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对我其实算不上特别,我跟大部分的公主一样,平凡地长大。但是丧母之后,因为他的一念之仁,我又有了相濡以沫的家人,为此我也一直很感激他。
“皇帝与楚王的纷争,虽然我一直都很了解内幕,但我从未参与,也轮不到我去参与。楚王死后不久,正值朝中准备按律法处置楚王一族之时,先帝忽然传了我进宫。
“他先跟我说了一番历代皇家子弟斗争,导致江山不稳的典故,随后话题就转到了皇帝与楚王这件事上。
“楚王的死没有什么争议,的确就是他与臣子勾结谋害皇帝,就算他不自尽,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
“但他偏偏就死了,而且还是当着先帝和满朝文武的面当场自刎。先帝作为皇帝,也许并不在乎女儿,但对于皇嗣,不管于公于私,都是付出过关心的。
“一个父亲即便知道自己儿子有错,他该死,但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血染红了殿上一大片金砖,也许于他还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他跟我述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萎顿,落落寡欢,与宁王死后皇帝的模样颇有几分相似。
“然后就说到,希望我从楚王府里挑一个孩子抚养下来。因为作为皇帝,他太清楚楚王的家人接下来会是什么下场。他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注定只能圈禁在高墙之内,苟活着直到最后灭绝。
“他知道楚王有罪,但楚王死的那一幕勾出了他的不忍。他希望给楚王留有一个血脉,可以正常地在这个世上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为仕途功名而努力。
“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当然知道十分棘手。我也有一大家子人,死的虽然是我的哥哥,但我背叛的却是我的弟弟,万一我弟弟知道了,他难道会对我法外容情吗?
“但是那一次,先帝却不是命令我,而是在请求我。我如何能够拒绝一个悲悯的父亲呢?何况如果不是他,我又如何能有当时的安稳幸福?
“那是唯一一次,我的父亲在认真地请求我。于是我答应了他,为了安全起见,与他商议找了个才生下来的庶出之子,以萧家远房族亲遗孤的名义抱养了回来。
“我与他约定绝对不告诉这个孩子他的身世。随后他便把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灭口了——对于皇帝来说,要做到这件事情多么容易。
“从此楚王这个孩子就在我身边长大,我与外子给他取名叫萧祺。为了防备他因为养子的身份而误入歧途,我给了他与自己亲生儿子同样的关注,甚至有时候还有甚之。但我没想到,我到底还是做错了!
“如果知道他是这样的心性,我便该拒绝先帝!我没防备到他居然从我暗藏着的他的生辰文书上推测出了自己的身世!”
她紧紧地抓着被褥,喘出的粗气发出很大的声响。
“生辰文书在哪里?”
宋湘问她。“既然已经决定不要告诉他身世真相,为什么这些东西又让他发现?”
长公主看向南面的墙壁下:“放着梅瓶的位置往左数三尺,再从放花架的位置从里往外再数三尺,找到交点的那块砖,把它撬开。”
房间地面十分平整,几乎看不出来有任何可以撬动的痕迹。萧臻山自己上前,让人拿来匕首插进去,才发现果然是活动的。
把指定的这块砖撬开,里面就有一个木匣子。
萧臻山把这个匣子拿到了榻边。长公主把匣子打开,里面有一些纸张,有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把钥匙又交给萧臻山:“把博古架上的香炉转转,露出口子后,找到一个锁孔,把它打开。”
萧臻山依言照做。机关打开,的确露出了一个暗柜,但是上下左右根本找不到锁孔。
陆瞻凝眉站了站,走过去掌压着暗柜的底部,用力一压,只听哐当轻声,那底板打开,果然就露出了一个锁孔。
萧臻山惊奇地望着他。
陆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种机关手法,是宫中用的。”
“没错。这个机关是作为嫁妆被我带到侯府的。”长公主说道,“你们把锁打开,那份文书就在里面。”
萧臻山连忙开锁,立刻取出了一份发黄发薄的文书。
“就是它。”
长公主接在手里看了看,递给他们。
宋湘原本觉得应该是长公主自己不够谨慎,但是看到了她这等藏东西的曲折手法,又推翻了这个认定。
连宫中独有的机关萧祺都能破开,这若不是萧祺是个天才,那就只能说他早就有预谋了。
“奇怪的是,既然是宫中用的机关,为何萧祺懂得打开?莫非是公主平常取用的时候让他看到了?”
