“周副主席开我玩笑呢,我也没有给他签字的权利啊。”
周文华眼珠一转:“那我不是怕你认不清自己身份嘛。”
何如月也不客气:“我认不清,财务科认得清。没有黄主席签字,财务科也不会给报的。”
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堵心呢?这不就是暗示他周文华其实也没有签字的权利吗?
在新人面前装什么逼呢?
周文华不痛快了,反正他也没有痛快的时候:“我说话你就听着,怎么百句百怼的。”
说对了,何如月就是“百句百怼”的,尤其对你周文华。
“周副主席说话,要是我不吭气,岂不是不尊重你。”何如月脆生生的,还笑吟吟的。
“你……”周文华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又要请十天病假才好。
正说话,外头有人喊:“何干事——”
却是团委书记孙博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讨厌周文华,反正没进来,就在门口喊。
“在呢,孙书记。”何如月跑到门口,却见孙博伟在三米外站着。
孙博伟低声道:“何干事,问你呢,你会跳舞不?”
“跳舞?”何如月脑海里立刻想起这个年代挥着红绸子的舞蹈,用手比划着,“这种吗?我没跳过。不过我会跳很多很多的舞,这种可以学的,只要有人教。”
没想到孙博伟摆手:“不是这个,是……”
孙博伟神神秘秘地道:“交谊舞。”
“这个啊!”何如月乐了,本姑娘从小学习民族舞,长大也是舞林大会高手,来到这个世界都觉得没处发挥呢,小小的交谊舞算什么。
孙博伟却紧张:“嗯呢,会吧?”
“会!”
孙博伟长舒一口气,宽宽的额头上汗都下来了:“那就行。咱们厂团委要和国棉一厂团委联谊,对方提出来办个舞会,我就愁了,也不知道咱们厂里这些小青年会不会跳,我得先给他们培训培训是吧,别到时候在兄弟单位面前丢人。”
“那孙书记会不会啊?”何如月问。
“我会点儿,大学里跳过,但也是三脚猫。我得找个会跳的舞伴,给大家培训啊。”
“没问题,联谊什么时候,时间紧不紧张?”
“时间倒是不紧,等天气凉快点,下个月吧。我还得先出通知,让职工们报名呢,然后确定人选。国棉一厂肯定是女青年多,咱们厂就要多出男青年,这样才有联谊的意义嘛。”
何如月大大方方:“没问题。等孙书记确定好时间,把要学的人都凑个地方,我来教他们。”
孙博伟抹了一把汗,总算放心地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何如月就望见周文华举起的报纸在晃动,一看就是刚刚跑回位置上,刚刚摆好的姿势。
怪不得孙博伟要远远地把她叫出去说。
就这糟老头子,听见小青年们跳搂搂抱抱的交谊舞,指不定又要出来坏事。
何如月不搭理他,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工作。
今天她忙得很,要把手里的两千多张电影票分完,然后通知各部门的分工会负责人来领。
一边数着票,一边何如月心里也不踏实。下午黄国兴和保卫科袁科长去了看守所处理陈新生的后事,听说还联系了陈新生唯一的弟弟。
这回陈新华没法回避,必须要出面。
何如月想知道,陈新华看到黄国兴他们会怎么说。
离下班还有四十分钟时,周文华就已经消失了。何如月也不在意他,只当办公室没这个人。听见隔壁办公室有钥匙开门声,何如月赶紧就跑过去。
果然,黄国兴回来了。
“小何啊,进来,正好有事。”
何如月跟着黄国兴进了办公室,等他将包放好,咕咚咕咚喝了半瓷缸水,终于开始说话。
“没见着遗体,看守所直接处理了。我看也没什么遗物,就进去时那身衣服,我没要,让烧了。”
见黄国兴表情疲惫,何如月轻轻“嗯”了一声。
黄国兴又叹道:“这人啊,就算没了。真是想不到啊。”
原本已经恢复了大半的何如月,被他这声感叹一勾,复又沉重起来。
“他有什么遗言吗?”何如月问。
“什么都没有。牢房里也没有纸笔,他也没有跟谁交待。小何,咱们上个劲,把陈小蝶的抚养事宜给办了吧。让这可怜的两夫妻无牵无挂地走。”
何如月点点头。又问:“陈新华说什么了没?”
“也是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一滴眼泪没掉,只问,陈新生的房子怎么处理。”黄国兴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我说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陈新生两公婆死了,还有陈小蝶,还有厂,还有政府!”
可以想见,能把脾气甚好的黄国兴都惹毛,陈新华的确是掩饰都没掩饰,直接露出了贪婪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