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远远看到人群的边缘，有人正在竭力挣扎，机器人按住她，像按住一条离开了水后不停拍打地面的鱼。
那是姜芮，曾经的、原本的朋友。
不管是原身残留的情绪，又或者是现在的何夏自己，看到这样的场面，仿佛看到底片上的影像，没有色彩，没有实体，恰如她没有丝毫波动的内心。
她与姜芮之间，原本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将来姜芮如果因此而怨恨她，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她觉得不可能了。
星主天赋是一道高墙，将自己送上了更高的地方，将她拦在了门外。按照边缘星与主星的差距，不管多少年，她都不会再追上来。
她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笑了笑。
这个世界，真有趣。
飞船飞离这颗星球的时候，何夏站在窗前凝视外面的场景。她在飞船上的房间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智能管家模仿出仿古的装饰。燃烧着火焰的壁炉，壁炉前的仿古沙发，地毯上的花纹典雅精美，灰蓝色的花瓶在小几上占据一席之地，里面的鲜花不知道从何而来，还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后面不远的地方是一扇小门，进去才是她的卧室，同样也布置得精心又华美。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它工作人员的房间。两人共享一个不超过十平米的小房间，拥有最简单的生活功能。
艾米丽在她的房间停留一阵，向她道歉：“飞船上简陋，请您见谅。”
何夏却并不觉得，这个房间，比起记忆中逼仄狭小的福利房已经好太多。对方依旧觉得不足，只能说明，他们平时的生活，要比这好太多。
“我觉得已经可以。”
艾米丽心中松一口气，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对她说：“飞船上还有另外两位贵族与我们一同返回主星。如果对方冒犯了您，请不要犹豫地告诉我们。您在飞船上，拥有最大的权限。”
“最大权限？”何夏发出好奇的询问。
“是。包括飞船的开火权限。”
何夏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受重视，有些错愕。她问出在心底盘旋许久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还没有成为星主的天赋者，都拥有这样大的权力？
艾米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狂热：“有天赋也已经很难得。联盟这么多年，也没有遇到多少有天赋的人。况且，谁知道你会不会在下一刻成功通过最后的测试，成为星主呢？”停一停，她悄悄地补充：“另外，星主的亲属自动成为贵族。”
何夏恍然，旋即好奇：“最后的测试是什么？”
“抱歉，”这样好回答的问题，得到的却是歉意的答复：“我不知道。除了成为星主的人，没有谁知道星主的最后测试是什么。”
“那些没有通过测试的人？”
“都失去了这段记忆。”
“如果我不能成为星主，会怎么样？”
艾米丽恭敬地低下头：“您可以在主星上一直居住到您不愿意居住下去，联盟会承担您的生活费用。同时，所有的大学会向您开放，只要您愿意，都可以去学习。”
被人趋之若鹜的主星居住权，还是终身居住权，甚至无需担心如何生存下去，加上各种大学意味着的知识与人脉。何夏不得不为联盟政府的手笔感到惊叹。这可真是相当丰厚的待遇，由不得人不心动。
可这样的待遇，也并没有多少人能够享受。这个世界拥有星主天赋的人，实在是太少。这让何夏也更加好奇，星主，到底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飞船上的日子一闪而过，很快就要穿越虫洞。
穿过虫洞之前，除了必要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不得不进入维生舱陷入沉眠。想要看看虫洞里风景的何夏也不得不如此。
她以为只是眼睛一睁一闭，就已经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可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有奇异的歌声在心底响起，低沉、悠远、厚重，似乎亘古以来就在这里，自光与暗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存在。
她的灵魂几乎要随着这样的歌声飘远，永远地沉溺下去。
下一刻，强烈的震荡袭来。人还没有清醒，就已经感受到强烈的飓风从身边滚过去，无数破碎的飞船碎片仿佛被狂风席卷的花瓣一样扑面而来，打在她身上，漂亮的衣裳瞬间就变成了破布。
她下意识睁开眼，黑暗中却陡然亮起闪亮的光，强烈的光刺痛她的双眼。
所有的这一切几乎都在瞬间发生，鼓膜与双目被刺痛占据，她看不见，听不见，双手所及之处一片空茫。
就连肺部都炸裂般地刺痛，仿佛周围已经没有空气，维生舱无法保护其中的人，支离破碎地四散开去。
寂静笼罩四周。
痛苦旋即席卷全身，何夏觉得仿佛身体破了一个大洞，热量与温度从这个洞口漏出去，疼痛却开始填满其中。好似沉积了许久的痛苦，在这一刻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到最后深入骨髓，全身上下都只剩痛楚。