第428章 文书
“这个东西我放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取出来过。因为没有用到它的必要。换言之,我不可能让他有撞破的机会。
“事实上,起初我也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何况他自称看到这文书的时候,年仅十三岁。
“十三岁,能够如此辗转的发现这件东西,本身已很奇怪。
“后来我一想,当年楚王之所以会下决心冲皇帝动手,那是被身边奸臣挑唆。那些奸臣自然也受到了惩罚。但那么多人,也难保其中没有漏网之鱼。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我和先帝没有留下楚王这个血脉在外面,没有让他从小能够得到悉心栽培的机会,即便是有余孽,没有了领头人,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恨的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他。
“如今想来,我当时的这个决定,简直就是像为了反贼量身定做的这么一个主君一样。
“倘若余孽们怀恨在心,当知道楚王还有后人养在我这里,又怎会不从旁诱导挑唆?
“毕竟这么多年他犯下这么多的案件,没有很多人在暗中协助,是根本做不成的。蜀地铁矿案发生时,他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如果没有老练的人暗中相助,他也不可能做得这么利索。
“而楚王身为皇子,身边的人有能解开这个机关的,并不奇怪。萧祺虽然说是无意中打开,以我的深思熟虑,我却觉得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点拨他!引诱他去发现自己的身世,然后再因势利导。
“因为昨夜里他和我说的那些谋利的言论,句句都在为楚王辩护,他不可能仅凭自己的猜测就说的这么肯定!”
“在这之前,公主从来没发现他举动异常吗?”
“如果一个人诚心要骗你,你觉得你能随便就发现疑点吗?”长公主看向问话的张桦,“照他说的,他十三岁发现自己的身世,十五六岁就入了军营,二十岁出头就去了戌边,随后又不停呆在驻地军营。
“中间虽然也曾在我身边待过,但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个月。他这么做,当然是想远离我,方便他暗中行事。
“而我与他母子之间,每每只是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即便有些许不正常之处,谁又能轻易把他跟谋逆联系在一起呢?
“我承认我有极大过失,但他们行事也着实精明,每一步都算是稳打稳扎,行事之时,一定会以不让我发现破绽为前提。因为宫闱朝堂之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一时之间大家都在静默。
陆瞻翻看着这份文书,然后抬头:“刚才你说这份文书是能证明他身份的证据之一,不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一件,便是我央求先帝写给我的抚养嘱托。虽然我没有想到我抱回来的那个婴儿将来会谋反,但我也不是没有想到过,来日会有穿帮的一日。
“倘若皇帝知道我这么做,哪怕我是他姐姐,不,正因为我是他姐姐,做出了这种背叛他的事情,他更是不能饶我。
“为了来日能够证明抚养萧祺并非我的本意,我恳求先帝留下了一纸证明。那时即便皇帝要杀我,想来也不至于迁怒到萧家子孙。
“只是如今……如今我终要愧对九泉之下的外子了。”
长公主说到末尾,已经有些失神。
宋湘与陆瞻互视一眼,问道:“先帝的这封御旨收在哪里?”
“那木匣子底下还有一道夹层。”
萧臻山连忙又将装着钥匙的木匣子拿来。长公主伸手将底下轻轻一抠,顿时抽出了一本奏折。
“你们看,藏在机关之内的文书萧祺发现了,而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就藏在这里,他却并没有发现。”
长公主打开看了看,然后递了给他们。
晋王提袍跪接,余者也纷纷都跪下来。虽只是先帝的一封诏谕,却也不敢坏了规矩伸手就接。
大家都站起来,轮流看完上方的文字,又仔细地看着上方的先帝印玺。照书中所述,诚如长公主所言。
晋王说道:“先帝当时为何没有直接找皇上说明?是因为不信任吗?”
当时权力在先帝手上,皇帝当时也没被立为太子,先帝若想徇个私,留个前面给楚王府,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
“那你认为皇上为何要逼着楚王在朝堂上伏罪呢?”
长公主反问。
晋王默语。
皇子争斗,到了直取其命的程度,还要相互在百官面前理论实属罕见,一般就是直接就杀了。
当时情况,楚王就是死在皇帝手下,先帝也不好说他什么。
“皇帝这么做,实则是暗怪先帝偏心。他是故意要当着先帝和百官的面惩治楚王的。别人看不出来,先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宋湘想到了一些往事,疑惑道:“莫非先帝对楚王着实很特别?”
