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滁立马横刀的坐在楠木交椅上,声音无情绪道:“朝廷追击逃犯。不出意外,她就藏身你们这些船只里。”
“把船里的人都叫到甲板上来。”他盯着那船舱方向,黑沉的眸底似有骤风袭卷:“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第57章 何必赶尽杀绝
咸湿的海风刮过甲板, 落了人满鼻腔的海腥味,以及些难以言说的腐朽气息。
甲板上百余位船客按照要求列队,依次上前, 由那坐在椅子上的贵人看过之后, 再噤若寒蝉的走向另外一侧候着。
船客中有人穿着绫罗绸缎,有人穿着粗布短褐, 可无一例外的是, 人人面上皆有惶惶之色。尤其是余光瞥见围在两侧的官兵,竖火把,列矛戈,戒备森严,他们更是惶恐不安。
晋滁的目光从最后一人的面上收回, 而后沉沉的落在外头十来艘小客船上。
余家的家主忙解释道:“这些船并非是余家的, 他们各有自己的船家。跟着我们余家的船一道出海,是为了寻求个庇护。”
“可都在这?”
借着周围官船打出的光亮, 余家的家主又仔细数过一遍, 忙点头应道:“都在这,一艘也不差。”
话音刚落,就有官兵转身朝海面方向, 挥动手里小旗, 迅速打了旗语。
而后海面上那将十来艘小船围的密不透风的官船,慢慢朝外让开条路来, 赶着那些客船往余家船的方向靠拢。
窄小的船舱昏暗逼仄,紧闭的船窗更是让舱内充斥着股沉闷,压抑窒息的让人透不上气来。
林苑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板上,整个人麻木的似被抽了魂魄。
手上的硬饼子不知何时落地,浸了地上的水渍, 变得湿漉漉的粘腻。
船身还在继续移动,朝着那灯火通明处。
那甲板处火光耀耀,照的周围海水殷红一片,好似巨兽血腥的大口,吞噬着海浪中漂泊的孤舟。
大船上放下了梯子,其他小船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登船,那些官兵也开始挨个船舱的搜索,以防留下漏网之鱼。
砰砰的敲击船舱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船家好心的提醒声:“客人您在吗?官爷让咱们都到大船上去,您也快点收拾收拾出来吧。”
舱内阒寂无音。
船家还欲再敲门,这时候有官兵上了船问:“里头有人?”
船家忙解释:“有的,大概是睡着了,没听着……”
话未说完,那船舱门已经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外头火把的光亮照进了狭窄的船舱里,也照亮了舱内孤坐之人那寂然麻木的神色。
那官兵看她,赫然质问:“船家唤你,你为何不应?”
舱内人一动不动的坐着,连眸光都未曾动过寸许。
官兵不免上下打量她。瞧打扮似是上了年纪的穷苦妇人,可若真是普通妇人,见了他们这些官兵早就战战兢兢了,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官兵觉得有异,就没敢轻易上前抓过带走,遂扭头问向那船家:“你对她可有印象?上船后她可曾开口说过话?”
船家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上船后她还问过小老儿,什么时候能到下个渡口。”
这就不是哑妇了。
官兵又看向她,道:“你姓谁名谁,报上名来。”
可对方好似没听到问话般,没有丝毫反应。
船家骇然的看向她,完全不知她为何这般。
官兵却并未动怒,只是略一沉思,就招来几个水军过来,嘱咐他们将人看住。而后他则拨开人群匆匆上了大船。
晋滁听后,猛按住了扶手起身。
一阵海风冷不丁扫过,刮起他的衣摆几番作响,朱红色的常服被吹得松动,束在玉冠里的发也被吹得凌乱。
他盯着那海浪中飘摇的小船很久。眸底的暗光宛如暴雨来临前的海面,漆黑,幽暗,阴森,压抑,又深不见底。
“把她拖到赤马舟上。”
很快,小船上看守的官兵就得了令,不由分说的扯过舱内人的胳膊,将她强拉着上了不远处的官船。
此时晋滁已经在官船上候着。
林苑几乎被人架着近前。
晋滁看着面前这头发乱蓬蓬的人,头发发白,肤色发暗,一身粗布烂衣。她扮丑扮老,苦心经营至此地步,就是为了能彻底的逃开他。
他森冷的扫她一眼,面上没有多余情绪,只挥手示意那御医近前。
王御医小心近前,颤巍的伸手去给她把脉。不成想那本是麻木的犹如雕像的人,却好似在此时回过神来,猛地一挥手将人推开。
海上的夜里并不寂静,海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海风呜呜呼啸的声音,以及海鱼拍打水面海鸥偶尔的叫声,都不时响起。
可此时船上的气氛却死寂的犹如在鬼域。
林苑猛地抬头,对上晋滁投来的骇沉目光,颤声道:“你放过我可成?你放过可好!”
