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了离渊的目光,宁娇娇看向了他的身后,“有人来找你了。”
白裙散开如雪中芙蓉,姿容绝世。
是虞央。
她穿着与离渊类似颜色的衣裙,披着青色裘袍,越过人海而来。
并肩而立时,再没有比她和离渊两人更般配的璧人了。
宁娇娇苦笑,忽然觉得自己狼狈万分。
虞央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没有开口,也看着离渊。
在见到虞央的那一刻,离渊才想起方才那场谈话,于是他收回手,小指轻颤,攥紧了掌心的雪。
雪总是融化的那样快,顷刻间便化成了一小滩水,从指缝间流出。
抓不住,留不住。
这一幕落在对面两人眼中,理所当然地将此当做离渊的选择。
孰轻孰重,尤为分明。
黑衣少年见状,同样将手中的伞倾斜,隔绝了两方人的视线。
明明是他精心设计了眼下的局面,想要让她看清离渊的真心,可不知为何,如今居然诡异地希望宁娇娇不要再看。
一旦看了,她的脸上便再也没了笑,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寂寥,像是水面上倒映着的凉薄月光。
这般模样,倒是与离渊身旁的虞央更为相似了。
好看、高洁,却少了几分生气,一阵风都能将其吹散。
可宁娇娇本就不该像月亮,也不必像是月亮。
少年想,她只要做自己的花灯就好。
一个人的花灯,只用照亮一个人的前路。
下一刻,宁娇娇只觉得眼前一白,凉夜风雪连同着她的狼狈不堪便被一柄伞地挡在外。
唯独月色倾泻,将两人笼罩。
“要不要和我离开?”身旁人问道。
宁娇娇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僵硬地点头:“好。”
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依靠着疼痛清醒,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说了要来凡间问个清楚,可真正见到了这一幕她却完全开不了口,一个字也不想说。
尤其是面对虞央的目光,从来骄傲的小花仙竟然感到了自卑。
这并非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来自离渊的赠予。
宁娇娇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即便显得狼狈,即便显得怯懦,也别留下来被人看笑话好。
小花仙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每每事到临头,该死的感情总是阻扰着她迈出最后一步。
要是没有感情就好了,浑浑噩噩中,宁娇娇想到。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黑衣少年出了城镇,只记得这个自称‘散仙’的少年扣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秒,两人便到了城镇外的山林上。
站在山上的地方眺望远方,所有的一切都那般渺小,被黑夜掩盖,好似刚才的踏雪而来的白衣仙人只是幻梦一场。
若真如此,倒是也好。
“留下吧。”黑衣少年站在悬崖便,忽得扭头看她,“那九重天有什么好的?会去后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宁娇娇却没有看他,她在看这嶙峋悬崖。
只要往前迈一步,便能跌落深渊。
不知名的深渊幽深得不可见底,如若普通凡人跳下去必定是尸骨无存。
可惜了,她是神仙。
“不。”宁娇娇静默了片刻,“我要回去的。”
近一百年的荒废蹉跎,即便是糟糕透顶的结局,也该有始有终。
该面对的事,总是要面对的。
“回去?!”黑衣少年松开了扣住她手腕的手,“你回去?你要回到哪儿去?”
“从相遇开始,离渊就在骗你!”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将你带回九重天宫?”少年冷笑,“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虞央的一魄罢了!”
“我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他在用你温养心爱之人的魂魄——他从来对你都是虚情假意,只有利用!”
“宁娇娇!别自欺欺人了!”
宁娇娇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在风雪中凝固。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只是个普通凡人,这样只要轻轻往前迈一步,便能再也听不见这样可怖的话语
“……他这般凉薄无情,待你更从无真心,满心满眼皆是冰冷的算计——宁娇娇,你为何还要喜欢他!”
“够了。”
“不够!”
“我说够了!”