“我不敢妄言。楚王是长子,一直都安稳无忧的住在宫中,但皇帝少年时就被派往军营之中历练。他的一生功勋不是被吹捧出来的,他受过很多次伤,也曾有过性命危机。
“从对国家的贡献来说,他的日子当然比养尊处优的楚王艰难。这种情况下先帝直接封他为太子已无不可,而安享太平的楚王却还要针对伤害他,谁摊上这种事情不会感到委屈呢?
“事实上,楚王自己也认为先帝是厚待他的,这大概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皇帝从而也将他的有恃无恐归因给了先帝。”
关于皇帝与先帝之间的矛盾,宋湘前世曾听过些许。曾经在分析晋王妃与太子之间有没有可能的时候,她便基于这个矛盾而进行过推测。
总之皇帝对先帝这个父亲怀有不满,是确然存在的。
“所以先帝未曾去找皇帝商议给楚王府留情面,是对皇帝的心思心知肚明。他知道皇帝是绝不会让步的,若是强硬下旨,也不过落个父子反目的下场。于是他这才找到我。大概,他也是吃定我不会拒绝他。”
长公主幽幽说着,攥住被褥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又蜷了蜷。
第429章 缺个台阶
“收养老三的这些事情,父亲他,他老人家都知道吗?”
一直老实站在旁边听着的永安侯支支吾吾地出声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长公主目光放暖,“他知道我无法拒绝,从来没有怨过我什么,我也从来没有瞒过他。
“我当时甚至想,若是他转头就去跟皇帝告密,我也认了。但他始终没有,甚至连孩子的来历也是他出面打点的。后来皇帝登了基,他也从来没说过。
“我一直觉得亏欠他,所以这些年,我极力想扶持萧家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能有他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为萧家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只可惜……”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但也有无声胜有声了。
永安侯默然垂下了头,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宋湘默了会儿,说道:“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守本分,从来也没有请皇上照顾过萧家,莫非是出于愧疚?”
长公主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宋湘点点头。然后看向陆瞻他们。
该问的都已经问的差不多了,余下的便是些不必急于在此刻挖掘的细节。又或许还有很多很多,只是一时之间也难以顾及到全部。
终究还是先捉人要紧。
“方才公主催促着我们上北城抓人,可是萧祺曾经透露过有关于北城的什么事?”
话题回到了眼前事上,长公主也打起了精神:“每次回京城,他都必会带着妻儿前往安福寺上香。有时候一家三口不同去,也会分开去。他眼下若不是藏身在安福寺,也很有可能就在那附近!”
宋湘道:“这么说来,公主这些年的确也应该掌握了不少关于他的动向。”
“我尚需要慢慢回忆。”
宋湘点头,看一眼窗外笼罩下来的暮色,跟陆瞻道:“几条胡同的搜查应该有结果了,我们先回王府看看。”
陆瞻便转向晋王:“儿子先回去。”又跟永安侯点了点头,抬步走出去。
萧臻山跟上来:“少寰,我们家眼下还有自救的机会吗?”
陆瞻默语,随后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有没有机会,不是我说了算。但是朝着一个目标去,最起码你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萧臻山垂眸,抿唇点了点头。
陆瞻没再说什么,牵着宋湘上了马车,便靠着车壁闭上了双眼。
面对无助的萧臻山,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他最好的伙伴,无论陆瞻对他透露怎样的信息,无论什么样的决定,萧臻山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地无条件追随他。
一方面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理应帮他走出困境。一方面想到长公主造成了这样的恶果,罪魁祸首又是他们萧家的人,他就不愿与萧臻山有过多瓜葛,免得到时候影响决断。
长公主虽说给出了收养萧祺的原因,但终究现在被困扰的是自己,他没办法说出不要紧之类的话。
宋湘看得出来他内心纠结,静坐一旁没有打扰。
到了王府,晋王妃与郑容都在随喜堂坐着。宁王妃看起来也已经平静了很多。家里看起来还算太平。
“长公主已经醒过来了。”宋湘坐下来,把此去情形都跟大家说了说,尤其是长公主先前所述之事。
“所以说,这颗雷是先帝留给我们的吗?”晋王妃哂道,“为了他犯过罪的儿子,结果害了他一班皇孙皇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