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滁盯着她不语。
林苑看向他:“那是我的原则与底线。是让不得的。”
晋滁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攥住。
“当时在你心里,这些比我重要?丝毫不肯妥协?”
“是的。”林苑直接回他:“在我这很重要,便是再爱之人,也不能让我为此退让,妥协。”
晋滁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苑慢慢移开了脸,不再言语。
莹莹烛火中,她的面庞被那暖黄的光晕笼罩着,看在他眼中,竟也觉得不那么冰冷苍白了。
或许当年她也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绝情。
只是她的爱并不盲目,而是过于理智。
他的胸口在沉重过后,又似乎有些许的释然。
脑中难免又忍不住的去想,如果当初……
他刚起的念头在她隐忍压抑的排斥中消散殆尽。
没有如果,一切皆不可能重来。
“留在我身边,安心的过日子,仅这一点你是否做到?”
落入耳中的问声让林苑当即反应到,这是他提出的条件。可能会放过她的条件。
她心跳陡然加快了几瞬,抬头望向他,急促着喘息问:“期限?我需要个明确期限。”
晋滁却不再看她,抬手给自己斟过一杯茶后,啜了口,方慢声道:“十年。”
林苑的脸色一下灰败下来。
“怎么,觉得太久了?”指腹摩挲着杯沿,他漫不经心道:“从前的阿苑你做不来,我要的情你也给不了。区区陪我十年时间,你也觉得过久?”
“五年……可成?”
晋滁沉声:“十年。一日都少不得。”
急促的喘息声在片刻后,渐渐趋于平静。
“我陪你十年。”
晋滁握杯子的手陡然一紧。
林苑径直看向他:“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碰我?”
晋滁的神色骇沉了一瞬。转瞬又恢复如常,快的让人以为是看差了。
他侧眸看向她,突然笑了声:“你莫不是在为难孤?这般吧,现在你排斥抗拒,孤就暂不碰你,给你时间适应。如此可成?”
见她沉默不说话,他就起了身,随意掸了掸衣袖。
“既不反对,那孤就当你应下了。明早,就让人来接你走,日后便安心陪着孤吧。”
第65章 可是味同嚼蜡
林苑离开教坊的那日, 天空下起了雨。
秋雨连绵,淋湿了瓦砾,淋湿了地面。
两个婆子给她打着伞, 搀着她急匆匆的往院里停放的软轿处走。
细雨纷乱, 透着雨气的凉意钻入衣裳,冷的人四肢发凉。
过密的雨幕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低下头看自己踩过的地方, 绣鞋踩在湿漉漉的石砖上, 落上浅浅的水痕,转瞬又淹没在细密的雨帘中。
两个婆子搀着她上了轿。
软轿里头燃着火盆,干燥温暖,与外头的潮湿阴凉仿佛是两个世界。
婆子殷勤的将那火盆往林苑脚底方向搬了搬,又掏出锦帕来, 给她擦过发尾、裙摆处溅的雨水。
外头鸨母恭贺的声儿伴着嘈切的雨声传了进来, 贺她否极泰来,祝她福泽绵长, 富贵无边。
在透着雨气的凉意中, 鸨母殷切的目送着软轿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二进二出教坊,若不是亲眼所见, 她很难想象这种从来只存在那荒诞话本里的事, 竟会真实发生在她眼前。
她有预感,日后等待这位夫人的, 恐怕真的是康庄大道吧。
“妈妈,这厢房可要封了?”
鸨母回过神来。
回头看了眼这狭小的厢房,她感叹了一会,而后就对那龟公道:“封了吧,连着这院子一道都封了。”
贵主待过的地方, 日后又岂容旁人踏进?
出了教坊司后,就换乘了马车。
车轮轧过地面的雨水,一路疾驰,载着她往京城里达官显贵聚集的街巷而去。
前镇南王府的朱门大开,迎着马车入府。
直到马车停到一恢弘大气的后殿前,林苑这才方知,晋滁竟将她给安置在了前镇南王府中。
田喜闻声就从檐廊处匆匆快跑到马车下迎着,气喘吁吁,边连声给她请安,边抬袖频频擦着脸上的雨水。
“您的厢房已经备好了,就等夫人过来了。”田喜说着就将那马凳仔细放她脚下,贴心道:“您千万当心点脚下,莫要踩空了去。”
说着又转头瞪眼骂那刚撑着伞追上来的下人:“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夫人挡着雨。”
那些下人忙不迭的将伞从田喜头顶移开,转而急急改将绸伞撑在了马车前。
林苑从那重檐顶的琉璃瓦上收了目光,而后扶着婆子,踩了马凳下了马车。
“殿下这会还在上朝。最近需要朝议的政事繁多,朝会的时间难免会长些,大概得午时过后方能回府。”
田喜笑着解释了句,而后在前方引路,带她往殿中方向走去。
“殿下从前还是世子那会,就住这。”他示意了一下最中间的那主殿,道:“您大概不知,殿下甚是念旧,饶是毓章宫修建的金碧辉煌甚是奢华,可殿下就是住不惯。所以多半时候都是回这镇南王府里住。”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林苑却并未有多余反应。
她只抬眸略看了眼前面的殿宇后,就问了句:“不知我被安排住在哪间厢房里?”