“你何必赶尽杀绝?”
“给我条活路,又能如何?”
“我就一女流之辈,能碍着你什么?”
“你为何就不能高抬贵手,非要苦苦相逼!”
晋滁却陡然喝道:“把脉!”
御医被这声喝得心惊胆颤,正应了声,刚要再次上前去把脉,却听得一声似冷似恨的声儿。
“不必了!”
林苑直视着对面的男人。
是他,扼杀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清楚的知道,自此以后,她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她不会再有丝毫的机会,至死都不可能再逃脱他的掌控桎梏。
满身心的心灰意冷,折磨的她几欲发疯,对他的恨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我没有身孕。”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异常清晰:“是我用药推迟了月事,而非有孕。这般答案,你可满意?”
海鸥陡然一声尖叫划过长空。
晋滁猛地握了铁鞭上前,对她劈头盖脸的挥了下来。
“你为何这般对我!”
鞭身砸在船板上,直接砸裂了一道。
可想而知若落人身上,定会令人皮开肉绽。
林苑听得他这般问,却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却是似哭似笑。
“那你想让我如何待你?归顺你,依附你,忘了你是我夫丧子亡的仇人,忘了你给予我的羞辱与灾难,然后欢欢喜喜的做你的后院的姬妾,给你生儿育女?”
林苑目光嶙嶙:“你晋氏父子杀我夫,害我儿,我还能安心跟你过……我得多疯啊?”
第58章 给你安排的归宿
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浇的人遍体生寒。
明明四肢发冷,可他心里却犹如火烧,五内俱焚。
“仇人, 仇人!”他脸色铁青的盯着她, 眸底似有烈焰燃烧:“原来在你心里,不过视我为仇人罢了!”
之前在他看来二人浓情蜜意的相处时光, 于此刻, 皆成了天大的笑话。自始至终,她都未对他付过半寸真情,一切皆不过是她虚与委蛇的手段。
“你将我逼至今时今日这番境地,莫不是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还是说,你觉得将我捞出教坊司, 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我该五体投地, 感激涕零?”
“可笑至极!我是该感激你让我家破人亡,还是感激你将我打入教坊司, 逼迫我侍候你, 取悦你,成为一以色侍人的玩物?”
“在我心里,你与那些色欲熏心的嫖客, 恶霸, 没什么区别。”
“家破人亡,跌入泥潭, 被家族所弃,被世人轻贱。”
“我已然这般处境,你却还嫌不足,不想予我半寸喘息之地!”
林苑看他:“我恨你都不及,何来其他。”
晋滁猛地攥紧了长鞭, 额头青筋绷起。
如今撕破了脸,林苑什么也不惧了,定定看着他问了句:“你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晋滁却骤然变了脸色。
这句问话明明不轻不重,可他却陡然似寒锥刺骨,寒意在骨髓里翻绞,尖利的不啻于针挑刀挖。
“我此生行事从不后悔,唯独一件……”
“你闭嘴!!”
