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卿隐
时间:2021-03-25 09:52:37

  正值兵荒,不见船只,人跟孩子落下,宛若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不见挣扎的痕迹,只有漾开的水纹从落入出往外而去。而那落水的人很快就沉入冰凉的湖水中,转瞬就要没了踪影。
  他绷着下颌,汹涌翻滚着某些情绪的眸底深处,尽是她纵身一跃的瘦薄背影。
  孱弱,单薄,无力,宛若那濒死的蝶。
  “捞人。”
  晋滁盯着那湖水一处,兜鍪下的面容不辨情绪。
  身后黑甲兵纷纷下马,脱了铠衣盔甲,跳湖捞人。
  寒冬时分,湖水刺骨冰冷。
  当黑甲兵将林苑捞上湖面时,她全身冻得已没了知觉,且口鼻呛了水呼吸不畅,整个人半昏半迷。
  虽是如此,可湖面上那猛窜入鼻间的冰凉空气,与湖中那灌入口鼻的冰凉湖水明显不同,饶是她半昏着,却也有丝清醒的认知,她被人营救了上来。
  心下不由苦笑,这是不想让她死的痛快吗?
  昏昏沉沉被人拖上岸时,她耳旁突然传入一似陌生似熟悉的令声:“上岸。”
  她隐约觉得奇怪,她既已被人拖上岸,那此刻那人喝令上岸,又是为哪般……她猛地一咳,吐出了些水来,拼力睁开眼睛的同时,骇然的往湖中看去。
  她是抱着孩子跳湖的!
  此刻那些本还在湖中捞人的黑甲兵陆陆续续的上了岸,空着双手,不见孩子的身影。
  再望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林苑一下子冷的浑身发抖。
  瑞哥,瑞哥……
  若瑞哥没走成,这就是他的结局。
  “瑞哥——”她凄厉的哭道,挥打开两边拉她的兵士,挣扎着就要扑腾着蹚进湖里。
  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这要换作是瑞哥,她会不会当场疯掉。倒还不如先一刀杀了她。
  两旁的兵卒重新将她扯回来,不由分说的拖着她往桥面方向而去。林苑哭破了嗓子,却依旧凄楚的朝着湖心方向哭喊着,口里大喊着孩子名字。
  “瑞哥,瑞哥……”
  被拖至一高头战马下时,她已没了力气挣扎,哭倒于地,浑身发颤。
  晋滁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这个女人。
  他见过她轻衫罗裙的俏丽模样,也见过她满身绫罗华丽模样,见过她大红嫁衣的清艳,也见过她浑身素服的清婉。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穿着脏湿的半旧袄子,披头散发,宛若疯妇般哭倒于地的狼狈模样。
  她惨白着脸,放声痛哭,哭到犹如气绝。
  亦哭的他头似阵阵欲裂。
  “带回去!”
  一声喝令之后,两旁兵卒又来拖拽林苑的胳膊。
  林苑被拖下去的时候见到了那马上之人。
  身覆黑色铠甲,肩兽麒麟图案,臂甲臂褠皆泛着冷光。
  他挟着长戟坐在马上高高看她,将落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半边血红,半边冰冷。
  林苑转过脸冲着湖心方向,哭叫了声瑞哥,而后双眼紧闭晕死过去。
 
 
第37章 教坊司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时, 叛军攻入皇宫,至此意味着前朝廷彻底覆灭。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紫禁城里进行了一拨大规模的清算。
  愿意归顺新朝廷的官员, 大多被放过一马, 甚至其中有些官员可以继续留任,不会被剥夺府上的权势富贵。可亦有些宁死不从的刚烈臣子, 惨被杀戮, 阖府被抄家问罪,甚至被夷三族,九族。
  还有些潜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则被逮的逮,杀的杀, 关的关。京城内外, 一片风声鹤唳。
  长平侯府是个例外。
  作为符家的亲家,本该被清算;可府上三奶奶杨氏与镇南王妃同出一宗, 之前阖府又力保下了她, 长平侯府此举这又无疑是有功。
  新朝廷对长平侯府的态度也极为暧昧,既没说清算,却也没说放过。
  只派了数百黑甲兵围住了长平侯府, 将阖府众人圈禁其内, 任何人不得出入。
  府上等人焦虑异常。杨氏频频托门外兵士朝宫里递贴子,希望能入宫探望王妃。
  镇南王妃及其幼子当日并未命丧城头, 全赖朝中有投机官员,暗中指示守城副祭旗的时候刺偏了些。母子二人这方侥幸留得条性命来。
  对于长平侯府杨氏的拜帖,镇南王妃没回应却也没驳回,对外只传与幼子在宫中养伤,不便见客。
  十二月初一, 是钦天监算出的良道吉日。
  镇南王登基,立国号为晋,改元建武,称元年。
  同年,立长子晋滁为皇太子。册嫡妻杨氏为皇后,封幼子晋辰为陈王。
  御书房内,在与新任的太子定好功臣封赏的名单后,圣上晋逊突然抬头问他:“皇后前日想向朕讨个情,是为那长平侯府的。你如何看?”
