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猛地站起来,眼前黑了黑险些倒下去,好在容娇娇急忙扶住。
她惊叫出声:“娘亲!?”
脑海中忽然剧烈地刺疼一下,那些记忆中模糊的面容好似被清水冲去积累的灰尘,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
…
八岁的容嫱坐在板凳上,手老老实实搁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秦宓蹲在她面上,小小少年脸色紧绷,脸上好几处伤痕,显得更加唬人了。
“脸抬起来。”他面无表情道。
容嫱慢慢抬起头,在他伸手过来时以为要挨打,吓得直接扑进他怀里,抱着少年的脖子流眼泪:“对不起对不起,嫱儿不敢了。”
秦宓身子一僵,沾了药膏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只好放软了硬邦邦的声音:“听话,先上药。”
小姑娘雪白娇嫩的脸上红肿了一块,还有几处擦伤,手肘也是,没一处好的。
看得他脸色又沉了下去。
“下次不准了。”
容嫱知道他不会骂自己了,便嘟囔道:“可是他们欺负你,秦仞真讨厌!”
秦宓耐心给她上药,她不喊疼,但是一蹙眉,他就跟着皱皱眉停下来,如此反复,弄了许久。
“秦宓哥哥,要不让方姨送我去学功夫吧,我学好了可以保护你。”小姑娘天真道。
秦宓忍不住弯了弯唇,转而又暗淡了眼神:“是我该保护好你的。”
他太没用了。
他从未如此想要变得强大,想让秦仞、肃王,乃至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欺辱他们。
“秦宓哥哥,有人来了。”
秦宓以为是秦仞一行人去而复返,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却见是两个女子。
方氏被王妃叫走了,还没有回来。
“阿倩姐姐!”容嫱认出穿青裙的大宫女,高兴地打招呼,却牵动面上的伤口,小脸都皱了起来。
阿倩怜爱地吹了吹她的伤处:“这是怎么了。”
秦宓却盯着她身后那个蒙面的女子,是云贵妃。
这样的人物来肃王府,定会由肃王夫妇亲自接待,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警惕地望着来人,云贵妃也正打量着他。
她远远便看见自己女儿与此人关系亲近,当日更是撒泼打滚求人救他。
嫱儿一向乖巧贴心,向来不怎么撒泼的。
目光瞥见秦宓腰间晃晃荡荡的玉佩,更是抿了抿唇。
让阿倩给嫱儿的那块玉佩,怎么在他身上?
阿倩似乎猜到她心里的疑问,笑问:“嫱儿,姐姐上次送给你的玉佩呢?有没有好好保管呀?”
容嫱不好意思道:“我弄丢了好几次,后来就让秦宓哥哥替我保管啦。”
“自己的东西,要自己保护好。”云贵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嫱儿这样单纯天真。
容嫱听见她的声音,歪了歪头,好久没有说话。
云贵妃强装镇定,撇开了脸。
“你是娘亲吗?”小姑娘稚嫩的声音在小院里如惊雷炸开。
她从秦宓身边走出来,又朝云贵妃走去。
阿倩心中大惊。
她就说此番出来太冒险了,母女连心,孩子再小怎么会认不出?
原先不知道就算了,可听说女儿在肃王府受欺负,云贵妃实在坐不住。
云贵妃拉开距离,不让她靠过来。
这时,容嫱受了些伤的膝盖忽然一软,脚底一滑就要栽到那条鹅卵石小路上。
“嫱儿!”
云贵妃惊呼一声,已经伸着手冲了过去。
却因服饰不便,比那冷冰冰的少年慢了一步。
容嫱被秦宓扶了一把,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把捧住云贵妃伸过来的手,软糯糯道:“娘亲~你是不是来接嫱儿回家啦?”
云贵妃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
秦宓惊愕万分,却是最先冷静下来的:“进屋说。”
屋内,云贵妃终是摘下了面纱,抱着女儿痛哭失声。
“嫱儿,娘亲对不起你……”
当初是见肃王府开价最高,心道工钱给的多,定然也不会苛待下人。
可谁知道存的是买通房的心思!
那秦仞当时还不到十五岁!
