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说不下去,只颤的发抖,又捂着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到那时,符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殉国。
郑氏抱着她哭:“嫂子,我怕死。”
林苑喃喃:“谁不怕死……我也怕。”
郑氏哭声更大。
林苑回抱过她,目光渐为清明:“但我更怕无谓的死亡。弟妹,既然怕那就不要死,到时候跟我一起逃,指不定能逃出条生路来。”
郑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还流着泪:“不可能的嫂子,逃不掉的。到时候到处都是他们的兵,往哪逃?”
“正因为混乱才好逃脱。我们妇人素来深居简出,试问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就做普通百姓装扮,混在人群中逃出去。”林苑给她分析道:“天下经此一乱,流民众多,户籍制度必然宽松。我们定能钻个空子,搏出条活命来。”
郑氏先是一怔,似有心动,而后眼里的光又迅速熄灭,颓然的摇摇头。
“不可能的嫂子,太难了,我们俩个弱女子……若一个不慎被发现,即便没被拉去砍头或处极刑,也是被打入教坊司的。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试过焉知不行?”
郑氏站起身来,流着泪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哽咽道:“嫂子你不用再说了,我想了想,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总归清清白白的去,下辈子也还能跟二爷一同投胎,再做夫妻。”
林苑就不再劝了。
她无法动摇旁人的信念,亦如旁人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郑氏离开后,她低眸看着手心里的小银镯子,一颗心慢慢定了下来。
虽她也不确定,城破兵荒马乱那日,她这病弱残躯能不能侥幸活着逃出城去,可还是要拼命试一下的。
若要她什么都不做,安静等着给覆灭的王朝陪葬,那她做不到。
硝烟四起的城外,此刻敌对双方暂且停战。
因为此刻高高的城头上,有一女人,一总角年纪的儿郎被人绑了上来,压在城墙上的单勾栏上。
“晋贼,你睁眼看看城墙上的人是谁!”
由踏道上城头的官员身着绯色官服,是刚被任命的守城大将。此刻他手指那女人孩童,凛然喝问。
“大哥!大哥救我——”
孩童见到城下的人,立马大声哭求,凄厉的声音传的很远,足矣令城下的人听清。
女人也凄惨哭道:“救救我们——世子,求你让王爷救救我们……”
坐在高大的战马上,晋滁仰头看过,兜鍪下的狭长眸子眯了眯。
片刻,他回头吩咐亲兵,声音无甚起伏道:“去请王爷过来。”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镇南王打马从后方过来,晋滁就示意他抬头往城墙的方向看。
“王爷?可是王爷?!”
“父王!父王救救辰儿,辰儿不想死啊——”
镇南王大概扫了两眼,就叹声跟晋滁道:“人老了,眼也花了,也不大看得清楚人。不过听声音似不像,想来也不知从哪找的人来,欲哄骗本王的。继续攻城,莫耽误战机。”
晋滁阖眸:“懔遵军令。”
镇南王刚要掉转马头离开,此刻城墙上却传来一句喝声:“国贼休走!”
镇南王就诧异的重新仰头望去。
城墙上那官员戟指怒目,指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国贼晋逊,豺狼脾肺,虎狼心胆,诋毁君王,冒渎圣躬,为私欲至万民涂炭,乃国之大贼!死不足惜!祖宗先辈,后世子孙,皆因你而蒙羞!还不快快悬崖勒马,省的让世人唾骂千古!”
镇南王使劲眯着眼看,问了句:“谁那是?”
晋滁这才注意到那高高城墙上的官员。
这些天里那些守城的主将换了一茬又一茬,让人看得也麻木了,刚就没太多在意。
此刻仔细一瞧,晋滁陡然直了脊背,眸色又凛又冷。
镇南王这会想起来了:“哦,是他啊,符居敬。”
便就大声冲着城头喊道:“本王代天讨逆,上合天意,下合民情,有何不可!若你这不识时务的蠢材能北面跪地,称臣听命,那我会考虑给你个好死。”
“呸!”符居敬怒目唾道:“国贼!老狗!本官堂堂正正的人,岂会向狗屈膝!”