宁娇娇低吼,从来温柔软糯的小花仙面上再也没有了笑意,冷冷地看着黑衣少年,将他看得发怔。
“你说他一直在骗我。”宁娇娇凝眸看他,“难道你没骗吗?”
黑衣少年张了张口,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寒霜吹落了月色,夜晚暗沉,只余下山林中枯枝败叶偶尔响起被风吹动的嘈杂声。
“你说的对。”黑衣少年说,“但我不会继续骗你。”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黑衣少年骤然伸手扣住了宁娇娇的手腕,动作极其迅速,又在她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接着她指尖的力气将自己脸上笼罩着的面具挑开。
薄唇挺鼻,轮廓分明,勾唇一笑间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
这张面具下的脸,是天底下再难寻到的精致完美。
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鲜活张扬得近乎妖冶。唯有唇角紧紧抿着,透露着主人此时的心绪难平。
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更不是什么四处游历的散仙。
他是身处荒地却喜爱花草的少年,是会制作精巧礼物相赠的朋友。
是禹黎。
宁娇娇反应慢了些,未曾及时闭眼,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下意识想要催动法诀和羽毛离开,可禹黎远比她更快。
他见对方似乎要逃,索性将她双手手腕扣住,抵在了自己的胸前。宁娇娇被迫抬起头,好巧不巧地撞进了对方眼瞳。
如火般燃烧,满是炙热与挣扎。
少年红着眼,哑着嗓子低吼。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也比不上他?”
分明是质问的语气,可配上少年的模样,偏偏又像是哀求。
第21章 唯独 ——是不是任何一人,只要身上有……
宁娇娇终究还是离开了。
就在她回到九重天,出现在自己寝宫的下一秒,白衣仙人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宁娇娇僵直着身体没有动,仍由离渊抬手,为她拭去了肩上尚未消融的雪。
“你若再不回来。”他说,“我就要去将那座山削平了。”
声音清清冷冷,语气也放得极淡,唇边带着笑,轻巧地好似不过是随口提及了什么日常小事。
然而宁娇娇对上离渊黝黑的瞳孔,深知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但这又何其荒谬?分明前一刻还见他与佳人携手同游,现在又能对自己做出这幅执念颇深的模样。
宁娇娇想笑,于是她便笑了。
既不像往日里那样干净澄澈的笑,也不似凡间初遇时少女的害羞内敛,而是毫不掩饰地大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她不无嘲讽道:“好端端的,帝君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离渊拧眉,来不及分辨出心中涌起的异样究竟为何,就见宁娇娇直接绕开自己回到内殿,径直朝着内殿走去。
离渊眸色一暗,伸手相拦,先是扣住了她的手腕,见宁娇娇并不阻止,离渊顿了顿,终是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如以往的很多次那样。
“总爱生气。”离渊挽起唇角,轻声哄她,“是不是看到我和旁人出去吃醋了?也不问问我缘由么?”
他以往宁娇娇会生气——甚至做好了她委屈落泪的准备,可离渊完全没想到,宁娇娇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般立在他怀中。
离渊垂眸,没看见她的眼,心中莫名没来由得一空:“为何不说话?”
“我还能说些什么?”
宁娇娇仰起头,从来干净的眼中染上了幽深的影子,却没有看向离渊。
她开口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讥诮,毫不掩饰,听得一旁的仙侍们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
“帝君大人算无遗策,冠绝三界,将我这般蠢笨无脑的小花仙玩弄于股掌之中——”
“宁娇娇。”离渊松快环在她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他极少这般叫她姓名,宁娇娇顿住,终是看向了面前白衣仙人。
实际上,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叫她姓名,只是在听宁娇娇那般说自己的时候,五脏六腑都似被人置于烈火,发出沉闷的疼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断。
尽管这样的情绪很短暂,但离渊还是感受到了。
这样激烈的情绪,通常会直接由那边吸收,离渊不想增强他的力量,因而总是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得十分完美,维持在那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唯独面对宁娇娇。
唯独是她。
离渊眼神微动,失去了情绪的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要好好保护宁娇娇,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等此间事了,他的神魂完整,或许便能够分辨一二。
宁娇娇等了半天不见他继续,逐渐有些厌烦。
不止是对离渊,更多是对自己。
她抑制着心中的悲苦,面上仍是嘲讽:“既然帝君说不出话,那边有我来问,劳烦帝君回答一二。”
离渊对她总是宽容,此时倒也同意,微微颔首:“可。”
“好。”宁娇娇问,“当日在仙临灯会,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仲献玉’……现在,你回答我。”
“帝君大人,这真的是你名字吗?”