后殿面阔五间,其余四间呈对称排列两侧。
回廊矫若游龙,外设绞角造栏杆,中间廊柱刷红漆,气势非凡。
最中间那主殿占地最大,无疑是晋滁所住之地。
田喜闻声,就忙示意了下靠近主殿的,西边的那厢房处,道:“给您安排的住处在那,您看看可还满意?”
隔着雨幕看的不太真切,只一眼醒目看到的是,那高卷的锦帘,图案规整,彩色鲜艳。
田喜看她面上无多少情绪的往那西厢房处径自而去,不知什么意味的叹口气,而后匆匆跟上前去。
下了朝后,晋滁直接趋马出了宫。
侍卫随从也急忙上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往镇南王府方向疾驰而去。
府上守卫急忙大开府门,迎了太子一行人入府。
高头大马一踏进府上,晋滁就手握缰绳勒马停下。
“人可有入府?”他坐在马上侧眸低声问。
守卫忙回道:“回殿下,一早便入府了。田公公一直在后殿忙着安排着。”
得了确切答案,晋滁那紧握缰绳的手就刹那松懈了下来。
往后殿方向赶的时候,他不住挥鞭趋马疾驰。
身外秋雨霏霏,可此时他内心却觉好似艳阳高照。
田喜见他主子仅戴箬笠,大半边身子都让雨水淋了,口中不免就惊呼道:“殿下怎么没披油帔?瞧您身上湿的,这要不慎受了凉可如何使得?”
晋滁翻身下了马,直接看他问:“人呢?”
“在西厢房。”田喜边递过巾帕,边详细说着今日她入府的事情。
“辰时就将人接来了。给夫人备的厢房也连夜拾掇好了,早早的烧了地龙去了潮气,挂了锦帘帷幔,也安置了不少器物摆件,皆是最好的。夫人来了后,奴才就与她说了殿下的安排,虽她没多说什么……不过瞧来,夫人应是满意的。”
晋滁摘了箬笠,大概擦了擦脸脖,而后就抬步往西厢房的方向大步而去。
田喜从旁边下人那夺过一把绸伞,而后抓过伞柄,快步跟上给他主子打上。
“进屋后,夫人喝了热汤驱了寒,然后就问了句这后殿里都住了谁。奴才就答她道,这些年来除了主殿是殿下在住着,其他房里除却下人的房间外,其余皆空旷着。大概是累了,夫人问过这句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婆子伺候她梳洗过后,她就榻上歇着了。”
田喜低声解释:“奴才见夫人精神不济,也不好再多打搅,就只吩咐那两婆子不离身的伺候着,而后奴才就出来看着那些奴才房间屋后的再仔细打扫着。”
晋滁抬眸望着门窗紧闭的西厢房处,脚步却突然慢了起来,在走到廊下时就止了步。
田喜也忙停了下来,候在一侧。
晋滁突然看他问:“可有问那些下人,今早去接人的时候,她闹了没?”