镇南王大笑数声,而后对晋滁道:“一会攻城时候,箭千万射偏点,留他一命,等我亲自去剐了他。”
晋滁颔首。抬眼往城头上的凛凛浩气的官员那看了眼,而后抬手一挥,喝道:“全力攻城!”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
在京城五门道将失守的时候,自皇家寺庙传来沉闷的钟响声,沉闷的响在混乱的紫禁城上空。
八十一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声。
圣上,殉国了。
京城,哭声一片。
从丧钟敲响的第一声起,孙氏就将全府人都召集在院中。她很清楚,殉国的时候就要到了。
此刻院中,除了一直留在宫中议事的符以安,以及临时被圣上委任守城大将去守城门的符居敬,符家的人,无论主子仆人,还是男女老少,都在这里。
“你们老爷之前吩咐,丧钟一响,意味着城门将破,届时阖府需为国尽忠。”
此言一出,空气中陡然一寂,接着隐约传来些压抑的啜泣声。
孙氏面色平静的扫过他们:“如果不想随符家尽忠,可以就此离开。”
这些人里,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坦然面对,有人漠然麻木,也有惊惧害怕。
却无一人,提出离开。
林苑咬了咬唇,却还没等她开口,孙氏却朝她看来。
“林氏,仁以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你便不是我符家的人。你走吧,不必留下来与我们一道。”
这话让林苑当即落了泪。
那日的休书符居敬连署名都未落,明显是气言而已,她婆母自也知道。如今却这般说,自是因看出了她不愿赴死之意。
“待给你们收了……尸首,我就走。”
孙氏目光柔和的看她:“成。也不必太讲究,待会随意找块布给我盖上便是。”
林苑忍着泪用力点头。
孙氏又看向众人:“桌子上有白绫,有鸩毒,有匕首,你们自行选择罢。”
说完,她自己去院中央的桌前,拿了一条白绫,然后转身步履蹒跚的进了正堂。
郑氏也哭着拿过一条白绫。在进屋前,她突然停住,手抓着门框回头,抽噎着对林苑道:“嫂子,我最爱吃卤鸡,若你当真能搏出条生路来,那请逢年过节时别忘了我……只要半只就够了。”
说完,也不等林苑回应,直接擦了眼,抓着白绫冲进了屋里。
林苑几欲伸出手去,几欲要上前抓扯住郑氏,想要对她说,既然怕就别死了,跟她走,去拼条活路来。
可最终却没有。只僵直在原地,看着郑氏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堂内。
她知道,她上前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郑氏的道,也是符家满门的道。
她无法阻止。
这一日,符家满门命丧于此。
这一日,林苑的眼泪像失控了般,止都止不住。
她单手蒙着眼睛瘫坐在桂树前,回想着在符家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欢喜的,悲伤的,争执的,快乐的,笑闹的……明明那些往事好似昨日,历历在目,为何转瞬间就成了此刻家破人亡的惨景。
林苑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世道啊,为何可以这般残忍。
不知何时,院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没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没有下人哀嚎的声音,也匕首划破颈项的声音……唯独长风扫过落叶,发出擦地的哗啦声。
林苑浑身陡然一颤,而后手心死死攥住粗糙的树干,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僵硬的扭过头看向那死寂的屋内,而后疯似的趔趄冲了进去。
“婆婆——”
“弟妹——”
悲戚的大哭声传的很远,却传不到远在城墙上誓死抗敌的官员耳中。
见到晋军蜂拥上城墙,符居敬知大势已去,遂仰天大笑。
“符某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君王百姓!死后亦不愧泉下翁!符某纵死无悔!”
说完拔剑自刎,血溅城头。
晋滁的亲兵见了,忍不住道:“将军这……”
“由他。”语罢,挟戟骤马,高声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杀进城中!”
“诺!!”
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百万大军攻入京城,宛若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京城大乱。
京中百姓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也有拖家带口想趁乱逃出京城的,街面乱哄哄成一片,儿唤爹娘声,爹娘唤儿声入耳不绝。
穿着身粗布葛衣做平民打扮的林苑踉跄的往出城的方向走。
然而她大病初愈,身虚体弱,刚走过长街时就已经喉咙生烟,双腿抖得迈不开步来。
她忍不住环顾四望,也希望能侥幸找辆马车搭上,可如今急于出城的人那都是拼命的架势,马车呼啸疾驰连撞着人都不停。
稍作歇息后,林苑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
她要出城,她要奔出条活路来。
第36章 夕阳似血
夕阳将落, 照的半空殷红似血。
林苑勉强使劲睁了睁被汗水糊住的双眸,喘着气往前方眺望。
五门道城楼那高高的绿琉璃瓦歇山顶还是那么远,明明她跑了这么久, 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仰眸朝那城楼处眺望过去,却依旧觉得那璀璨的琉璃瓦好似远在天际边, 远的让她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城楼离她那么远, 偏那震耳欲聋的杀喊声却离她越来越近了。
金鼓齐鸣,喊声大举,还有那轰隆踏地的马蹄声,犹如江翻海沸,听的人浑身的每一处都在颤栗。
这时候身后有奔逃的百姓撞了她一下, 她双腿猛地一抖, 差点一头栽倒于前方的巨石上。好在及时抓住旁边的树干,这方勉强稳住羸弱无力的身体。
林苑疲惫的抬眸望了望遥远的城楼, 又环顾四望周围那兵荒马乱的场景, 想着自己这孱弱残躯,突然间心中腾起了些悲意。
她真能逃出吗?