她张开嘴无声地呐喊，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头脑甚至无暇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尽全部的理智去对抗着忽如起来的痛苦。
终于，寒冷与黑暗笼罩一切，她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依旧一片黑暗，耳中却有好像隐约有什么声音。她想要睁开眼，眼皮仿佛被什么粘起来，根本无法睁开。
意识渐渐回笼，方才的那种痛苦又隐隐地传来，她胡乱地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醒一醒，醒一醒，新来的星主，你醒一醒。”
星主？
谁？
谁要醒一醒？
脑袋里仿佛是一片浆糊，混沌得无法思索，只能发出下意识的疑问。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新来的星主？最近有消息要我们做引导的吗？”
“没有！两次测试了，连天赋者都没有。星主和星主天赋者这些年的出现频率更低了。”
“那，为什么，现在会有一个新的星主出现？！”
何夏迷糊地想，不，谁说没有天赋者，我不就是吗？来自边缘星的天赋者。不是说这个消息已经全联盟通报，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耳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一阵可怕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她。
何夏的意识清醒又迷糊，脑海里重新变成空白，眼看着就要再度陷入沉眠。随后，强烈的痛苦席卷了她，让她止不住地发出支离破碎的痛呼声。
“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像是来自虚空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温柔地、舒缓地叫着她的名字：“何夏，醒一醒。”
很快，有另外的声音加入进来。
很多不同的声音齐声呼喊她的名字。
“何夏，醒过来！”
何夏陡然间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璀璨星空。幽深的虚空中，天河沉寂，星辰仿佛散落在上面的宝石，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这里是……
星空。
她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了一片灿烂星空。巨大的星球远远近近，沉默又安静地在虚空中沿着轨迹前行。而她伫立其中，渺小如同尘埃。
“啊，你终于清醒了。能听到我们说话吗，新来的星主，何夏？”
我，星主？
何夏陡然间落回了现实。
第3章 我大概是这颗星球的星主
何夏茫然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成了星主？
她刚刚恢复的意识尚且不足以让她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脑海中说话的人似乎能听到她的心声，在她说出这个问题之后，也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才有人轻声说：“她不知道。”
“一个不需要我们引导就成功融合星球的星主。”
“联盟没有任何消息！”
“几十年来唯一的一个。”
“她居然成功了！”
……
议论声在她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引动身体的痛楚。何夏难以自制地闷哼一声。
这些声音顿时就安静了。
最后，还是最开始的那个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何夏，冷静下来。仔细感受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告诉我们，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你在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翻腾的痛楚压制下去。
她剧烈地喘息，终于成功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她终于能够低头去检视自己现在的状况，却惊骇地发现……
自己变成了一颗球。
一颗星球。
仿佛有什么终于尘埃落定一般，某些之前一直没有把握的东西终于变成了现实。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星主，为什么要叫做星主。
当你变成星球，那么，你就是星球之主。
“所谓的星主，就是会变成星球的意思吗？”这一切都令人措手不及，可她迅速地接受了这种现实。做过几万年的树之后，再变成一颗星球，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是，这就是星主的含义，星球之主。恭喜你，你现在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星主了。”