离渊被称呼一刺,顿了顿,才道:“不是。”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扣在宁娇娇腕上的手,好似只要稍微一松,自己的小花仙也会如凡间的雪一样从指缝间逃走。
即便心中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可宁娇娇仍是心中一痛。
原来她曾以为的属于两个人的独一无二,全都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宁娇娇想,自己竟然因为那几声‘好命’的夸赞,沉溺在旁人艳羡之声中,便真的相信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会独独为她垂眸。
若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荒诞愚笨之人。
“那故渊呢?”宁娇娇冷静地问,“我听她叫你故渊,这名字是你的吗?”
“……是我们曾经下凡游历时所取。”
离渊抬眸,平静地看了眼宁娇娇:“两者没有什么不同,仲献玉也是我的名字。”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是他随口一提的名字,但好歹也用了人间一夜。
对于高高在上的离渊帝君来说,这算不上敷衍,甚至算不上欺骗。
可即便他不说,宁娇娇也知道。
她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因为池鱼思故渊,对吗?”
离渊搭在宁娇娇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知道宁娇娇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虞央、虞央……池鱼思故渊。”宁娇娇笑得讽刺,“真是好名字。”
离渊不解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声音冷然,却仍开口解释:“这只是个玩笑。”
宁娇娇摇头,再没有开口。
比起这个,离渊想起了另外的事,脸色不自觉地冷凝了几分:“我与你说过,禹黎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他不是好人。”宁娇娇抬眸,骤然甩开了离渊的手,“那帝君大人呢?您有是什么好人?”
“用我的躯壳去温养虞央的魂魄,离渊,你明知道——”
“……明知道我为了修炼,为了能多点修为……”
起先还气势汹汹,可宁娇娇越说越轻,声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她为了提升修为,为了能让自己变得更好,那般努力地想要追赶上他的脚步,那么努力地想要显得自己能够配得上他。
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啊。
宁娇娇看着面前白衣仙君。
他是九重天上的帝君,是无数修道者心中朝圣的‘天’,甚至能和天道有所感应。
不染尘埃,绝世出尘。
总有些人天生便该高高在上的。
如同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及,挥挥手都生怕惊扰亵渎。
宁娇娇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笑她自己竟妄想让天动情。
果然是资质平庸,又实在是太过痴笨。
离渊见宁娇娇笑着笑着,眼眸中明亮的光亮却渐渐消了,心中没来由地闪过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分明是这般善于布局、算计人心的帝君大人,此时竟然有几分难言的慌乱。
离渊知道宁娇娇似乎很不快乐,却并不明白宁娇娇在伤心些什么。
正如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们对立而站,无形的界限横在两人中间,好似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离渊不喜欢这样。
他看不清小花仙的神情了。
“你的修为不会有事。”离渊想了想,努力在脸上勾起了一抹浅笑,浅淡温润,一如初见。
在对上宁娇娇的眼神后,有那么一瞬间,离渊甚至想,如果自己也能反向从那个分|身身上汲取些情绪就好了。
只需要一点、一点的情绪,让他能够读懂宁娇娇此刻的神情。
又或者,倘若是禹黎在……
从来厌恶‘禹黎’的离渊不得不承认,倘若此时此刻是禹黎在场,他绝对会有很多话说,绝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