天就要黑了,叛军入城待整顿之后只怕就要四处搜人, 她真的能在此之前逃出城去吗?
她没有信心。
双眸蒙上了一层灰暗, 整个人好似落了层生机。
耳边尽是金戈铁马之音,入目四望, 除了仓皇出逃的百姓,就是遍地的尸体。有被马踏而亡的,有被流矢击中的,还有被人砍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林苑惊颤的瞥见了不远处那死在桥头上的孩童。
三四岁的模样, 生的玉雪可爱。
大概是兵荒马乱逃命时候,不慎被摔折或踩踏致死。他软软的倒在那,眼睛却还睁着,好似还在寻他的娘亲。
她的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乱世中这般命运的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她的瑞哥呢?可能平安无恙的走这一路程?
她不知道。
捂了捂怀里的银镯子,林苑闭眸咬牙用力的缓口气,而后抬手擦干了泪。
还没确定瑞哥是否安好,她哪里能安心去死。
逼自己提了口气继续前行。
只是在路过那孩童时,她到底没忍心,还是艰难的蹲下了身体,抬手帮他阖上了双眼。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犹似近在耳边。
林苑惊惧回头去望,就见远处尘头蔽日,马声啸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那交战的双方由远及近,她便也能勉强看清,是那宛如黑色洪流的黑甲兵,正在追杀一队残兵。
是叛军!叛军来了!
手脚煞凉了瞬后,她惊恐交加的就要起身逃命。
却就在将起的那刹,她眸光不期略过那软软的孩童时,猛地顿住。而后她迅速俯身,颤抖的将地上的孩童抱了起来。
黑甲兵中那挥戟大杀四方的大将本是无意朝前方扫过,却在收眸的一瞬猛地又迅速朝前方盯过,高大的身体刹那间僵了瞬。
狭长的眸闪过冰冷的意味。随即他冷厉呼喝一声,拨转马头,挟戟骤马,朝那趔趄奔逃的孱弱身影疾驰而去。
听得身后似有马蹄声朝她的方向奔来,林苑惊恐的回头仓促看过,但见一队黑甲兵凶神恶煞的疾驰而来,战马覆身甲,将士覆铠甲,束着臂甲臂褠,扬着森森长矛,举着滴血长刀,杀气铺天盖地。
林苑脑中一片空白。
只余一个念头,她活不成了。
不知是怎么奔上的桥面,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跑,不知要跑向何方,也不知每踏出的一步是生路,还是死地。
桥面宽敞,从前是座桥市。
叛军未破城的时候,这里两侧摆满了浮铺,小贩们在此鬻馍卖酒,和面煮茶,游人如织,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佳节时分,热闹更甚。
从前的时候,林苑也抱着瑞哥来过几回,还给他买过风车与花灯。
只是今时今日,再踏上此桥时候,却不复往日悠闲惬意,却是慌乱奔逃,无退路,亦无前路。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林苑口舌生烟,力气用尽,呼出的每口气都撕扯的心肺剧痛。
她知道,她跑不动了,也逃不掉了。
亦知,她的死期怕是也至了。
不由苍白着脸惨笑一声。果真是高估了自己,拼了命却到底也没能挣出条活路来。
不过能为瑞哥多争取些时日来,倒也瞑目了。
颤手伸进怀里,她掏出那珍藏的银镯子来,摸索着孩子的手腕戴了上去,在身后那枭鸣的马蹄声越过她前,拼尽最后一丝口气冲向桥栏,抱着孩子翻身跃下了长桥。
晋滁猛地勒马停住。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