何夏感受着这颗星球，身体上的痛楚在意识清醒之后，难熬却已经并不是不能忍受。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这颗星球看起来状况非常糟糕。”何夏一点一点地探查这颗星球：“可能发生过战争，留下了许多不太好的痕迹。”
这实在是夸奖了这颗星球的状况。以何夏的状况，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颗星球糟糕的状况。荒凉，冷寂，寸草不生，几乎没有什么生命。
明明在合适的范围内有恒星，是适宜生命生存的地方，可是没有。
不，有一点，地下的空间里，有非常少量的生命在生活。地面之上，只有非常少的植物在苟延残喘。
依旧是最开始的那个声音：“你的位置在哪里？也许我们在你的附近，可以帮助你解决一些问题。”
“我不知道。”何夏坦然地说：“这里的星空很陌生，我对联盟的星图也并不熟悉。”她终于探查完这颗星球，内心深处几乎生出怜爱。
“我不知道这颗星球上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这颗星球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变成一颗死星，但是，应该距离这个结局也不远了。”
她一点一点地点出星球存在的问题：“辐射，各种污染，空气中不知道有什么遮挡了光芒。这样的星球，还能有东西在上面生存，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星主心中忽然出现一颗星球的名字。
可，这怎么可能……
那颗星球已经毁灭在人类尚未走出星际的年代，距离人类如今的主星不知道有多少光年的距离，远在人类脚步能到达的边界线上，比所谓的边缘星更遥远不知道多少倍。
这颗星球……
“抱歉，何夏，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这颗星球是不是有两颗卫星，距离它最近的两颗星球，是不是一颗呈现出土黄色，另一颗是金红色？”
这里面有多少忐忑不安，何夏不知道。她简单地探查四周，给予肯定的回答。
然后，又是一片可怕的沉默。何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脑海中发出困惑的提问：“你们知道这颗星球？”
良久一个声音，才平静地回答她：“是的，我们知道这颗星球。”
“那是人类的起源之地，最初的母星。”
母星？
这颗几乎已经被彻底遗弃，充满了污染，几乎完全不能生存的星球就是人类的母星？
“那人类对自己的母星可真是糟糕。”她的语调非常奇怪，似乎是将自己摘出了人类之外。但这一刻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不同，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才有声音对她说：“抱歉，母星距离现在的人类疆域十分遥远，我们短时间之内无法到达你那里。”
这样的回答也并不让何夏失望：“猜到了。不是说还有最终的星主测试，为什么我没有经历过的这个过程，就直接变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所谓的测试，就是找到那颗和你契合的星。”
何夏恍然大悟。她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阵剧烈的波动袭来，让她的头脑忽然一沉，眼前一黑一亮，她从空中落下来，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这是……又变成人了？
何夏不可思议地举起双手，看到手腕上银蓝色的手镯。那是艾米丽给自己送过来的光脑，居然还存活着。
身上的衣裳已经变成碎布片，却倔强地没有完全破碎。让何夏觉得高兴的是，身上这件衣服是联盟的最新材料所制成，恒温恒湿，自动清洁之余，还能依据穿着人的设定改变样式。谢天谢地，现在这个功能居然还好使，不至于让她真的穿着碎布过日子。
她给自己换一件衣裳样式，环视了一下四周。如同自己与星球融为一体的时候看到的那样，这里看上去格外荒凉。没有生命的气息，空气中充满烟尘，只有苍凉的风呼啸而过，带走一地苍白的灰尘。
这是自己的星球。
一颗，不适合生命生存的星球。
奇异的是站在这里许久，何夏居然还好好的。那些白灰，那些无处不在的辐射，无法呼吸的空气，似乎都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耳旁没有了那些星主们的声音，寂静得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动。
她试探地迈出一步，却跨越了宽广的距离，到达一口黑乎乎的池塘旁。池塘里的水浓稠黝黑，似毒药，而不似生命之源。
不远处一座荒凉的森林，只剩枝桠的树木无声地对着天空招摇，没有阳光，也没有生命。除去风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何夏站在原地，忽然之间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这颗星球属于自己，可这颗星球上，还有什么？
耳旁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仿佛有什么在地底穿行。何夏被惊醒过来，视线无声地穿透了地面，看到下面行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