一想到自己亲手将女儿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云贵妃心中便一阵疼痛。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悄悄话,容嫱悄悄放下心,原来娘亲不是要抛弃她,害她难过了好久好久。
但是娘亲怎么会变成贵妃娘娘呢。
门外,阿倩看着秦宓,欲言又止。
他淡淡道:“我会替嫱儿保密的。”
阿倩松了口气:“多谢。”
……
只是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容嫱却倏忽之间想起来好多事。
阿倩关切的脸还在眼前,她吸了口气:“阿倩姐姐,我没事。”
“……只是,我此前好像把娘亲忘了。”
六年,她都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甚至认其他人做母亲。
娘亲知道了,会很难过吧?
阿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是怎么失忆的?”
容嫱脑海里闪过一些令她心惊肉跳的片段,终是摇了摇头。
“许是娘亲的死,给我的冲击太大了。”
那时她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小院里睡在方氏身边,抄家的禁军便举着火把列队冲进了肃王府。
那一夜,刀光剑影、血色四溅。府里上下充斥着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连落下干净的月光似乎都被染成了诡异红色。
外面翻天覆地的时候,只有她和方氏所在的这方小院安静如常,好像被那些禁军刻意避开了。
容嫱想起什么,挣开方氏的手跑到隔壁,却只见秦宓空荡荡的冷清卧房。
“…秦宓哥哥?”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第七十一章 嫱儿
…
“方姨, 秦宓哥哥去哪里了?”
“……宓儿!?宓儿!?”
“母亲……嫱儿。”
少年从小院外面走进来,容嫱听见他轻颤的声音,以为他被外面那些禁军伤了。
“我没事……”秦宓面容隐晦, 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容嫱摸到他冰凉的手,昏黄烛火下, 发现他掌间染了些已经变暗的血。
她一惊:“秦宓哥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她听着外头的刀光剑影, 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容嫱想, 若是她知道那是云贵妃的血, 是她娘亲阿绻的血,她恐怕说不出这句话。
……
阿倩瞥见她低落的怔怔神色,摸了摸她的头发:“嫱儿姑娘, 旁人看来,兴许认为娘娘抛下女儿独自进宫,不过是渴求荣华富贵。”
“但我陪伴娘娘六年,深知她在宫中每一日都是恶心痛苦的折磨,她绝不是为了那贵妃的荣华舍弃你。”
容嫱默了默, 过去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竟鲜活如昨。
她轻轻道:“我知道,否则她便只一心做她的贵妃、享她的富贵, 不必次次冒险来肃王府看我。”
“可是……”雾气弥漫了那双清亮的眼眸, 容嫱忍了多年, 终究忍不住问,“为什么?娘亲总是不肯告诉我。”
阿倩叹了口气:“娘娘或许是觉得, 再多的愁怨爱恨,最好结束在她一人身上,不必让你知晓, 也不必让你背负。”
“娘娘的事,我本打算带进土里,谁也不说。”饶烽握住她的手,阿倩好像得到些慰藉,“如今违背她的意思,只能来年泉下再向娘娘赔罪认罚。”
“你娘本名李清绻,父亲乃从五品工部员外郎,母亲亦是京中闺秀。”
“娘娘祖父——也就是姑娘的曾祖,当了二十多年工部尚书,素来以清廉勤干出名。”
六部之中,吏部掌管官吏升迁、户部负责赋税民生、刑部手握生杀大权、礼部管理祭祀科举、兵部统领兵权军队。
唯有工部办事大多在皇城之外,修行宫、通水利,是要脚踏实地干活的。
工部是个油水极多的地方,每次拨多少工程款、派谁去做、采买谁家的材料、雇哪里的工人、发多少工钱……环节繁多,且每一节都有文章可做。
工部尚书不可谓不是个肥差,可二十多年来,李老爷子把控着整个工部,奉行清廉实干,其子亦是有其风范。
如此廉政之下,没人能从工部捞到油水,于朝廷百姓是好事,但对那些贪婪佞臣来说,就好似一块肉挂在眼前,只能看着闻着,却吃不到。
李家无疑在暗处树敌诸多。
听到这儿,容嫱隐约已经猜到李家结局。她这些日子看着秦宓处理政务,对这些也敏锐了许多。
果然,阿倩话锋一转:“这样好的一个家族,可后来先帝登基不久,朝堂权力大洗牌,李家却被先帝视作弃子——”
先帝初登大宝,想在朝中各处插入自己人手,总要挑一处作为开头。
可权力新旧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选谁做这个杀鸡儆猴的鸡,是件难事。
容嫱道:“李家树敌众多,又不结党,就好似树林里长得最高最直、又无其他树木根脉交缠的那棵树。”
“大风起兮,必先摧之。”
阿倩略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的见解。”
容嫱一怔,其实是秦宓批折子的时候说过差不多的话。朝堂变化,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阿倩姐姐,你继续说。”
“如你所说,李家成了那棵被风折断的树。”阿倩想起贵妃娘娘提起这事时的神情。
“先帝为了拿下李家,做了桩假案,告诉全天下李尚书贪污修运河的工程款。”
“一个因为廉洁自律而被同僚所不容的人,罪名却是贪污!”她说到激动处,几乎要站起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个人会信这荒唐的罪名!但却没有一个权臣出来为李家辩护!”