  晋滁当即禀道:“敕赏封罚,当以功过来定。儿臣以为,按朝廷章程来办即可。”
  “说的也是。”
  接过大总管王寿递来的解渴温茶,圣上大灌了口。
  “对了,好像那罪臣符居敬的家眷可还在牢中?”
  圣上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晋滁却也面无异色,只颔首应是。
  “可还惦记?”圣上挑眉问:“似乎记得昔年你求之不得来着。”
  “父皇也说是昔年了。”
  圣上抬眼看他,凤表龙姿,双目如潭,一身团龙的皇太子绛罗红袍,愈发衬的他俊朗无匹,贵气逼人。偏那额上突兀的疤,那般醒目又刺眼,任抹了何等祛疤良药都难以消除。
  这般的耻辱不会轻易忘了罢。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她了。去砍了罢。”
  晋滁立于原地不动,只半阖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须颔首:“这倒也是。还是充入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贼泉下闻之,也能气到生烟了。”
  待太子离去,王寿躬身又给圣上续了杯温茶,笑道:“老奴瞧着,太子殿下似是还多少惦记着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妇人而已,由他。”
  说着,又笑了声:“王寿,你不懂,要朕当真砍了她,那太子才会永久的惦记着。”
  一个男人长久惦记着一女人,要么是没弄到手,要么就是没弄够。
  推案起身,圣上朝外走去,边走边问王寿凤阳公主的事。
  王寿道:“凤阳公主自也猜着了几分当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没事,有朕在,她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闹,那看来就是新选的驸马不如意了,你去将那没用的卵祸当她面宰了,想来能安分好一阵。”
  王寿躬身应是。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上了马车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情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声。
  自打攻入紫禁城以来,他们殿下每隔三五日必会去那大理寺狱一趟,而每每这时,殿下心情必然不佳,他们这些随行伺候的自要谨言慎行,省的这档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将这太子殿下迎到了关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着双头舄,晋滁从高高的台阶下来,不动声色的走过地牢昏暗潮湿的通道,来到最里面那褊狭阴森的牢房中。
  他没有让人开锁,只是隔着重重的栅栏,借着壁灯微弱的光,平静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沾着稻草,此时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堆拢起的稻草轻摇着,时不时嬉笑或大哭两声,似是疯了。
  此时此刻那散发着腐霉的监牢里,那怀抱着稻草嬉笑哭泣的疯妇人,再也不见昔日的半分模样。
  “给她收拾干净,送去教坊司。”
  说话这句,晋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换代中度过的。
  朝廷忙着论功行赏,封候拜将,百姓则忙着适应新潮新气象,忙着唏嘘京城那些一夕间覆灭的王公贵族,又忙着羡慕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新贵。
  至三月,新朝的敕赏封罚皆已完毕,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轨。
  “多谢娘娘说情,长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宁宫中,杨氏俯首叩谢,感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几声,而后抬手将她虚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来。日后,你也不必唤我娘娘,直接唤我姑母便是。”说着,忍不住拭泪:“杨家满门,此后也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惨死的爹娘兄弟,杨氏也忍不住悲哭起来。
  姑侄抱头痛哭一阵,皇后擦了泪,道:“好在圣上感念长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开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爷的官职却是降了。”
  杨氏道:“阖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还能保住爵位,公爹还能继续为官,已经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凤榻前的绣椅上,杨氏这时想起另外一事,又迟疑的问道:“姑母,之前与您说的我家三姑奶奶那事……”
  皇后摆手叹道:“你所求的这一事,怕是办不到了。”
  杨氏一惊。
  皇后解释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御史,又焉能轻易饶过其家眷。你听我一句劝,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新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左都御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可叹夫亡子丧后就疯了,见人就疯疯癫癫的拉着问她儿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疯魔样子,生生损了那好顶好模样。
  当然,也有那浪荡子不在乎她疯癫的,起了想要春风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长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她后,便也只能且将这心思按下。
  毕竟如今那长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着呢,还是莫要捋虎须的为好。不过暗地里损上那长平侯府几分是难免的,堂堂侯爵的女儿,当朝重臣的内眷,却身处教坊司里,供男人们品头论足,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
  这日,得知贵锦院的那位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时,教坊司的鸨母忍不住叹口气。
  “有龟公跟着吗?”
