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感太强,何如月也跟着黯然。
“她望见她妈妈出事的样子,公安局很快会来找她问话,我想……”何如月略一犹豫,道,“祁阿姨,我想待会儿找个机会,告诉她真相。免得警察来吓到她。”
祁梅点点头:“说的时候缓点儿。白天她问我,祁阿姨,我爸爸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我就问她,你怎么这么问啊?她说,她早上回家,看到门上贴着封条。”
八岁的小孩,说起来懵懂。可懵懂之外,她对世事的敏感,亦会超越成人的想象。
晚上,何如月终于很委婉地告诉陈小蝶,她妈妈已经去世,她爸爸目前住在公安局,因为他要配合警察叔叔破案。
陈小蝶很难理解死亡,她只知道,她从此没有妈妈了,爸爸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她爬上小床,小脸冲着墙,默默流泪。
何如月想去安慰她,可也只能坐在床沿,轻轻地拍打着陈小蝶瘦弱的肩膀。
无论怎样的安慰都太过苍白,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如此无力。
无助的何如月只能悄悄地走到屋外,仰头望天,一轮明月挂上树梢,照着孙家弄起起落落的古老屋檐。
无风的弄堂里,好些人家卸下门板,用两条长凳搁成一张大床,三三两两地坐在门板上纳凉闲聊。
想了想,何如月还是去了卢家。
卢向文正点着灯看书,倒是祁梅敏感,一下子从竹躺椅上坐起:“小蝶情绪怎么样?”
何如月摇摇头:“一个人默默地哭,躺床上背着我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好像怎么劝都不合适。”
“要不……祁梅你去看看?”卢向文说道。
祁梅摇头:“我也才带她一天,哪治得了这个。小蝶太可怜了,这创伤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愈合。即使愈合了……”
她突然嘴唇就颤抖起来,声音也哽咽了:“即使……愈合了。心里也总是有伤痕的。”
卢向文放下书,走到躺椅前,轻轻拥住祁梅,安慰地在她背上拍着。
突然,祁梅推开卢向文,拉过躺椅扶手上擦汗的毛巾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进了西边的房间。
“祁梅,你干嘛呢?”卢向文大声问。
他家地方小,不像何家整整一间两层小楼,他家只用了一间雕花木楼的一层,中间是客堂间,东边是他们夫妻的卧室,西边前间是厨房,后间本来是女儿睡的小房间,后来孩子没了,那房间就几乎没动过。
见祁梅突然就进了那房间,卢向文自然惊慌。
祁梅的声音却已经镇定了,像是突然坚强起来、忘却了心里的伤痕:“我找东西,马上来!”
只听房间里乒乒乓乓,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祁梅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走,去看看小蝶。”
说着,也不待何如月回应,就已经冲出家门,向何家走去。
卢向文惊呆了,那是他女儿的遗物,自从孩子没了,祁梅怕自己睹物思人,就将布娃娃藏到了箱子最底层,再也没有看过一眼。
他和何如月对望一眼,瞬间都反应过来,急匆匆追了上去。
一阵噔噔的楼梯响,二人跑上了陈小蝶房间。一看,祁梅已经将布娃娃塞到了陈小蝶的薄毯下,柔声道:“它叫思思,让思思陪着小蝶。小蝶有什么心里话,可以跟思思说。”
陈小蝶没有说话。祁梅也没有再劝说,而是轻轻起身,对门口的卢向文和何如月道:“我们走吧,让小蝶安静一会儿。”
三人一边退出房间,一边紧张地望着床上。
却见一阵悉索声,陈小蝶伸出胳膊,将布娃娃抱进了怀里,蜷缩起了身体。
三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此刻最好的安慰,就是这只不会说话的布娃娃。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沉默的布娃娃。
这一夜,彼此都很安静。何如月怕陈小蝶又跑掉,在陈小蝶的房间地板上铺了一张席子,陪她睡了一晚上。
陈小蝶更沉默了,也更乖巧了。吃过早饭,她抱着布娃娃主动问:“姐姐,我今天还去祁阿姨家吗?”
何如月故意问:“你愿意去吗?”
陈小蝶点了点头,一只手抱着布娃娃,一只手拎起装作业的布袋子,跟着何如月去了卢家。
…
上班的第三天,传说中德高望重的工会主席黄国兴终于回来了。
何如月以为自己算是上班很早的了,没想到,一到办公室,就望见隔壁的工会主席办公室居然已经开了门。
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叔正在擦桌子,何如月记得这个人,她跟父母来厂里玩,见过他。
“黄主席!我是何如月!”何如月冲进去,立刻自报家门。
黄国兴被她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打量她一下,乐了:“黄毛丫头长大了啊?”