那一个个被名利蒙了心眼的人,眼睁睁看着李家被上了枷锁、看着李家倒下、看着李家的血流了一地。
然后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阿倩说着流下泪来:“其实我家当年,也差不多……满门抄斩,未及笄的女眷则充入宫中为奴。”
“事发时,娘娘只有十三岁。她为了不入宫,女扮男装跟着一队流放的囚犯离开了京城。”
李清绻从京城走到流放地——那是一个靠近边疆的穷乡僻壤。
中途逃了两次都被官兵抓了回来。流放之路苦不堪言,有多少囚犯都死在了半路上,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却咬牙活了下来。
这时她已经快十五岁了。
原先她以为及笄这年,家中会为她操办及笄礼,父母在侧,素来严苛的祖父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阿绻是个大姑娘了。”
哥哥姐姐会为她精心准备贺礼,在她笑时松一口气,说“我就说小妹喜欢这个。”
但她清楚记得,实际上及笄那天她坐在野外光秃秃的树下,面前的火堆熄了大半,只剩一点微弱的暖意。
不远处帐篷中,官兵熟睡的鼾声此起彼伏。
而她盖着薄薄的破旧毯子,缩成一团,稍微活动冷得僵硬的身子,脚腕上冰凉的铁链便会叮啷作响。
冬夜寒意侵人,她怕自己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于是一直睁着眼到清晨。
太阳没有升起,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雪。
官兵伸着懒腰起来时,看见树下一动不动的瘦弱囚犯,踢了脚,都忍不住嘟囔:“居然没死……”
是啊,祖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小叔……都死了,她居然活到了现在。
李清绻舔掉落在唇边的雪,忽然一笑。
又一次夜晚降临的时候,她趁着官兵熟睡逃跑了。
她不知道往哪儿去,只是努力辨别有人烟的方向。
幸而上天垂怜,在她体力不支时,倒在赵郢的马前。
赵郢、赵郢。
这个此后一生都被她藏在心底、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捧出来回忆的名字。
那时他十八,是云朝五皇子,郊外猎场冬猎,马匹被人做了手脚,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她十五,却告诉他自己十四,名叫阿绻。
赵郢生得高大俊美,彼时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
他凑过来,看着这个瘦弱的漂亮女孩子,非要问她姓什么,哪里人。
李清绻对着越来越近的脸挠了一道,像只露出爪子的野猫。
赵郢破了相,很没面子,气呼呼走了。
他去查了阿绻来历,不久前晋朝边域逃跑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囚犯、猎场周边村子走失两名孩童,还有一名从青楼逃跑的十四岁少女。
赵郢愣了,原来是从青楼那种地方逃出来的,难怪不肯说、难怪对人戒备心如此重。
少年总是想象自己是救世主。他生了怜悯之心,愿意拯救这个从歧途中出来的姑娘。
李清绻住了几天,那人不仅没赶她走,反而派人来照顾,连用药都是极好的。
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这是云朝的崇亲王府邸。
她不怎么爱说话,到了晚上,思及这两年来人生的变故,总是忍不住哭出声。
赵郢常来看她,可因为她态度冷淡,渐渐地也不爱热脸贴冷屁股了。
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半年,她从那个风一吹就倒的瘦杆子慢慢窈窕起来。
她经受了第一次月信,有时听见侍女议论她,或轻视或不屑,但总会承认她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