  回话的人忙点头:“她院里的那两都跟着呢。”
  鸨母道:“你再找两人过去跟紧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乐妓都登记在册,要哪个出了事,她这管事的多少也会有些麻烦。更何况那位的娘家爵位还在,她多少也得重视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过长街,逢人就抓着问,可见过她儿。
  后面跟着的几个龟公见她疯疯癫癫的不是闯进人家里,就是闯人铺子里,不由认命的过去又是赔钱又是赔礼,好在这些银钱还能从那长平侯府那讨回来,否则他们定要那疯妇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铺掌柜的抓着赔钱过后,他们丧气的垂首出来,抬头四顾正欲寻那疯妇身影,却吃惊的发现,人不见影了。
  不过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想那妇人脚程慢,又容易打听,左右他们还能跟丢不成。
  最多也自是怕离了他们的眼,怕她出事罢了。
  几个龟公跺脚呸声唾骂了几声,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们管那疯妇死活。
  这条长街有几条胡同,哪处有死角,哪处可以做她藏身的落脚处,哪处又能最近去往她藏物的地方,继而转道去城门,林苑观察了许久了。
  为了这一天,她谋划了数个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旧框箩里,林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龟公打眼前走过,她亦纹丝不动。
  直到一刻钟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的不复传入耳中,她方轻手轻脚的将头顶箩筐拿起,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褐色衣服。
  掏出袖中藏的药水,她迅速将脸脖与手抹匀,很快那被药水涂过的皮肤就变得黑黄起来。
  把头发草草一拢用木枝挽起,她抄了近路低头快走,压着紧张,尽量面色平静的出了巷子穿过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她与那几个龟公有两三次远远的照面。
  好在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开了。
  林苑暗松了口气。
  也是,她都这般模样了,不仔细打量的话,应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晋滁那般眼毒。
  终于,在她力竭之前,她赶到了市肆。
 
 
第38章 万般筹谋
  半旧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林苑将户籍与路引恭谨的递了过去, 小声解释说建武元年的时候来京探亲,后因战乱滞留城中,直至建武二年。
  守城的卫兵看她一眼, 而后翻看那户籍与路引。
  路引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要到何处列的十分详细, 盖的是柳州当地官府的官印。永昌二十年的。
  对此,守城卫兵习以为常。因为战乱, 京城内多得是滞留京中的外乡人, 如今新朝秩序渐渐稳固了,圣上就允了开放城门允百姓出入,近期城门口就多了不少排队等候出城归乡的外乡人。引路自也是永昌年间的,别说二十年的,往前数两年的都有。
  卫兵看了眼她鬓间白花, 就没问她为何文书上是一家老小来京, 回去时候却只剩她一人。
  这种情形并非一例,他们见的也多了。
  归还了文书, 卫兵示意放行。
  林苑颔首谢过, 而后面色无异的放下马车半旧的帘子,重新坐回车厢里。
  不多时,外头车把式赶车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 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着车内人的焦灼的企盼,终于缓慢前行。
  出来了。她, 终于出城了。
  手紧握着户籍路引,昏暗空间里,林苑忍不住湿了双眸。数月的煎熬焦虑,数月的担惊受怕,于此刻, 终于要成为过往。
  这条生路,她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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