“没呢。”田喜道:“听人说夫人甚是配合,一路上安安静静的,面上也并无不悦之色。”
晋滁那眉眼就舒展开来。
他立在廊下望着厢房处好长时间,而后低声嘱咐道:“多淘些新鲜的小玩意来,越稀奇越好,送她屋里的架子上摆着。她最喜欢这些。”
田喜连连应是。
“另外……”他望向庭院整齐铺砌的青石砖,转而吩咐:“让人将砖石都起开,单独开辟一空地来,给她栽花种草药。”
田喜先是诧异的朝地面望了眼,而后反应过来匆忙应下。
“让她歇着吧,前些时日她怕是多不得安寝的。”
说完他最后望了眼厢房门的方向,而后转身离去。
夜里,秋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将天地间晕染的一片潮湿。
晋滁本是最厌这下雨天,可今夜却是例外。
透过半抬的窗屉,他倚窗而坐,隔着绵连的雨幕,遥望西厢房的方向,看那格子窗里透出的温暖昏黄的光,觉得这细密的冷雨都似让人心头熨帖起来。
他坐在窗边失神的望了许久。
望着那窗纸上隐约透出的绰约剪影,他双眸迷离,恍惚,胸口处不由鼓胀起来。
好似终年的缺憾处被填满,却又好似还差些什么。
林苑这夜也坐在窗前许久。
她没有开窗,只是独自枯坐着,望着桌上的那盆榆叶梅出神。
她在想这十年,在想从前的日子,也在想她这光怪陆离的一生。
从前她总以为她的命运可以掌握在手中,她可以挣脱时代给予她的枷锁,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如今她却茫然了,曾经坚定的信念甚至开始出现动摇。
至如今,她还能再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林苑突然可悲的发现,在她自问的时候,她的心底深处竟闪过了些许胆怯。
若在从前,她定会义无反顾的说是,可如今,她却产生了退意。
她猛地攥了拳,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肉里。
她不敢置信,她的信念竟被摧毁至这般地步!
是因为没了信心?怕熬不过这十年?
还是觉得与其对抗的伤痕累累,倒不如妥协下来,接受旁人对她命运的挟裹?
她不知道。
林苑痛苦的闭了眼。
晋滁是想熬她,犹如熬鹰。
妄图用时间将她给熬乖顺了,彻底变成他所期望的模样。
时间是个可怕的存在。
她也不敢想象,会不会真有那么一日,她会彻底妥协认命,变成了他人手里随意揉捏的模样。如同没有型的泥巴,任人如何捏造,她就变成如何形状。
那,她还是她吗?
不是了。她苦笑。
那样的她,不过是具拥有心跳的躯壳罢了。
大概是为了给她适应时间,这些时日晋滁并未主动来见她。
林苑时常见的人反倒是田喜。
他每日都要过来几趟,不是送来些珍奇玩意,就是给他主子当个传声筒,传些话来。
她屋里博古架上的玩意与日俱增。有价值不菲的摆件,也有市井里略微稀罕的小玩意。
她有时候会看上一眼,有时候也会去把玩一会。
可多半时候都是自顾自的干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一日田喜突然让人抬进来一箱子书来。
那熟悉的沉木箱子乍一入眼帘,林苑就猛地起了身,发颤的双眸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箱子是她的陪嫁,她如何不认得。
符家,这箱子竟是从符家搬来的。
自家破人亡起,她就再没见过家中的任何一物,如今猝不及防见了她陪嫁的沉木箱子,见了这些她从前时常翻阅的书籍,顿时脑中就浮现曾经家和人在的一幕幕,整个人就脑袋轰了一下,泪水不受控的就落了下。
见她瞬间泪如雨下,田喜忙垂了眼不再去看。
“殿下知这些书都是您从前最爱的,遂特意让奴才给您送来。”
林苑颤手抚着箱子,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田喜只庆幸他们太子爷没亲自过来,否则若亲眼瞧见了这幕,那只怕砸箱子焚书那都是轻的了。
那太子爷跟这位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只怕又要降到了极点。
“殿下说了,日后在这处您随意些便成。若觉得无聊了,便就出府去逛逛,若不想出去,就可以养养花种种草什么的,都成。”
说着田喜就走到窗前,将那窗屉打开了些,指着外头齐整的空地道:“您看,咱家殿下特意嘱咐的,让人给您单独开辟出的一块空地来。您可以随意种些什么,需要什么种子,只管跟奴才提声,奴才如何都能给您找来。”
秋风吹来,带了些外头的泥土气息,让人的情绪于纷乱中缓和了些。
林苑这会多少缓了过来。擦净泪后,就往窗外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见了一块篱笆围成的空地来。
想起近些时日外头乒乒乓乓的声响,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下人在起砖石,整饬了块园子。
“那……请替我谢谢殿下吧。”
田喜立在那躬着身,恭谨笑道:“奴才觉得倒不必了。您今夜,可以亲口跟殿下说。”
林苑的脸色白了半瞬后,而后略显如常的说了句好的。
酉正时候,林苑的屋里开始有奴仆出入,端着各色菜肴点心摆了桌,上了酒,单独摆了两副碗筷,而后轻着手脚躬身离开。
外头守门下人的问安声传入屋内。
伴着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稳健的脚步声随之响起。