“长大了,都可以建设祖国了!”何如月半开玩笑地喊了一句口号。
黄国兴却说了句让她目瞪口呆的话:“听说昨天把托儿所的保育员打了?”
第15章 15
我滴个天哪,好事不出门,飚事传千里啊。
何如月拿出她以前对付单位老领导的经验,脸皮一厚,诚恳中带着调皮,调皮中带着反省,用小辈认错的态度,一低头:“是的,我错了,我冲动了。”
黄国兴语重心长:“的确冲动了。虽然我经常很想动手,但毕竟我也就是想想嘛,你居然真打……年轻啊。”
咦?黄主席的意思,他也挺想动手的?怎么觉得有潜台词呢,是表扬我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吗?
何如月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实在是她说的话太气人了。以后我一定会成熟起来,主要在心里打,尽量不落实到行动上。”
黄国兴乐了:“这是跟我调皮呢。看来何总工不用担心了,你是不知道,以前他在我跟前念叨过多少次,说你爱哭鼻子,说担心你以后被人欺负。哎,读大学好啊,大学让人变得勇敢!”
是啊,读大学真好啊。读大学可以让一切变化都显得顺理成章。
卢向文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外向了;厂里人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厉害了;黄主席觉得何如月读了大学变勇敢了。
从今往后的何如月,就是外向、厉害、勇敢的何如月呐。
看黄国兴的态度,显然也并没打算追究这事。何如月心里很清楚,这年头的人法制观念不太强,冲动之下动个手也挺常见,要搁后世她是绝不会动别人一根毫毛,但在这里……
你忍让,别人不会佩服你的素质,只会笑你是个包子。
包子谁不踩,不踩白不踩。
何如月当然不能当包子。
趁着黄国兴慢悠悠擦桌子擦凳子擦柜子的功夫,她将这两天接待了哪些人、碰到了哪些事一一说了,着重还“加粗”了傅建茗申请困难补助的事。
意外的是,黄国兴居然没觉得任何不妥,反而问:“傅建茗,是不是总装车间新来的大学生?他什么时候申请的补助?”
明白了。黄国兴身为工会主席,压根不知道傅建茗申请困难补助这事。
是时候插周文华一刀。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手续都齐全,连分管副厂长都签了字,就给他盖章了。不会有问题吧?”
“手续齐全就没问题。不过……”黄国兴柜子也不擦了,直起身子,问何如月,“许厂长签字了?”
“是啊,签字了。厂里所有相关的职能部门都盖章了,就差咱们工会最后一个。”
何如月故意说得亮堂堂的,果然黄国兴顿时就沉下了脸。
补助这事工会才是真正的实施部门,按理应该工会第一个放行,哪有别人都转了一圈,最后才来跑工会的道理。
黄国兴气愤地将手里的抹布往水盆里一扔,溅了一地的水:“准又是周文华故意卡着别人,他瞧着别人求爹爹告奶奶的样子心里就舒服一截。咱们工会的名声都被他败坏了!”
确定了,黄主席是个正直的人。
这下何如月腰杆硬了:“以后有事,我直接问黄主席,尽量不问周副主席。”
黄国兴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小丫头面前铁青着脸,显得不够慈祥,缓和了一下神情,叹道:“工会工作不好干,咱既要为职工们谋福利,也要当好厂部的左臂右膀。不为职工着想,就不得人心。失了人心,咱们以后怎么帮助厂部展开工作,对吧?”
这个好理解。就是工会是职工的娘家,但也是企业管理机构的一部分,不能只想着其中一头,要当好职工和工厂之间的纽带。
何如月点头:“我记住了。看来以后可能还得受夹板气啊。”
这理解到位啊,黄国兴不由望她一眼,终于觉得被周文华气到的内心,又被这个黄毛丫头治愈了一点点。
“这两天那些愣头青没来闹事?”黄国兴问。
“愣头青?”何如月不知道他指的是谁,“来办过事的,我都跟您汇报过了。没其他人再来过了。”
黄国兴苦笑:“呵呵,看来我不在家,他们还知道休战。等着吧,我一回来,估计马上车间又要来找我了。你说的夹板气啊,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休战?哪些愣头青啊?”能让黄主席都头疼的,一定是大事,何如月当然好奇。
黄国兴道:“就是车间里那帮小青工。锅炉房的丰峻是他们的头,最近带着他们闹罢工,本来就两三个车间,闹着闹着,现在四个车间的小青工加入了。咱们工会要牵头,找他们逐个谈话啊。”
“罢工?”何如月好生意外。还以为八零年代都是朴实善良干劲十足急先恐后你追我赶的奋斗场面,居然还有罢工?