林苑片刻不顿的将话径直传入他耳内。
“那便是后悔认识了你。”
最后一句声落下的时候,晋滁猛地踉跄倒退两步。
天空开始淡白,黎明即将到来,可在他看来,天地万物于此刻好似都黯然失色,死气腾腾。
他大口喘着气看着她,嘴唇发白,脸色青灰,唯独双眸猩红的。
海风扫过船板,刮得她的面冰冷,也刮得他的眸赤红。
“好一个后悔认识。”他突然大笑,似癫似狂:“孤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后悔。”
他猛地大喝:“来人,押她进舱,严加看管!”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忙要过来抓她。
此时林苑却陡然从袖中摸出把尖利的剪刀,在晋滁骤变了面色疾步欲上来夺过之前,猛地戳伤了自己的额头。
殷红的血顺着眉眼流下的时候,剪刀已经哐啷落地。晋滁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强劲的几欲捏折了腕骨。
林苑任由那血蜿蜒至她颊边。
“欠你的还你。欠你一分一毫,都觉得分外恶心。”
沁着凉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却是直接扎进人心底。
他看懂了她的厌恶。她憎恨他,憎恶他,不肯与他再有哪怕丝毫的牵扯。
闭眸瞬间后,他猛地睁开。
松开了对她腕上的桎梏,他抬手用力抚去她面颊的血,强擦上了她苍白的唇。
“你欠我的何止这些,别急,慢慢来。”他满目阴骘的俯了身,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别想死,你知道孤手段的。”
船只靠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了。
白日的时候,本该是教坊司最为清闲的时候,可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整个教坊里都透着股紧张劲。
楼里楼外都有侍卫把守着,肃立不动。
很快,又有一群侍卫进了坊内,进来后分两侧而立,恭谨的垂首迎着后头的主子。
阔步而来的男人身躯高大,着朱红色团龙常服,满目冰冷的走向楼里。
其后头则跟了几个婆子,押送了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垂头披发的看不清面,可那狼狈之姿却能让人瞧的真切。
来的一行人虽多,却没有人喧哗,气氛里无形中透着些肃杀的意味。
楼里的人大多都瞧出气氛的不对劲来,也没人敢闹出动静,能窝在房间里不出来的,皆谨慎的在房里待着。
鸨母已经按照要求备好了房间,这会忙过来回禀了声。
田喜小心往他们主子面上瞄过后,就对那鸨母使了眼色,示意她带路。
鸨母就仔细在前头引着路。
去的是后院的偏僻厢房处。
一路上她没敢往被押送的那人面上看。饶是内心万分惊异,却也不敢乱瞄半眼。只是脑中闪过那人刚被推搡进来时候,那苍白面颊上的血污,额上骇目的伤口,还有那满身潦倒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心惊。
她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可瞧这模样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厢房处在整个教坊最偏僻的角落,曾经是用来放置杂物的。
背光的房间有些阴暗,里头窗户被人一概钉死,拉了帘子半丝光都不透。空间亦有些狭窄,里面家具摆放的不多,唯有张不大的床,还有张靠墙放的破旧小桌,再就是简单的器物。
放眼观去,整个房间逼仄,褊狭,压抑,阴霾,昏暗……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从窄小的房门进入后,宛如进了座不见天日的牢狱。
偏僻的房屋远离其他人居住的地方,只怕连夜里最热闹的时候,此地却传不进丝毫的笙箫声。
光透不来,声透不进,这里犹如死地。
“这是孤给你安排的最后的归宿。”
晋滁看向不见天日的室内。
“可满意这般结果?”
他注定得不到回应。
面前之人恍若未闻,孤零零的站那,好似没有感知的枯木。
他垂落了目光,最后朝她面上扫过一眼。
那沾了血迹的清瘦面上,似冰冷,似麻木,唯独缺没有妥协。
他终是缓缓抬了手。
几个婆子就推搡着林苑进了屋。
晋滁往房内的方向看了眼,而后猛一攥拳,转身大步离去。
同一时间,房内隐约响起链条碰击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凄厉的咬牙恨声:“晋滁!你不得好死!!”
骂声传到屋外,田喜颤惊的头皮发麻。
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前面正疾步而去的人,田喜悄悄慢了几步,招来那同样惊恐交加的鸨母。
“盯着点,房内每时每刻都必须有人,知道吗?”
田喜指指房间的方向示意,鸨母忙不迭的点头。
“还是那句话,盯紧点,人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也甭想着活了……”
“田喜!狗奴才还不滚来!”
远处的一声暴喝让田喜不敢再磨蹭。
只草草嘱咐了句,若有什么事就赶紧派人来跟他说声,而后就匆匆追上前去。
鸨母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听着里头的恨骂声,莫名打了个寒颤。
曾经屋里那位被太子接走时候的风光情景还近在眼前,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就这般凄惨模样的被送了回来?
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仲秋夜里,太子又是调兵又是出城的,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朝臣的耳目。
朝臣往林家父子那投去的目光就微妙了起来。
林侯爷的脸色忽青忽白,僵硬的喝着酒做着掩饰,只当未察。
今日是陈王的生辰,圣上令了要大肆操办,本该是极为喜庆热闹的日子,却因太子的事,而让众人有些心不在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