“为什么罢工?他们想争取什么?”何如月问。
“为了分奖金的事儿。咱们厂效益好,奖金高,那些小年轻看着老职工奖金高,心里不平衡了,就闹罢工。都是那个丰峻挑的头,别看他不声不响,一肚子坏水。”
丰峻。看来这是个刺头。何如月暗暗记下这个名字,提醒自己小心应付。
“黄主席打算什么时候找他们谈,我去打扫会议室,做会议记录啊行?”
见何如月这丫头又机灵又能干,黄国兴老怀甚慰。这么些年,厂里终于给他派了个得用的人啊!
黄国兴又弯下腰,捞起水里的抹布,慢条斯理道:“别主动去找,等他们上门。”
“好!”何如月大声应道。
果然换了个领导,就换了个气象,跟着黄国兴,才有点干大事的氛围啊。
她主动帮黄国兴把脏水倒了、盆洗了,然后又说了陈小蝶的情况。黄国兴倒是想了良久,说这事要跟许厂长汇报一下,总也不能叫何如月这些天白白费功夫带孩子,会给她一个说法。
何如月赶紧表态,重要的不是给自己说法,是要给陈小蝶一个安顿。
这态度多正,别说黄国兴欣慰,就是去跟许厂长汇报,许厂长都夸何如月识大体、顾大局。然后大笔一挥,让工会里出十块钱、二十斤粮票,算是给陈小蝶的临时补助。
何如月拿着补助,有点晕。
所以,食堂干架这事就算过去了?
嗯,应该是过去了。毕竟后来再看到那保育员,人家都绕着何如月走了。
第16章 16
“何总工女儿不是省油的灯!”
“大学里是不是教吵架?”
“没想到黄毛丫头这么来三,煞火啊。”
也不过几天功夫,门口那个独臂师傅口风也变了。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丫头聪明劲像老子,麻利劲像娘,还比娘老子都豁得出去。”
何如月觉得,师傅总结得蛮对的。
小青工们罢工第四天,车间里终于扛不住,来找工会了。
周文华照例又是“发病”,不知道去哪个医院开了十天病假,彻底不来了。办公室就何如月一个人,倒也省了麻烦,听见隔壁黄主席一声大喊“小何——”,何如月立刻冲了过去。
黄国兴办公室站着一个大个子,脸上黑黢黢的,一边拿着黄国兴桌上的本子扇风,一边抱怨:“不能再由着他们胡闹。我们总装车间本来不参与的,没想到这些赤佬居然搞渗透,现在我们车间有六个青工跟他们混一起,每天就干七点半到四点,多一分钟都不干。不干你滚蛋啊,也不滚,不是在食堂转悠,就是在锅炉间门口聊天打牌,你说气不气人。”
听着是有点气人哈。职场上很讨厌的,不是躲起来偷懒的,而是你在干活,他在摸鱼,还在你面前公然摸鱼。
所以何如月有种感觉,这位组织罢工的丰峻同志,颇有战斗经验,起码气人功力一流。
见何如月进门,黄国兴招了招手:“小何过来。这是咱们总装车间主任张山。”
又对张山道:“我们工会新来的干事,何如月。”
张山打量着何如月,大声道:“何总工家丫头啊,名声够可以啊,我还以为三头六臂,原来是个毛丫头啊。”
呵呵,何如月心里挺乐。看来自己初涉江湖,一炮打响啊。
总装车间是吴柴厂第一个改造的重点车间,是目前整个中吴市最先进的封闭空调总装流水线车间,但凡机械局有什么重要领导来考察,总喜欢往总装车间带,每回都收获满满的赞誉。张山也是因为敢创新、思想先进,因而被破格提拔的少壮派车间主任。
所以他生气啊。
本来他在中层干部里,是出了名的在车间职工中有威望,压得住不安分的年轻人。谁想到连总装车间都被卷进罢工事件,张山当然第一个就坐不住了,这“先进车间”的名头还要不要了,他张山真抓实干的美誉还要不要了。
何如月这几天通过各种看资料和走访,甚至食堂短暂聊天,狠狠体察了一把“民情”,对吴柴厂有了初步的了解。
她能理解张山的愤怒。
何如月笑吟吟道:“张主任好。需要毛丫头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